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映梨花》找到一个好位置

12、第十二章 结局

　　5
　　我们来到草原了，兄长。
　　从前我爱叫你名字，如今我要叫你兄长，我怕你不认我。
　　兄长，我很害怕，我从来没有这么怕过，我没有把静夫人救出来，萧闻他恨我了，萧翊求过我的，可我没有做到，我对不起萧翊，也对不起静夫人。
　　我应该怎么办？兄长，你醒一醒好不好，看我一眼，别不要我，好不好？

　　人是很难听到别人内心的声音的，所以谢从容才没有听到吧。
　　他躺在床上，依旧紧闭着眼，像是睡熟了，可这一觉睡得太久了。
　　二皇子逼城，我们从上京逃出，这期间不断有追兵与刺客，我们都九死一生活下来了，在沙漠中走了十天才找到西洲沙丘城。谢从容却突然吐了一口血，从此不省人事。
　　沙丘城中的医者来看过，皆断言这是一种邪术，一位见多识广的老巫师皱眉抚须，语气沉重地说：“这是西南之地的蛊术，若老夫猜得没错，应当是子母蛊中的一种。他中蛊已久，已侵入五脏六腑，蛊发还能撑这么久，也算是一个奇迹。”
　　我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送完医者，我回头竟看见萧闻，他华服已褪，粗布衣服上还沾了几道灰痕，面容苍白，双颊凹陷进去，一双眼死死盯着我。这些时日我们没有交流，我想与他说对不起，可他不见我。
　　我张嘴，艰难地发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良久，他说：“有用吗？”平静又濒死的语调。
　　我知道没有用，说再多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可我只能重复这几个字。
　　他进去看谢从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面无表情地说：“阿瑾和你的女儿如今在黔中郡，邵度他们保护着，你可以放心……”

　　沙丘城西北有一片草原，我常在日暮时分眺望着它。
　　看夕阳西落，远处的云变成血般凄惨的火红，又化成沉寂的墨蓝。

　　戊辰九月九日，谢从容廿七岁的生辰，更枝子途径沙丘城，我前去拜访以问求生之道，更枝子只将一小瓷瓶置于桌上，说：“此物并非灵丹妙药，服用者可保持两个时辰的最佳状态。”他淡淡看了我一眼，又说：“生死有命。”
　　这四个字，我已经听得够厌倦了，王全面对军妓如此说，萧弧挥刀的时候对萧翊如此说，静夫人临去时也如此说，修道者面对世人也如此说，可我不想相信，我任何人都怪不了，我只能憎恶这天道，你说生死有命，我不信，我每日苦求诸天仙神，可你们只说生死有命，那我们算什么，你们算什么？到底要告诉我为什么啊，凭什么啊，你告诉我凭什么？

