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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书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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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申九月,北羌率领奇鹰、平月氏跨越长城,进犯中原。梁帝萧昭怒其失约,调兵反击。次年,西南暴乱,月失三郡,叛军首领段常衡夺蜀郡,斩郡守头颅挂城墙,挑衅非常。时三皇子萧翊上书请命出征,以平西南之乱,帝允。】
“听说了吗?西南又打仗了?”坐在酒香楼门口座位上的一个人说道,此人身着丝质衣袍,配白玉,富贾模样。
“北边不是还没打完么。要我说,打仗受苦的还是老百姓,指不定过几天又要抓人打仗了,我得赶紧让我儿子逃远点儿。”回话的人同样打扮,只是口中金牙让人难以忽视。
我在柜台买完酒听到他们这话,想了想上前去问:“两位兄台,西南离我们这片地儿远吗?”
金牙大手一放,不可置信地看我:“这你都不知道?”
白玉解围说:“小兄弟,我们这儿是抚中县,属九江郡,隔壁是长沙郡,再过去一点就是西南之地了,你,你有十六岁吗?”
我点头:“我二十了。”
白玉细细端详我片刻,说:“逢战时,十六岁以上的青年男子会编制入军,这是梁国的规定。我认为小兄弟你不适合入军,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躲一躲吧。”
“啊?!”
金牙附和道:“对,赶紧找个深山老林,不然就自断双腿双臂,总不能真去送死。”
他们的话像地雷炸得我头脑发晕,我拎着酒坛子撒丫子跑去书院找谢从容。
书院门口的扫地小童发现我风驰电掣直冲他而来,猛地拖着扫帚后退,同时嘴上妄图喊住我:“哎,书院不许疾行!你,你干什么的?”
我一个猛刹车,酒坛子差点甩到他的小脸上,他脸色瞬间转白又转红。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小兄弟消消气,在下有急事儿,通融一下让我进去。”
他咬着唇不说话,看样子是没原谅我。
我想了想,从香囊里摸出一个竹哨,蹲下来说:“这个给你作赔礼,别生我气好不好?谢从容谢归你知道吧?他是我兄长,我来找他的。”
他瞥了一眼我的竹哨,眼神一亮,又故作掩饰,扭开头说:“谁稀罕你这玩意儿。”
这朽叶色竹哨通体光亮,流云花纹雕刻其上,甚是精美小巧。
小孩子中谁要是有这么一件东西,便可以在朋友们中间炫耀一番,一吹就会引来无数羡慕声,很是令人得意。我自是将孩子们的玩闹心思琢磨得明白,于是笑着逗他:“真的不要?这竹哨用的是抚中名竹,由雕竹大家花了七七四十九天雕制而成,出世便引得风吹草动,一吹则万马齐喑。”
他终于忍不住,偷看了一眼竹哨,正眼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你真的是谢校书的弟弟?”
“如假包换!你不信?我发誓,如果我不是谢从容的弟弟,我就……”
“谅你也不敢骗我,”他没等我立完誓,就打断我,飞快扣走我手中竹哨。
我手中蓦地一空,有些怔愣。
他给我开了门,我拎着酒坛进去。
他便又合上门,我回头连竹哨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从门口向下走五步石阶,是方形石砖与鹅卵石相间铺成的庭院,庭中有株合欢树,高大茂密,至夏初时节,从门外便可以看到它的炽烈,庭院又在其荫庇之下,清幽凉爽。
此时不巧,只是初春。我往前踏上小石桥,桥下活水西行,游鱼摆尾。
面前又是一道门,门上悬着的木匾和对联还没来得及看,就跨过门槛往东边回廊去,轻扣第三间的门。
谢从容抬头看是我,放下笔有些惊喜地道:“阿梨?”
