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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轻尘栖弱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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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懂没等到春生回来就被小厮叫走了,这是春秧第一次和跟着他的人打照面。褚懂走到院门口了,突然想起了这个事,吆喝沉香和辛夷掉头来认人。
“这是我亲妹子,跟我是一样的。往后见了她,要客客气气的。还有啊,回头跟院里的人说一声,若是粟春秧传信进来,要跟宫里来信一样对待,早早地报到我这来。谁要敢耽误,打死算轻的。”
沉香和辛夷恭恭敬敬跪下磕头,春秧有些不知所措地侧身躲了半礼。
她不喜欢跪人,也不喜欢被人跪,但她不好当面驳褚懂的好意,只好催他:“快回去吧,过几日我们要出城去访亲,顺带看看那些枣树,回来我给你写信。”
褚懂又不肯走了,走到她面前,仰头看着她,焦急地问:“哪一日?带上我啊,我也要去。你放心,你只管告诉我,我能出来的,王爷正高兴呢,别人不让我出来,他一定会点头的。”
鲁婶婶的事,他是知情的,还多亏了他帮忙。春秧点头,弯腰小声说:“冬至前,十五一早就走,你悄悄地来。”
春秧一扬眉,褚懂就懂了,点头,转身干脆利落走开。
他一走,春秧退回到房内,果然,东边的野猪精走出来探头探脑。
春秧贴着门,耐心听了会,等那边没动静了,这才往东边去,将书房门上虚虚挂着的锁,认真扣上了,然后端着筲箕,大大方方穿过这家,往乔家送去。
她抱着三春回来时,坐在门槛边的圆脸女人怯怯地往她这瞧了一眼,随即心虚地垂下头,继续择着手里的菜。
她假装没看见,那更好。春秧知道她还有一点儿良心,但到底是不值得来往的人家,不想在她身上浪费尊敬,因此只顾哄三春,没打算称呼。
三春突然对着后方喊:“胖!”
春秧故意说:“我们三春不胖,还能再吃一块糕,对不对?”
三春咧着嘴乐,拍手喊:“对!”
她想了想,又说:“冬冬,森哥哥……生哥哥,大哥哥。”
“好,给他们留。”
天还早,隔壁就闩上门关了窗,晚回来的家人都没能看到他们长什么样。春秧只好把那两张画拿出来,又口述了那人长相。
粟骞见了芝麻方糕,皱着眉,想不出是谁。春秧再给他看野猪精,粟骞只瞧一眼就报了名字:“西角门的门房刘大,我心里有数,你们该怎样便怎样,不用管他。”
李秀荣贴着窗子听了会,回头问他:“西角门在哪,我怎么没见过?”
粟骞拿了纸笔,简单画几笔,将王府外沿的墙和门标注出来,向妻女解释:“王府出进,自然不同别处。外面的人看不到西角门,它在外墙内。几处要紧的门都有将士看守,里边的人如何出来,外边的人如何进去,都有讲究。”
春秧讶然。粟骞接着说:“你们出进,要经四道门,不是府里的轿子去接,根本进不去内院。”
春秧叹道:“真麻烦,难怪洞悉不愿意在里边待着。爹,为什么王爷住前院,他要住后院?”
粟骞将方才那图卷起,伸到烛火那,点着了,再往小炭盆里一丢,看着它燃尽才说:“本该搬去前院,由先生们看着。王妃霸道,除了她的儿子,一个也不许往王爷跟前去。”
李秀荣哼了一声,说:“好没道理的事,别人家的后娘,把前头的孩子当宝贝一样疼,哪有像她这样当贼一样防的,亏她还是大户人家出身呢。”
粟骞笑道:“正是,这些富贵人家出身的,打小就满脑子争名夺利,枉顾人伦情义,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春秧小声说:“今儿他来过一趟,我是说洞悉,我们出去的事,他知道了,也想跟着去。爹,能行吗?”
