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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把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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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赵云第二次在牢囚内见到冼清秋的时候,她正在喝酒。
狱卒颇有些战战兢兢的瞄着赵云阴晴不定的脸,不敢肯定这位赵二爷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似乎赵二爷应该是要对那犯人好些的,然而却又不大像,因着赵二爷又似真的很防着那犯人。这些一般不关他狱卒什么事情的,只被赵二爷撞见犯人正被好生款待着,似不大好,若被郡守知道,怕免不了挨罚的。
赵云却什么都没有说,尽管板着脸,消泯了表情,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狱卒离开。于是,偌大的女牢内,便只剩了赵云、冼清秋,与那向着冼清秋敬酒的人。
“怎敢劳烦先生,清秋受之有愧。”冼清秋双手捧着杯子,毕恭毕敬的,手上的铁链跟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发出悦耳的“叮当”声,似乎感染了她的情绪一般,也不再沉闷无情了。
“唉,冼姑娘说哪里话?”徐先生——赵同私塾里的先生,曾经给赵云吃了闭门羹的那一位——对清秋的谦让颇为不满,他的手下停了,对着清秋埋怨,“冼姑娘一向对私塾和那群顽劣的孩童照顾有加,对街坊邻里也是十分关护。本来,老朽早就该来谢你的,可老朽也知道,姑娘不是那般虚假客套的凡俗之人,便也跟着不拘礼了。此时有了这等机会,嗐,虽然老朽宁可没有这等机会的,然而既然已经如此了,姑娘又何必与老朽客套这些?你若是推辞,反倒不像了!”
“多谢徐先生太爱。”清秋笑意吟吟,如早春煦风,初阳乍暖,连眼角都流泻了那一丝温和来。
然而徐先生更不满了,将酒壶反抱在胸前,再不给倒酒:“姑娘还如此客套!若如此,这酒便不予姑娘喝了!哼,我却不信,虽然这酒比不得姑娘酒肆的,然也是老朽藏了多年的好酒,姑娘却不馋的?”
“是是是……”清秋忙安抚,“清秋都领受便是了,先生勿怪,先生勿怪!”将着酒杯举到徐先生面前,一副讨酒的样子。
赵云不觉怔了,这样的冼清秋,他从不曾见过。那样捧着酒杯,贪恋着徐先生的酒似的馋嘴猫的模样,实际却是不过在哄着顽固的老先生开心。眼角眉梢流出来的笑意暖意,竟是能将湖面的薄冰融了一般。赵云印象中的冼清秋,是冷冷清清的,若初寒的秋意,或是,山中沁凉的泉。她究竟有几面?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她?她显露了什么,又隐藏了什么?
清秋接过徐先生的酒,一仰而尽,还故意咂着嘴,呼着“好酒好酒”的。只是却没有继续讨,而是放下了酒杯:“先生,怕清秋今日不能与先生尽兴了,似乎,清秋有客。”只“有客”二字,便似牢狱乃是她的家一般,反客为主,泰然自若。
“冼姑娘果然有胸襟!”徐先生赞许,转头便是怨气十足,“教他等着,”一副倔强耿介的老儒模样,“他来能有甚好事?总是教姑娘受苦!”几句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倒是刚教赵云听见。
赵云的面上腾的红了,一时尴尬。反更是进退不得。
“先生这又何必?”清秋一声叹息,“子龙将军不过是按律法执行而已,倒是不该怪到他的身上。”心中的苦涩,却是倒不出来的酒一般,郁结着。
“律法?”不说倒也罢了,说起来,老儒更是火气大了,“冼姑娘犯了什么律法?值得这般阵仗的拿来下到狱里?”徐先生双目圆睁,连胡子都吹了起来,“明明是那白萌萌任性骄纵,自招了祸事来,却怎生推到了姑娘的身上?不过是依仗着是郡守家的千金,才敢如此胡作非为。哼,我倒是才看出来,有些人大约也是贪恋了那门富贵,想着要做乘龙快婿呢!自然顾不得别的了!”老儒憨直,一发连郡守与赵云都骂进去了,全不顾赵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脸上青红不定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先生,多谢先生厚爱。”清秋苦笑,“只是,此事先生终不知究竟,且不必管了。何况,清秋终不能不认,此事,清秋是推脱不得的。其中隐情,还请先生原谅则个,恕清秋不便多言。”
