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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番外之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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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起床开始便下不停的雨,将我和谢从容困在家里。
我坐在门口屋檐的大石头上,望着天空有点惆怅。
谢从容拿来劈好的竹条,坐在我旁边编竹筐,见我长吁短叹、满面愁容,说:“很无聊吗?”
我噘着嘴点头说:“唉~要是有手机就好了,这种天气不在家打游戏看小说简直是虚度光阴啊!”
谢从容笑了一声:“屋里有我抄的书,你可以拿来消遣。”
“好吧”,我起身抬腿迈进门槛,在橱柜上翻找,大致扫了眼内容,拿了本《诗》。
“咳咳,风~雨~凄凄~~,鸡~鸣~……额,兄长这两个字怎么念?”
谢从容看了一眼,说:“喈喈(jiejie)。”
“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我将语调拖得老长,捧着书对着谢从容开始我激情的表演,“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唉,兄长,你说为什么鸡鸣是喈喈和胶胶呢?不应该是咯咯滴吗?”
“咯咯滴的话,应该也是他们仰天吟诵时发出的声音吧?”
我举起拳头:“阿归,我怀疑你在内涵我……”
“实则不然,我在明涵。”
我把书往旁边一放,接了屋檐滴下来的雨水就往他脖子里灌,顺手挠他的痒痒肉。“还敢不敢了?”
谢从容喘气笑着,努力把竹篮往旁边放:“……等下等下……小心扎着你……”
“还敢不敢,嗯?”
“不敢了不敢了,你是这里的土皇帝,我可不敢招惹。”
“哼,这还差不多。哎呀,和你探讨认真的学术问题呢,为什么鸡鸣是喈喈呢?”
“帮你抓只鸡问问?”
“……不是吧,谢归,就一天没去书院,已经把知识都还给檀夫子了?下次街上碰见他,我肯定要和他告状,说你天天在家不读书,光顾着跑火车,不着四六。”
“好啊。”
他这样我真没辙,只能想点坏点子作弄他,拿脚踢踢、用手拽拽,他也半点不生气,最后我玩累了,歪着身子将全部重量靠在他肩膀上,看他手指在竹条间翻飞,竹篮一圈一圈向上完整着,没一处马虎。
“学吗?”
“我不,眼睛看看就会了。”
“我们阿梨这么厉害?”
“没你厉害……谢归,我记得你从前是个很乖的孩子,怎么现在变成了这幅样子了呢,对自己的弟弟口出狂言,邱大娘知道之后该有多么心痛!”
谢从容正要回我,却听溪对面有人叫我。
我坐正一看,是马平良和马安凉两兄妹,头顶斗笠在雨里冲锋,活脱脱两个雨中魔王。
“姑爷爷姑爷爷!”
我看他们光着脚丫在桥上跑,喊道:“你俩慢点,小心掉溪里。”
二人哼哧哼哧跑过木板桥,顺着光溜溜的泥石路爬上斜坡,来到我家门前。
“下大雨了你俩还跑这么快?不怕摔啊。”马平良把胸一挺:“姑爷爷别小瞧我们,我们的脚比老鹰还能抓地。”
我说:“得了吧,净吹牛逼,老鹰只会抓小鸡。”我给两人接了桶雨水冲脚上的淤泥,让他俩就坐在我坐的大石头上,然后从屋里搬了个小板凳贴着谢从容坐。屋傍山,前门这边有屋檐风也小些,这俩小孩子不容易感冒。
马平良不服气:“姑爷爷你见过老鹰吗?我爹说老鹰特别厉害,还能抓大蛇。”
我切一声,“我当然见过,电视上见过,而且抓大蛇有什么厉害的,武松还能打大虫呢!”
马安凉问:“电视上是谁?武松是谁?”
“电视上不是人,武松是一个梁山好汉,梁山你知道吧?距这里一万八千里,传说这梁山,大的不得了,山上各种寨子,汇聚了世界各地的武功高强之人……”
我开始和他俩侃大山。也不知为何,这两人特别喜欢听我乱讲故事。
每次我讲得天花乱坠,两兄妹还一个劲儿地捧场。有一次我和他们讲聂小倩和宁采臣的故事,加入了些自己编的魔改元素,把他们吓得一愣一愣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虽然从前马平良和阿归有颇多恩怨,但他诚恳道歉过,改错态度很积极,也没以前那样顽劣,所以阿归顶多就是不让他进屋也不怎么理他。马平良也还是悻悻的,至今没找谢从容搭话过。
马安凉这小姑娘倒是大大咧咧的,我讲累的间隙还问谢从容在做什么东西。
谢从容不抬头,只说两字:“竹篮。”
马安凉哦了一声,说:“真厉害哎。”
谢从容这时候抬头看了她一眼,说:“谢谢。”
我在中间笑得不行,揽着谢从容脖子说:“装什么?”
