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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遭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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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已过,到了十五这日仍旧没有下雪,但北风呼呼地吹,刮得手和脸疼。褚懂本来嘴硬,非要和春生一起骑马较个高下,可没一会就后悔了。他把马丢给小厮,利索地钻进马车里。
李秀荣近来瞧他不顺眼,冷声说:“这不好吧?”
褚懂笑嘻嘻答:“婶子,走了好一会,这火怕是要熄了,我特地进来添个炭。”
春秧抿着嘴笑,指着他腰间那怪模怪样的荷包,问:“这是谁给你做的?怪有意思的。”
褚懂摘下来,伸长胳膊递到她面前。
春秧接过来细看,见都是先前没见过的纹样,随口猜到:“像是南生姑娘的主意。”
“就是她。说这个门框架子是爱取,是什么爱马师的标志,还说这种图是卡通。虽说只有三四分像,但也好认,对了,她管这个叫天眼神虎?。”
“差点忘了,你属虎,正是百兽之王。”
“嘿嘿。对了,前头你生辰,我出不来,不能亲自道贺。我打发他们送的礼,你收到了吗?”
“多谢你费心。”春秧随意点头,不愿在母亲面前细谈,转而说起别的,“我们要去哪里,你是知道的吧?表姨刚生了孩子,我们去看看。你不认得她,估且随她本姓,叫一声云姨吧。”
假装不认识呗,这有什么难的。
“知道了。”
“你这小厮办事不牢靠,说是要添炭,怎么不见你动手呢?”
她把话说得刻薄,人却是笑着的。她这张脸,不笑的时候是三分纯净七分美丽,一笑起来,灵动万分,像是皇上钟爱的那幅《桃仙图》,粉嫩娇艳,看一眼便舍不得移开。
别说添炭了,就是让他跳进去填炭都行。
褚懂老老实实拿起小火钳夹炭,春秧小声提点他要怎么弄才耐烧。
褚懂被烟呛了一下,皱眉说:“这炭不够好,等回去了,我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送一车红萝炭来。那个没有烟,烧起来更旺。”
春秧收了笑,正色道:“这算是好的了,不过一点子烟气,不要紧的,添炭的时候歪着脑袋,躲开就是。你是王孙,我们是平民,吃穿用度怎么能比肩?你若打算长久和我们来往,就不要这样。”
褚懂愣了愣,心说:难怪婶婶待我不如从前,原来是我没注意分寸。
他老老实实认错:“还是你想得周全,我总想着要关心你们,却忘了忌讳,该死该死。”
李秀荣见他这样摆低姿态,心口又软了,柔声说:“春秧说的对,别人家还有缺炭冻死的呢。这已经很好了,不熏人,我喜欢这气味,暖烘烘的,烟气就是人气,有它才热闹。”
“婶子说得对。”
这要是寻常人家的儿子,那该多好!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他们面前乖巧,难得是肯伏低做小,有他们看顾着,春秧能完全拿捏住。
可惜了!
李秀荣不自觉地叹息,春秧和褚懂一齐看向她。她慌忙说:“一家子都出来了,就你爹忙,不知道他好不好?”
春秧忍不住要笑,褚懂也敢调侃:“这才半个时辰,就担心不已。婶子跟先生夫妻相和,真好!”
李秀荣嗔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春秧说:“过了年就是满满的十三岁,兴许要定亲了,娘,可不能再当小孩看啦。”
轮到褚懂害臊了,结结巴巴说:“我……我还小呢,不不……不定亲。”
李秀荣瞄一眼女儿,见她面色如常,只有玩笑之意,趁机说:“春秧说得对,如今你办得了事,算是大人了。你的亲事,家里边有没有打算?”
褚懂越发不自在,抬手抠了抠下巴,说:“没有的事,虽说如今算是十四五岁的人了,总还要过几年才能定。”
“这种事,少有一回就能挑中的,总要慢慢相看。府里没有主意吗?我看呐,那南望姑娘就很不错。你生得好,她花容月貌,极为相配,又知书达理,谦虚谨慎,十分的好。”
说到了林南望这,褚懂反倒不忸怩了,大大方方说:“婶子,她读的书多,我读的书少,她怕是看不上我。我和她说话,十回有九回落不着好。”
李秀荣见他轻易就上了套,总算安心了,笑道:“那也未必,她是女孩家,害羞呢。你身份尊贵,她若是太热情,只怕有人笑她谄媚,终究难办。”
“原来如此!”