“什么隐情?不过是些糜烂腐臭的东西!”徐先生却任是不平,“那点子事情,官场腐朽,真当老朽不知道呢?原来只道有些人是不同的,不肯屈从了袁绍,还知道出去寻些可以倚重的人辅佐。如今看,大约也是被外面消磨了,现今也跟着做起腌臜的事情来!”这话是彻底的对着赵云了,尽管不曾指名道姓。
清秋偷眼看了赵云,他竟然一直不发一言的,便任着徐先生那般骂,虽则尴尬,却不会恼羞。清秋知道,常山赵子龙好涵养,只是以往皆是书中得来的,今日,才见了。然这才当是正常不是吗?若赵云像张飞一样暴怒,倒是会教清秋失望的。《三国演义》一部书,都可以撕烂了丢在长江里了。
“哼,都是些不成器的!如今的世道,便是一个能挑起国家重任的都没有!什么公孙瓒,白马义从?呸!爱好虚名而已!什么袁本初,四世三公又如何?还不是一般的贪生怕死?见了董卓连兵都不敢出,全仗着王允献个女人成事!什么曹孟德,礼贤纳士又如何?挟天子以令诸侯,还不是一般的拥兵自重把持朝政?剩下的更是不堪了,唉,说不得,说不得!”徐先生的话匣子打开,越发不可收拾,谈论起天下来。
“先生!”清秋忙唤,止了徐先生的话头,虽然尚不甚了解此时的时政,但一般而言,逢乱世便不可多言,尤其是国家大是,否则舌尖上便是杀身祸。虽则她知晓赵子龙当不是会将此时传出去的人,然则总是要小心才好,“先生大抵是饮得多了,醉了,还是早点回去歇息方好。”此时的清秋虽则是“劝”,却颇有些强硬的气势,再不是之前的温和的。
“你……”徐先生诧异,住了口,认真的端详了一阵清秋,方才重重的放下酒杯,又向着清秋的杯中斟酒,再说话时,便不再义愤了,平静舒缓,“冼姑娘,老朽一介腐儒,终日埋首书卷,只以教授那些顽童为乐,向不理世事。然而,老朽眼不瞎,心不昧,刚刚的话,或者过了,然也算是老朽心中的一个衡量。冼姑娘的为人,老朽深信,说什么推脱不得也罢,另有隐情也罢,姑娘既然不想老朽过问,老朽也是识趣的,便不过问。只是老朽仍是要留一句话在这里,冼姑娘,你心地良善,耿直端正,乃是不可多得的好人呐!”最后一句,并非向着冼清秋,而是向着始终不吭言的赵云,“罢了,也不是不可教的孺子!哼,有时候眼睛也不可信,要相信的,乃是心!”他也知道自己此次骂得过了,然而赵云却一直垂着手听着,既没有辩驳,也没有不满,一张脸虽然红红青青白白的变着,却还是不曾有恼怒的样子,这份修养,已经是难得的了。
冼清秋忙站起,向着徐先生长揖:“多谢先生。此言,清秋不敢或忘,定当为行事准则。若,清秋还有命的话……”末一句说的凄然,旋即又笑了,“先生如此美言,清秋可是真的受不起呢!只好以后努力为之了,否则不是坏了先生的名声?”
“姑娘请起!这让老朽如何消受?”隔着铁栅,徐先生搀挽起清秋,酒肆老板娘手上的铁链擦着他的手背,一阵冰冷,刺骨的寒,“唉,罢了,冼姑娘保重,老朽告辞了!希望下次,能够在姑娘的酒肆中再与姑娘饮酒。”重重的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先生慢走,恕清秋不能送了。”清清淡淡的一句话,竟显出些灵魂的自由来。
徐先生经过赵云时,故意甩了一下宽大的袍袖,恰抽在赵云的身上。老儒的力气当然不大,甩在身上也未见得痛,只在赵云的心里,却不是味了,更教他讪讪。却仍是恭敬的一句:“徐先生慢走,天寒路滑,需多谨慎。”
徐先生也不理睬赵云,径自离开了牢狱,铁质的大门发出“咣”的一声。
赵云直目送着徐先生的背影消失,才又转向冼清秋。
清秋直视着赵云的眼眸,那两颗星子在晦暗的牢狱里亮得出奇,里面有着些许的忧虑,却没有乌云,那里的天是永远的晴朗,那里的夜也是这般的光明磊落。清秋却福了下去,对着赵云折节。
连赵云都诧异,忙赶了两步去扶:“冼姑娘这是何意?”连在郡守面前都不曾下跪傲然而立的女人,怎么会对着自己行礼?
冼清秋却没有立刻起来,反而缓缓说道:“徐先生不过是一时醉言,有什么得罪了将军的地方,还望将军担待则个。至于另外的一些话,不过是老儒的牢骚而已,将军还请不要放在心上,便当做耳旁风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