粟骞垂眸片刻,说:“不妨事。林大人博学洽闻、历练老成,将他教得很好。近来在王爷跟前稳重勤恳,应对自如,王爷很是欢喜。”
李秀荣插一句:“鲁家的事,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二嫂说,她这阵子瘦了不少,不敢让她跟着操心。”
春秧看看爹,再看看娘,小声说:“乔婶婶问起过,我自作主张,和婶子说了。我说府里查清楚了,这事不与她相干,但当官的人已死,房子要收回去,因牵扯到人命,不许收拾,是以鲁婶婶没法回来道别。爹,我仔细叮嘱了,不让她跟别人说起。”
李秀荣忙说:“她知道轻重,不会告诉别人。”
粟骞点头道:“春秧,春生,无论如何,丈夫死在跟前,她这个做妻子的,就是失责,要坐监。这样的律法,不公道,但也无可奈何。因此里边会报出个死讯,说是难产而亡。春秧,你寻个机会再和你乔婶婶说一说,这事别让你娘出面,她该好生歇一歇。”
两个女人都是心软的,肯定说着说着又哭作一团了。
有人证,这事没法掩盖,不忍她们母子在牢里苦熬,也不想出来以后被排挤,干脆置之死地而后生。
春秧点头说:“爹,你放心,乔婶婶问起,也是担心鲁婶婶。”
“对。至于乔夏他们,最好瞒着。”
春生垂眸点头,突然插话:“有个自称我叔叔的人来找我。”
粟骞端起茶,又放下了。他望着烛火,不轻不重地说:“他和你说了什么?你不要胡乱跟人走,他若再来,你叫他留下,等我回来再跟他细说。”
春生抬眼,很生硬地问:“我原名什么?”
李秀荣和春秧一齐看向粟骞。
粟骞重新端起杯盏,仰头一饮而尽,淡淡地说:“姓江名竭,你的家人,早早地留了字:泽渔,是以法号灯灭。”
一切听起来都很不吉利,李秀荣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出让人愤恨的戏。她缓缓转头,看向夫君,在他眼里看到了答案,忍不住惊呼了一句:“啊?”
春生却无知无觉地点头说:“我知道了。夜深了,早些歇着吧。”
他说完这句,不等人回应,自顾自起身走了。
春秧站起来,想跟上去,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看着他走去了东边。
“爹,他……”
粟骞摇头道:“他的身世,不好提及,我才瞒了不说。不要对外人讲,以免给他带来麻烦。”
春秧点头,也起身回房,房里静悄悄的,春生搬去了书房住,外间也静悄悄的。她心里乱糟糟的,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轻轻掀了被子坐起来,贴着墙细听。
李秀荣问:“朝廷是不是还在通缉?”
“没有的事,当初有大臣们力保,只斩了要紧的四人,别的子嗣全数流放,只是西北贫苦,又有奸人作祟,多数没熬得过去。等平了反,大的有了自由身,哪里会罚到没影的孩子头上去?你算算年份就知道了。”
“那他爹娘呢?”
粟骞摇头,说:“寺里的人说,他父亲小小年纪就吃尽苦头,身子很不好,又郁郁不得志,混到而立才娶妻,将养了几年才得一子,孩子才过周岁他就没了。人是一位故人送去的,姓名、年庚八字全在一张纸上写着。但又叮嘱了,不还俗就不必告诉他身世。”
李秀荣接连叹了三声,捂着脸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样的命,我该加倍疼他才好。”
“你对他够好了。”
“你是不是为的这个……对他疏离?”
粟骞沉默了片刻,才答:“不是,我怕他将来恨我。”
“寺里清苦,你怜他不容易,将他带出来,他怎么会怨你呢?”
“红尘多疾苦,他……将来未必愿意来这个家。”
李秀荣抓了他的手,柔声劝道:“我们好生待他,让他欢欢喜喜过完这一生,哪里会后悔?就像我,家里虽少不了繁杂,可比起西方极乐,我更愿意留在这。”
“容大,若我……我骗了你,你恨不恨我?”
“你当我傻呀,你那些小九九,瞒得了我?”
“不,不是,我是说,当初我们见面时……”
“我知道,你故意折的枝,趴在墙上朝我扔的,再假装好心人过来关怀,你以为我不知道?”