　　兄长醒过来了，在我洗晾衣物的时候。这挂绳有些高，每次我都要跳起来或者踩在木凳上，今日木凳还给隔壁的阿勒了，他摆摊要用，我便借不到，只能再跳几次。
　　今日运气不好，衣服又沾满地灰。我正沮丧，一双苍白的手将衣服拾起，在木桶里又洗净了再帮我晾好。
　　风将白色的衣物吹起一角，我怔怔站着不动，直到对方走近了，近了，我才敢抬头看他。
　　我无声唤他：兄长。
　　他也回唤我：“阿梨。”
　　我理了理心情，脸上拼命憋出一个笑，说：这次我们可算是来到草原了，等着，我去找阿勒家借马，他们家的马虽然不是西洲最壮的，但可是西洲最肥的，和李大哥的老黑牛有的一拼……
　　谢从容也笑着看我手舞足蹈地与他说话，跟在我身后一起去借马。
　　阿勒的姐姐是个很洒脱大方的人，当即就借给我们了。谢从容向她表达谢意，她说：“不必客气，给我骑回来就成。”
　　我们上了马往城外奔腾，金秋之下，西北暑气早已消退的一干二净了，午后余热夹杂秋风灌进我的肺里。这广阔的原野无边无际，两匹马儿的征途是天涯海角，踏过水滩，拂过野花和长草，一直追着前方的太阳而去。
　　直到马儿和我们都累了，停在一片戈壁滩，戈壁滩上几百里有一棵将枯不枯的树干，我们就坐靠在这上面喝水休息，两匹马儿在身边慢慢踱步。谢从容抚了抚两只马说：“这里寻不到水源，真是苦煞了你们。”
　　他们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好长，我看着谢从容的手，也抬手顺了顺他们的鬃毛，却并不说话。
　　我们半刻沉默，谢从容突然说：“阿梨，我记起来了。”
　　我心下一震，抬眼与他直视良久，他静静坐着，说：“以前的事我都记起来了，阿梨第一次举伞，第一次做饭，第一次洗衣，第一次写字，第一次唱歌，还有第一次醉酒……” 他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回忆着我们的过去。
　　“我都想起来了，可是太晚了。”
　　“阿梨，对不起。”
　　我摇头，全身力气都在压制心下的万分苦涩，手上已经不能再动作。我很想告诉他我从来没有怪过他，很想告诉他我把玉佩弄丢了，是我对不起他。
　　谢从容靠在树干上，已经累极的模样。风似乎要将他的发和唇一起风干了，我慌乱万分，将吹扬的发带拼命抓在手里，想替他重新绑好，他拉下我的手。
　　我反握住他，像是抓住什么即将流逝的东西一样那么紧，那么苦涩，那么畏惧，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说：求求老天爷，只要能让兄长活着，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就算让我代替兄长去死也可以，我死也可以。
　　我挣扎着向他比划：“兄长，我和你一起走吧，我和你一起走，我们一起…”
　　他摇头，不答应我。
　　他说：“阿梨，我忘了你那么久，你也忘了我吧。”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不忘，我……不忘。”
　　我永远不忘，我死也不要忘记。
　　记得是天神对人的惩罚，遗忘也是。

　　日落在远处连片山丘上，又是一片火红，多么温暖，又是多么冰冷啊。
　　空气中的余热散尽，我怎么留也留不住他身体的余温。
　　月上原野，日出东山，我背着谢从容走回沙丘城，两匹马儿在身后跟着，不惊不闹，十分温顺。
　　回到城中已是日上三竿了，城门大开，人来人往。骨力多正在和其他小童一块玩闹，见着我抬手与我打了个招呼，又看到我背上的谢从容，做了个手势问我：“他睡着了？”
　　我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其他小童也捂着嘴：“那我们小声些。”“我们到那边去玩。”
　　马已经归还了，衣服也收进屋里了。萧闻买了城内最好的棺材，过了头七将谢从容葬在城北公墓。出殡那天，阿勒和骨力多他们哭得很伤心，他们也遵照中原哭丧的习俗，可我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的泪已经在那晚流干了。
　　它浸入谁的衣服里，滴落在哪片土地上，又蒸发在哪阵风中，我已经忘记了。