我“嘘”了一声,把门合上。合上之后又觉得有些奇怪,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只是喝个酒而已。
谢从容要拿蒲团给我坐,我摆手,下摆一撩就坐地上了,酒坛子打开,我先倒了一杯给他,剩下的咕噜咕噜进了自己的肚子。
我喝了小半坛,酒气就上了脸,先前要说的打仗的事情全给忘了。
谢从容要扶我去榻上,我软骨头似的偏要赖在地上枕着他。书院中不允许用食时间之外的时候喝酒,但今日檀夫子不在,我便大摇大摆地提酒上门了。
“兄长你怎么不喝?”我伸手摸他喉结,他往后倾身左手抓住我作乱的手,“等会再喝,让我先誊完这篇好不好?”
“酒要趁热喝!”我开始说胡话了,突然右边书架传来一声轻笑,然后是书本落地的声音。
我腾地一下直起身:“谁?”
一位青衫男子从书架后走出。
我惊道:“郝宣年?”
他抱着书,说:“是我,抱歉。”
“你怎么在这儿?”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这个渣男,除夕还和马安凉卿卿我我,龙头节就和别人定亲了。
郝宣年识相闭嘴,谢从容道:“探禾,书都找全了吗?”
郝宣年点头说:“找全了,告辞。”
等他走后,我说:“怎么找书也不声不响的?兄长你也是,不提醒我,害我被看了笑话!”
“我的错,我的错,那阿梨现在需要醒酒汤吗?”
这又在变相说我喝醉耍酒疯了,我恼了,背过身不理他。
“不说话就是需要了,稍等一下。”
谢从容出去了,我怎么可能乖乖等他,我还生气着呢。
于是也踏出门槛,在书院里逛了起来。
树叶从枝头落下,落在我的脚边。其实我也不是因为这一点小事就生气,谢从容对我是极好的,大事小事都任由我去做,我获得了极度的自由,一开始极为欢喜,可心中却渐渐地生出一种念头:谢从容他不管我,是不是因为没有真正把我当做亲人来看待?他从来不主动和我说心事,不对我敞开心扉,是不是因为我在他心中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确实是个十分矫情的人,此时想着这些也忍不住哭了起来,谢从容端着酸梅汤找到了我,见我坐在假山旁边哭得泣不成声,掏出帕子给我擦眼泪。
他问我怎么了。
我才不会说真正原因,我只说:“刚刚抬头看落叶,灰掉进眼睛里了,不是在哭。”
“我看看。”
我拂去他的手,拿起旁边的酸梅汤一饮而尽。
“回去吧,”我吸吸鼻子说:“有点冷。”
谢从容跟在我身后,什么也没说。
我的坏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谢从容给我扎了几支小辫、重新梳了个好看的发型我就可以忘记他所有不好,顿时又生龙活虎起来。
我第一次进书院,是带着束侑与谢从容一同来拜学的,拜的是刚从外地来的檀夫子,檀夫子操着北方口音,讲《周书》《礼则》这些古而又古的东西,于是上课到一半我都在座位上不住点头,实在困得不行就直接放弃,盖着书去睡了。
只要我在,谢从容时不时就要提点我,我找些书看到不懂的地方也要去问一问。
上课交头接耳,怎么能忍?当堂睡着还叫不醒,怎么能忍?面对浩瀚渊博的知识,怎么能睡得着的?
檀夫子实在是看不下去,每次见我,山羊须就抖得厉害,却也没真的将我扫地出门。
那时门前扫地的小童还是卫枝,一个很腼腆害羞的小弟弟,逗他几句就会面红耳赤,可惜前些年患病不愈,没兑现去梨村看一次梨花的承诺。
我也因为志不在读书,离开了书院。
今日我又登门拜访,自然是要见见檀夫子的。
檀夫子尊名叫什么不得而知,只是大家如此称呼他。当然,我一般私下称他“老檀”。
檀夫子踏着斜阳而归,我和谢从容在庭院中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我说:“夫子,又见面啦!近来可安好?”