粟骞愣住,李秀荣笑道:“我也骗了你,那么细的枝,那么矮的墙,轻飘飘落下来,哪能伤到人?额头上那红痕,是我自己掐的。那会媒人说来说去,都是些歪瓜裂枣,好不容易瞧见个好看的,讹也要讹回来。”
粟骞张了三次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李秀荣上手,拧了他耳朵,嗔骂:“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你也想平反,我告诉你,门都没有!既上了贼船,就给我好好地当贼公。”
粟骞拱手讨饶,说:“哪敢呀?我就是……方才在反省,我以为我是道高一尺,谁知还有魔高……痛痛痛,是我错了,我错了。”
她怎么舍得用力?只轻轻一捏,他就叫起来,他一叫,她就心疼,赶忙松开手。
这么一闹,李秀荣平静下来,贴心地说:“我知道你瞒了我一些事,每月初三和十八,你都要写长信。我一早就知道,可我不想问这是要寄去哪里。你是个爷们,我是你娘子,又不是你老子,何况你都是快要四十的人了,哪有事事管着的道理?粟鸿飞,我信你,你心疼我们,我就能放一百个、一万个心。你有想说的话,只管说,不必扭扭捏捏,不想说,就先不说,等你觉着合适了,到那时再说。”
有些话,永远没有适合说的时候。粟骞恨着那些人,恨他们将他架在了刀尖上,但又不得不承认,倘若没有那些事,他永远不会往南边来,那就要错过这个让他镂心刻骨的人,虚度一生。
“好。”
李秀荣将烛台拿起来,走在前边,说:“早些歇着吧,近来身上犯懒,明早你去烧锅。”
“好。”
等两人躺下了,粟骞将人揽在怀里,轻拍着她肩头说:“我同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先说好,我要是睡着了,你可不许生气。”
“嗯。”粟骞抚抚她腰侧,又换回来,一面拍一面说,“有一户人家,生了五六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
“人丁兴旺啊。”
“可惜不是好事。大儿子最得宠,他生得早,长得好,又口齿伶俐会哄人。祖辈、父母,全把他放在心尖上疼爱,都说他将来好出息。后来又有了老二老三老四,仍旧是他最得宠,纵得他十来岁就闯出大祸。”
“啊呀!”
“春季赏花宴上,为了霸占个玩物,抢了别人的东西,再狠心将人用力推倒。那家孩子磕在假山上,头破血流,没多会就断了气。那家只这么一根独苗,爱若珍宝,见此惨状,当场告官,拼死也要讨个公道。他非但不认错,反骂人家是奴才种子,就该死。为这事,他挨了板子,父亲和叔叔撸了官职,祖上蒙荫也没了。”
“唉!这也该他们家的,不好好管教孩子,纵容他横行霸道,这才做出这样的事来。那家才惨呢,飞来横祸,心肝宝贝就这样没了。”
“是啊!可惜这些人,非但不醒悟,反怪人家睚眦必报,因此又使了些手段,意图败坏人家的名声。”
“岂有此理!”
“公道自在人心。他家渐渐没落,别家办宴,他家收不到贴,着了急。此后逼着二三四儿狠读书,想着只要他们做了官,仍旧能翻身。二子三子资质平庸,一个阳奉阴违,假意用功,实则吃喝嫖赌,糜烂度日。一个勤勤恳恳,但屡战屡败,还要被责骂挤兑,疯了。四子略有些天分,但遭了身边人暗算,毁掉半边脸,断了仕途。”
李秀荣叹了一声,说:“这个家,岂不是要绝了?”
“后边还有一对双胎,因生了副好容貌,老五卖去皇家,做了仪宾,多少能借点儿势。老六卖给商户,得一大注钱财,填家里的亏空。女儿本有婚约,嫌对方微薄,背信弃义,与家人不谋而合:家里助她攀富贵,她再搭桥回报,把老五老六送了出去。”
“这……倒八辈子血霉才会投生到这样的人家,怪恶心的,我不想听了。”
粟骞沉默了一会,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