　　6
　　之后五年，萧闻和北方各族联合，谋划进攻中原。他在城门一役失去自己的兄长和娘亲，便决心在那里手刃仇人之首级。
　　我日夜不停练武，成为巨鹿血战的统领，嗜血恋战，杀人如麻。
　　我们一路杀回上京，城门之上站着萧弧，身侧是陆杜安，他劝我回头，不要执迷不悟。
　　我们身为战友，共同在上京封的赏，他做了京畿卫尉，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却在守门之时投靠萧弧。
　　我骑在马上，拿起身后长弓与箭便直取他命门。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箭被萧弧长剑打偏，插进旗杆里，城门上的弓箭手也整装待发，萧弧却不下令，反而说：“这么急？既是故人怎么都不叙叙旧，倒是让我……”
　　不等萧弧将话说完，我便三箭齐发，萧弧闪了个身，他的身后出现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来，蛾眉杏目，明眸善睐，柳于瑾。
　　那三支箭直直射在她身后的门上，我只惊疑了一瞬，但来不及多想。战事即发，尸横遍野。我军伤亡惨重，我与陆明修过招几十回合，最后我不敌，他的戟没入我的身体，斜斜擦过肋骨。
　　陆杜安一怔，像是没想到如此结果，把着那戟不知进退。
　　我笑了一声，上前一步，他反应过来，立刻将戟一撤，问我：“你不要命了？”
　　我脱力跪在地上，任凭血染黄甲。命算什么？我的命算什么？世人的命又算什么？苍天不仁，冷看众生受苦，我便反这天道，做个万恶之人。将来下地府，阎王将我魂魄打个七零八碎，让我再也做不成人便好。
　　明知谋乱之路不可能如此顺遂，这其中必定有陷阱，但我偏向虎山行，偏迎上他那长戟，可惜我口不能言，不然还能言语相激，让他杀我个痛快。
　　但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他们不杀我，反而将我关在诏狱里，给我上药疗伤，还派人看着我，不让我寻死。
　　待我伤好，已过半月有余。我不知外面情况如何，看守之人虽懂手语，但守口如瓶。
　　这期间，陆杜安每日来给我送朝食，我窝在角落里，闭眼不理，他也识相地没有再说话。
　　这日，外头又有动静，我翻了个身继续休息，直到一道柔和的女声轻唤我的名字：“阿梨。”
　　我睁眼不动。
　　她又说：“听人说你最近都没怎么吃东西，这样对身体不好，我买了你先前最爱吃的桂花糕，来吃些吧。”
　　空气中又静默了一刻，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告诉你也无妨，我一直是萧弧的人，萧弧曾与我和我爹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报。”
　　“我明白，谢从容也与我有恩，是我辜负他的恩情。”
　　我将手指指甲生生拔下，飞做暗器划破了她的皮肤，目光死盯着她：你不配提我兄长。
　　她抚了一下脖颈，在外衣下摆撕下一根长条简易包扎，坐下微微喘气，看着我，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大笑道：“很好，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我本就不奢求你们的原谅，当初给谢从容下情蛊的那日我就想到会有今天，他都想起来了吧？怎么样，他是不是死得很难看？有违天道者，都是如此下场。
　　“谢梨，你身为异世之人，救了不该救的人，干涉我们的时空秩序，你想让萧闻当皇帝？他也配？上天看不下去派我来纠正，就算你杀了我，也会有千千万万个历史纠正者出现。”
　　她状若疯狂，绝美的皮囊也令人作呕。
　　“苍天给我三次机会，第一世我没有成功，第二世我控制萧闻也没有成功，到这最后一次我才醒悟，这一切问题都出在你和谢归身上，早该死的人不死，就会死得更惨，你也不该怪我，是你动了你不该动的东西，谢归是你救的，也是因你而死，这怎么不能说是完美的结局？哈哈哈哈……”
　　我目眦尽裂，从来没有这么想杀一个人的时候，想将她车裂凌迟般滔天的恨意将我吞没，我失去了理智，死死扑上去将她纤细的脖颈扣住，我的手上流着的不知道是谁的鲜血，仇恨将我变成了一个怪物，这时萧弧和陆杜安赶来，见状立马将我的手抠开，萧弧飞速点了我的穴，我被放到地上不能动弹。
　　萧弧皱眉问柳于瑾：“怎么疯成这个样子？你对他做了什么？”
　　柳于瑾捂着脖颈大口喘气，缓了好久才说出话：“告诉他一些事实罢了。”