檀夫子抚了抚被风吹乱的胡须,说:“近来无事便是好,有事便是不好,人既不能一直无事,也不会一直有事,于是乎,近来生活喜忧参半,忧在其中也乐在其中。”
“听夫子一席话,如听一席话,谢梨受教了。”我说得认真,又鞠了个躬,檀夫子伸手不打笑脸人,只拍拍谢从容的肩膀。
谢从容和檀夫子说了一些今日书院教学情况和典籍的整理的情况,檀夫子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檀夫子想留我们吃饭,我受不了不放盐的清修苦,立马谢过夫子说有急事不必了。檀夫子善解人意,让谢从容早点回去歇着,然后就走了。
我对谢从容摊摊手,表示自己啥坏事也没做,夫子看不惯我也不是我的原因。
谢从容无奈摇头,伸手摘下我头上的一片叶子。
我跑在前面出了门。那个扫地小童依旧拖着扫把,手上动作慢吞吞的,我纳闷道:“你怎么还么扫完?”
“我苦修我乐意一一一二三片叶子。”他拽气撒到一半,看到我身后的谢从容,立马换了一种令人及其舒爽的语气:“啊,春风一吹,那些在冬日枯萎的黄叶就会飘落,新叶落旧叶,万物更替,万象更新,此乃自然规律,正式入堂前,夫子都会让我们清扫一年,也是一种修行。”
“哦~~~”我拖了长长的尾调,附和他的表演,顺便好心地指了指远处:“那边,那边,还有那边都有叶子。嗯,看来你还是要多加修炼,争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做一个合格的步步高扫地机,哪里有叶子扫哪里!”
扫地小童故作乖巧地问我:“是是是,哦对了,谢二哥,你送我的这个竹哨怎么吹不响了?”
我呼吸一窒,小兄弟,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我偷瞄谢从容的神色,“啊,这个,这个,等会儿啊。”
我拉过谢从容说:“兄长兄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我把之前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谢从容还是面无表情看我,我知道他有些生气,所以只好使出绝招——整个人抱住他手臂,尽力做出无辜的表情:“我错了兄长,我真的错了。”
“错在哪里?”
“我不该把兄长送给我的东西随便送给别人,更不应该为了不挨罚就添油加醋把错怪到别人身上。我知错了,你就原谅我吧,好不好,兄长好不好?”
他每次都受不住我的胡搅蛮缠,这次也一样。
最后他单独和小童说了几句话,小童听罢走过来递还给我,还和我道了歉,我受宠若惊,只是疑惑:你突然脸这么红是怎么回事?
夕阳渐垂,靠上山头,我们踏上回梨村的路程。穿过树林,盘过山路,走过一石桥两木桥,便能看到掩映在竹林中的梨村,再弯过长长一段绕田路,就到了梨村的大广场,有木台有石桌石凳,过路人也可在这儿歇一歇。
山与山之间的间隔是太阳照进来的地方,此时金光笼罩着整个梨村,入口正对着的梨山上,梨花虽未开,此时却已蠢蠢欲动。
我们将要走到广场,大黄就跑来了,我和谢从容长长的影子让它的毛变成暗色的黄,我蹲下来,它的毛又变成好看的浮着绒毛的金。
他很享受我摸着他,舒服地闭起了眼睛,好像一个小老头儿!我哈哈笑起来,把大黄举起来让谢从容看,“兄长你看,大黄也说你不要不开心!”
我侧头瞥了眼我们在地上的影子,谢从容的影子长长的,像是能到梨村另一边去那样,而我的影子是黑黑矮矮的一大团。
于是我把他也拉下来蹲着,他慢慢抚摸着大黄。趁着这绝美如画的夕阳景色,我便给谢从容献宝似的展示我小时候就学会的手影,鸽子变成老鹰,又变成兔子,变成小狼,哎,出现了一只大狼,哦,这里又出现了一只真“狼”,是我们的大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