谢从容听出我话中的双重之意,睨了我一眼,转过身不理我了。
我摊摊手,对兄妹俩说:“我兄长好高冷的吧!我跟你们说他平常就这样,对我也好凶好凶的,你们之后千万别招惹他……”
约莫一个时辰后雨终于停了,马平良问我要不要去田里抓□□,我直摆手:“不去不去,你们自个儿去吧,刚下过雨地滑,你们小心点。”
马平良说知道了,头也不回地跑开了。马安凉追了他哥几步,突然又转回来叫我:“阿梨。”
我歪了歪头,“咋了?”
“我感觉你特别像我姐姐。”
“你姐姐?”
“嗯。”她绽起一个笑容,说:“阿梨我走了!”
看着她安全跑过桥追上了马平良,我也就收回了视线,谢从容从屋内拿了菜筐和小锄头,对站在门框上的我说:“好姐姐让一让。”
我回头看他一脸冰川,跟谁欠了他八百万似的,心里满是逗弄老实人的恶趣味:“哎,谢归我发现你这人特较真儿~”
但你们也知道,谢从容并非什么老实人。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半句玩笑话都不会说,现在却能和我打得有来有回,甚至有些时候我都说不过他。
说句不要脸的,他如今能有这番“成就”全仰仗我的谈天说地。
我和他什么话都能说,倒豆子似的,叽里咕噜,叽叽哇哇……什么怀念从前啦,什么畅享过去啦,什么批判现实啦,反正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算是一种意识流的说话方式。
有时候讲着讲着,我也会有点没底气:自己是不是话太多了?这么话痨会惹人心烦的吧?
但谢从容从不会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情,只会在我停下来的时候递来一碗放凉的水。
正是因为体会到了他的好,所以我愈发自在起来。
这异世界与我所知道的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朝代都对不上号,我对其一无所知,荒凉无望的日升日落、饥寒交迫曾经笼罩我许久,而今这份可怖却已然消散。
虽然有些许矫情,但我确实是将谢从容作为我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的,从我在梨山上种下梨树的那一刻开始,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已经有了我的位置,扎根、发芽、新叶、结果。
那时候的我尚不知道未来发生的事,却也一心盼望着我们永远都能够在一起,在这小小的梨村,平安健康地度过余生。
然而人总是会长大的。
谢从容到了该娶亲的年纪。我们家虽然没多少钱财,但谢从容人长得好,性格也好,能干活还会读书,小姑娘喜欢就算了,连媒婆也爱张罗。
媒婆第一次上门我很惊奇,还能笑着应对,后面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些许慌张,听媒婆夸夸其谈直皱眉;到第七次的时候,大清早看到媒婆过桥我就低骂一声,对在厨房的谢从容喊:“我不想吃饭了,我要上梨山!”
转身进屋拿过小菜篮就从后门溜了,谢从容在后面喊我早回,我说知道了,内心却也没想多早回去。
这媒婆可会唠了,没个把时辰不肯走啊,我要是还在场,免不了还要被她拉一番鸳鸯谱的,头疼至极……
于是我就在梨山上磨蹭磨蹭,看看我和谢从容种的梨树,摘了几个梨,找个阴凉地儿擦擦果子就坐下开吃了。
一口下去,真他爹的酸。
连这个梨都欺负我……
我叹了口气,张口开始歌唱:“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之后能播种太阳~”
“播种一个,一个就够了……”
“我服还忘词了,唉,再换一首吧……”
“月如水,吹落梅花曲~春风沉醉吹不展愁眉,梦里有你梦醒谁来相依偎”
……
等到谢从容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伴着刚升半天的太阳,沉浸在自己的歌喉艺术中了。
他把斗笠放在我头上,我唱:“你说爱本就是梦境,跟你借的幸福,我只能还你~~”
他俯身要拉我起来,我唱:“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我站定之后,唱:“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
谢从容终于忍不住了,抬手捂住我的嘴,我挣扎着说:“还没唱完呢!心碎前一秒~!!用力地相拥着沉默~~!”
他不沉默了,站着唤我:“阿梨。”
我这下才终于委屈地闭上我的嘴,眼睛也不看他,弯腰拿起菜篮就要下山。
谢从容拉住我,说:“阿梨,你不高兴了。”
“没有啊,我高兴得很,兄长马上要抱得美人归,做弟弟的开心还来不及呢。”
“我想听实话。”
……
实话总是难说出口的。此时就像有什么神秘力量控制了我的嘴巴,使它张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后我只好破罐子破摔,说:“我好热,回去说吧。”
谢从容见我这般,任凭我牵着往山下走。
走到一半,王叔扛着锄头菜篮上来了,他眯着眼往我手上的篮子瞄了一眼,我说:“王叔,你家梨好大好多,枝条都被坠得快垂地了,我的就好酸。”
王叔笑说:“你们去摘,多摘点,随便拿,我老头子只爱种梨不爱吃,你们小孩子吃得高兴我也开心。”
我和谢从容异口同声:“谢谢王叔!”
“王叔你真好!夕食来我们家吃吧!”