　　“你存心想让他死？”
　　“圣上，我刚刚可是差点被他掐死了，你莫不是还念着上辈子的情分吧？”
　　萧弧眸光一凛，陆杜安见势不好，拉着柳于瑾先告退。萧弧才回过身来，看了我半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给我的指甲上药，解了穴后，又让我吞下一颗黑色的药丸，我瞬间天旋地转，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
　　他拿手帕拭去血迹，说：“酒醒了，就回去吧。”
　　我浑身一震，拉住他宽大的衣袖，问：“你，到底是谁？”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从来都是萧弧，也只是萧弧。”
　　“前世，是怎么回事？”
　　“你竟不知？”萧弧面上露出些许惊讶。
　　我摇头，他细细看了我一眼，半晌才道：“最不该忘记的人忘记了，如今，也只有我能告诉你了。”
　　“第一世的辛酉年，你与谢归上京求仕，你们那时已互表心意，一个武将，一个文官，任谁也拆不散的模样。谢归精于治理，你骁勇善战，接连收回几座城池之后，我父皇说要将祁阳许配给你，这朝堂之上没有一人不知道你与谢归的关系，然而我父皇还是逼着你这么做了，你们在上京没有站稳脚跟，你娶了公主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时谁也不知道。后来我听说你与谢归决裂的时候，我已经被派到焦西郡了，后面我便不知你们如何，只知道你的后人谢怀官至丞相，家业兴旺。”
　　“第二世的事情是你谢梨亲口告诉我的，依旧是辛酉三月，你生了一场病，谢归带你北上求医，山穷水尽之时别无他法，谢归揭了通缉江洋大盗江流锋的皇榜，九死一生之间才赢得黄金百两。他一举成名，父皇召他做官，他说他不想做，只想治好兄弟的病后回家。我父皇笑他没有志向，他说他生来便没有志向，可把我父皇气得不轻，最后还是你劝的他，你们再次留在了上京，我有幸与你共事，那时的我对于皇位如同前世那般没有野心，我们还做得了朋友……
　　你虽心悦谢归，但你说谢归从来都心悦他人，你们之间似乎有什么理由，才不能如第一世一样敞开心扉，最后你们依旧分隔两地，他娶了相国千金，你与萧闻分桃断袖，萧闻风流，三年后你们就各分东西。丙寅年秋，谢归往西洲征战，你旧病复发，临死之时还拜托我先别告诉他。你走后我将你嘱托的信每年寄出一封，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十三年，谢归才找到寄信的我，我只好告诉他，你信中的走遍天涯都是假的，你早化了灰，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在之后才知道他发了疯，弑君夺位，追封你的谥号，为你修墓亲书墓志铭，最后一个子嗣都没有，挑了个贤能之人就封为太子，甲寅三月三南下，为了一片落在肩上的梨花跃入春水，就此崩逝。”
　　我一时难以消化，也辨不清萧弧话中的真真假假，手指失了指甲的庇护开始如火烧般疼痛：“那依柳于瑾所说，为何这世不一开始就杀了我们，何必绕上这么大一个圈子。”
　　“她一天到晚叫嚣自己是历史纠正者，不能直接杀人，况且她并没有那么深谋远虑，戏演得不错，脑子不太好使，天知道怎么会选择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她不敢贸然动手，这才想出来这些蠢办法。不过她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她杀不了谢归，这个世界上能杀谢归的人只有你谢梨。”
　　“至于我，是我的东西终究还是我的，这种赶鸭子上架的行为也真是令人无奈，从前我没有想守护的东西，现在我有了，所以我必须争，谢梨，你与谢归三世不得善终，说到底也有我的一部分原因，我可以放你走，也可以满足你三个愿求。”
　　我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想好：“愿圣上不负天下，千秋万代。”

　　7
　　癸酉五月，萧闻战败，自尽于渭河之畔。
　　同年十月，萧弧颁诏创年号“元初”，大赦天下。
　　这十几年我行至过深山，趟过溪流，探过山洞深渊，寻过野鹿飞鸟，在竹林里放醉，在悬崖上高歌……这人生千万般风景，过眼皆云烟。
　　甲寅年三月三，我泛舟梨溪，梨花零落，春水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