褚懂似醍醐灌顶,若有所思地点头。
看戏的春秧已经笑了好几回,见他这大彻大悟的模样,笑倒在母亲肩头。
李秀荣见她这样无知无觉,没有一丝拈酸吃醋的意思,也笑了。
“云姨”八天前生下一个四斤九两的男孩,如今还在坐月子。
春秧和褚懂不方便进里屋,只在堂屋里等着。李秀荣抱着孩子出来给他们看,褚懂见了娃儿第一眼,忍不住惊呼:“这不是……那谁吗?”
这孩子瘦瘦弱弱,脸只有碗口大,因离了娘,醒了。他张着大眼,迷迷蒙蒙地往四处看。这五官脸庞,还有这副好脾气,和他哥哥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小娃儿软绵绵的,春秧怕抱不住会漏下去,不敢伸手接,只用指弓轻轻擦了擦他额头,小声说:“娘,送进去吧,别冻着了。”
李秀荣将孩子送进去,云姨隔着门帘说:“好孩子,多谢你们记挂着。”
春秧高兴地说:“弟弟只这么点大,让人心疼。云姨务必好吃好睡,养好了身子才能照看他。”
她用胳膊肘捅褚懂,褚懂忙说:“云姨放心,我正要写信给曾祖母,有几句话要托付。”
云姨沉默了一会,又道一次谢,末了又说:“你们放心,我会好起来的。天冷,你们早些回去吧,指不定一会就下雪了。”
“好。”
李秀荣细细叮嘱了两句,出来以后,又和那个头发花白的婆婆比划了几下。春生进来,告诉她:“娘,东西都放好了,柴炭够用三个月,少了些米粮,到时我往这边送。”
李秀荣笑道:“米粮不耐收,这房子没挖窖,因此买得少,也不必往这送。冰天雪地的,不安全。你云姨手里留了家用,到时就近买一些就好了。天阴沉了,我们快走。”
一上车,褚懂马上问:“婶子,你跟那婆婆比什么呢?”
李秀荣有些难受地说:“方婆婆耳朵背,被家里人嫌弃,赶出来了。凑巧和你云姨做个伴,彼此照应。”
褚懂见春秧变了脸色,知道她气愤,就粗声粗气地说:“她是哪的人?这事太没天理良心,那样缺德的子孙后代,要管一管才好。”
方婆婆是本地人,李家在这住了几年才去的城里。乡里乡亲的,李秀荣不想惹出大麻烦来,摇头说:“这样的事,不知有多少,哪里管得过来?倒也没有过分虐她,只是房子破旧人口多,住不下也吃不饱,唉,都是穷惹出来的祸。虽说这样的不孝,该打该骂,可罚了以后,下边的孩子们又要吃苦。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横竖眼下两厢得意,正正好。她是个勤快人,有她看顾着,我也放心。”
“好吧。”
正说话呢,马车晃了一晃,褚懂掀起帘子喝道:“这又是怎么了?稳着些,摔了人,有你好看的。”
辛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往前看。春生已经翻身下马,护卫在马车前。
乡道路窄,刚够四人马车宽,前方道上,堵着七八个提刀的蒙面汉。这天乌压压的,这些人又遮遮掩掩,从头到脚,玄青、藏蓝、绀青、乌黑、鸦青等色拼拼凑凑,一时看不出什么来历。
春秧轻轻戳了一下哑然的褚懂,再拿四指在他背上刮了一下。
褚懂回头,春秧眼里有焦急,她又无声吐了个六,眼眸转向了左侧。
好家伙,前有八,后有四,左有六。褚懂眼下有两愁,一愁她能听见来人方向和数目,他却无知无觉。二愁眼下要怎么应对——为了悄悄地来,他使出浑身解数,藏在二叔的轿子里,甩掉了跟着的侍卫。
如今只能期盼这些人的身手,和装扮一样七拼八凑才好。
辛夷和川谷一唱一和,左边的辛夷先说:“几位乡亲行行好,请为我们让个道。”
右侧的川谷接道:“家里老人重病,得主子恩准,特地回来探望。老大人就好那一口,灶上离不得人,得赶着回去继续当差。”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并不理会这番说辞,为首的人嗤了一声,见另两路人马集齐,总算肯发话了:“小小年纪,缺胳膊断腿的,将来难讨饭吃。不如束手就擒,剥光了离去,我也不为难你们。”
春生刚上前半步,他又冷笑道:“学过几年功夫,就当自己是盖世无双了?哥几个毕生苦练,也不敢单独前来。你们这肉臂嫩腿的,再硬也硬不过我们手里的刀,再快也快不过咱们的暗器。何必呢?你们乖乖的,大爷我给你个痛快,留个全尸。”
他说这么多,春秧反倒不怕了,扒开褚懂跃出来,高声喊:“前边,左,后。”
春生闻声奔了出去,手里只有一根刚掰下来的枝。褚懂哪里知道她这么莽,愣了一愣,看她奔向左边坡上,这才知道“后”是他的,此时后方那四人已经朝着她而去。
糟!他耽误事了。他着急忙慌夺了川谷手里的马鞭,大喊:“看好马!”