王叔爽快地答应了。
既是招待,必要准备点好菜,我和谢从容就蹭李大哥家的手拉车一起去镇上。
李大哥说:“赶早不如赶巧,今天刚好磨蹭了会儿,你们就来了。”
我嘿嘿笑道:“可不是嘛,让我们撞上了好时候!李大哥给你吃个梨,刚从王叔那树上摘的。”
李大哥咬了一口,喟叹一声爽利,说:“王叔这梨种得是真不错,个头又大汁水又多,真不知道怎么种的这么能长!”
我邀请他:“那李大哥晚上也来我们家吃饭呗,刚好可以和王叔好好唠唠这种梨之道。”
“成啊,我指定来!东西放稳了?走着!”
我们一路闲聊一路走,这段去抚中镇的路程也不显得难熬了。到了之后,李大哥找了个地儿开卖煤炭硬柴和蔬菜,我和谢从容就先去七里街庖屠户那儿买了一斤半的猪肉。
隔壁毛大娘扬声力荐自家的辣椒大蒜,我说我们家都有种着还有的吃,大娘又说那看看芫荽和茴香,调味一级棒!
我们合计了晚上的菜,打算买这两样回去。李大哥爱吃芫荽,这些都给他备着。
而后前往长尾巷找夏酒家,途中还经过了五箱居,谢从容说:“要不要打卡?”
这么多年,他已经理解这些“外来”词汇的含义并能加以运用,有时候我再冒出点新的词汇来他也不惊讶。但我们约定好了,这是我们兄弟俩的加密通话,不与旁人道。
我望了几眼,五箱居还是和前几年一样风雨不动安如山,说:“没拍照的东西,打卡也打不痛快,没事儿,下次得闲了来打。”
夏酒家位置可难找,但那酒香就算在深巷也十分勾人,往常人多的时候排着队倒还好些,但这次我和谢从容去的时间不赶巧,只能凭我们的记忆在巷子里七拐八拐的才寻到。
我们买了三坛酒,我抱着两坛,谢从容背着箩筐手里拿一坛,往西南走去找李大哥会合。
李大哥东西卖得差不多了,正和旁边同样在摆摊的农家闲聊,见我们来了,就站起来拍拍屁股把布袋箩筐什么的都收了,和农家说先走了。
农家是个很热情大方的小老头,见我们是一块儿的,就拿着六个鸡蛋要往我们箩筐里放,我们推辞,他又佯怒说:“少推少推,仔细这蛋碎咯,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你们就收了。”他小心地将蛋安置在箩筐里。
我又从菜篮里拿出三个大梨给他,他也不推,收下之后乐呵呵地和我们作别,说自己没来多长时间,再在这儿坐会儿。
李大哥调转手拉车头,朝他喊道:“那我们先走了!”
“爷爷再见!”
“再见再见。”
夕食我烧火,谢从容掌勺,等王叔和李大哥到了我拿碗先给他们倒酒,再一道道上菜——丝瓜蛋汤、红烧猪肉以及芫荽炒干辣椒四季豆,主食是昨天刚做的白馒头。
一阵酒饱饭足,李大哥和王叔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着回家了,我和谢从容分工收拾好碗筷,洗漱后冲了个凉,坐在门口大石头上发呆。
天空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微风从梨溪缓缓而上拂过我们的发梢,惬意又放松的时刻。
他提起话头:“阿梨。”
“嗯?”
“今天你跑到山上去,没有听到我和刘媒婆说的话。”
“啊?你说了啥?我以为又是些“天仙配”“天作之合”这种话,我就没想听。”
“在刘媒婆开口之前,我和她说我已经有心仪之人了,而且对方也心仪于我,所以不必她再劳心为我牵线。”
“……等会儿等会儿,你说的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虚构的?”
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山的身后,只留下深蓝与金黄渐变的天空,我借着仅剩的天光看见谢从容弯起嘴角,很轻地笑了一声:“当然是真实存在的,能看见也能触碰。”
“……你怎么都没和我说过,是谁啊?”
“因为之前不确定她的想法,前些天我们在书院碰到才约定的。你也认识,是张百护的女儿,婉雀。”
“婉雀,阿雀,她性格很好啊,也喜欢读书,和兄长聊得来,长得也好看,你们很般配。”
“她也喜欢你,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那,那兄长准备什么时候去提亲呢?”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谢从容一直垂着眸,摆弄着我的左手。此时他没答我的话,自顾自地摊开我的掌心,像是在研究掌纹。
“在看手相嘛,看出来了什么?”
“你的掌纹很淡。”
“……兄弟你还得练。”我向上抓住他的长指,说:“哎呀你别老是岔开话题嘛,你,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其实……”
“其实?”
“其实我想等后年,夫子说后年有举荐的机会,我想去试试。”
“也是,张百护家大,没有功名傍身的话,是进不去他家门的。”
他用手指划过我的手掌,痒意从手掌传至四肢百骸,我忍不住抖了一下。
“冷吗?”
“有点。”
“回屋睡觉?”
“你拉我。”
“屋里好黑。”
“今夜晦朔之交。”
“又是一个见不到月亮的夜晚……你知道种太阳吗?我给你唱,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之后能播种太阳……”
“一个送给,送给兄长,一个挂在梨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