川谷只得抛下主子,留守在车帘前。辛夷没被点到,赶紧跟过去支援。
前方有八个壮汉,只有一个春生应对,川谷担心他招架不住,更担心后边的主子会伤到哪,不时地站起来前顾后盼。一只镖擦着他胳膊飞过,他担心主子,本能地伸手去抓,非但没拦住,反把自己摔了下来。
有一道黑影闪到马车前,伸手掀帘,两块红炭迎面飞来,他只躲过了一块,烫得嗷呜嗷呜叫,捂着脸往下方溪边冲。
川谷听到褚懂一声骂,赶忙爬回去守着。
里边的李秀荣放下火钳子,小声问:“小哥,你会不会掷暗器?”
川谷掀帘,李秀荣递过来一捧碎银,等他接了,又去掏。
川谷暗骂自己发蠢,还不如个妇人沉稳可靠,当下喊道:“用银子当暗器。”
春秧左抵右挡,间或出手,用的武器正是铜钱。褚懂却是凭拳脚在拼,一听这话,往兜里一掏,几道金光一闪,有人中了,闷哼一声。金珠不比暗器,不过是添些伤,制造点妨碍,想要夺命,机会渺茫。
春秧那边敌手太多,疲于招架,不能专心投掷,命中也不多。缠斗艰难,于是她大喊:“白丢那么多金子,滚下山了可怎么办?”
褚懂心有灵犀,又甩金珠,这回故意扔偏,让它们往山谷下滚,赌气喊:“辛苦挣来的,横竖留不住,不能白便宜了他们。”
果然有人心动,前方有两人奔着它们去了,褚懂面前也有一个弯腰去捡方才打人的珠子。
那领头的人气得骂了几句糙话,又威胁了一番。可惜,乌合之众各自图谋,成不了大事。捡钱的人充耳不闻,剩下的人也心不在焉地应付,频频看向他,对他的空口承诺,疑信掺半——这几人穿的是布衫,马车是租来的,上边还带着车行的标记。这几把金珠,只怕是全部家当了。
川谷手里只有碎银,此刻当石头一样乱打猛砸。有一个刚躲开飞来的银子镖,又惦记着它,想捡。他回头去看,被春生一脚踹到,朝右边山谷滚了下去。他在溪边石滩上缓过劲,爬起来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奔向了捡金豆的同伴。
金豆子沉甸甸的,褚懂随身带的不多,扔完四把就没了。身上只剩了银票,这玩意轻飘飘的,扔不远,拿出来只怕会招来更大的祸事。他挥着马鞭,胡乱喊:“大哥他们不知几时才能来接应。五哥,别人成心要我们的命,再不能留情。”
春秧接道:“对,三哥说过,心慈手软,只会害了自己!五哥,干吧!”
她将面前这人的刀踢飞,用足了内力出拳,将他打得满脸是血。
春生犹豫了一瞬,夺下一把刀,专攻那些人胳膊。伤到的人知道他留了情,眼见讨不到好,又听他们说还有几位更狠的兄弟要来,暗道不好。于是渐渐后退,趁乱捡两粒银子金珠,丢下同伴,跑了。
这边的“五哥”杀红了眼,那面的大哥气红了脸,他腿上被划了一道,裤子湿了一大片,冷风无情地吹,冻得那儿发麻,一时忘了疼痛,但行动变得缓慢。带出来一群人,跑了大半,只剩下自家几兄弟仍忠心耿耿奋战。哄来的杂碎们捡了金子银子,不算白来,他们五个连块铜板没混着,且个个带伤。他咽不下这口气,喊了句村语,丢开春生,和其他人会和,直奔最瘦弱的春秧而去。
和褚懂交手的这个,也翻滚着躲开鞭子,往坡上扔出两道镖。褚懂心惊肉颤,大喊:“春秧,小心。”
他的身子,比他的声音动得更早,直奔那边而去。
春秧早早地听见了风声变化,本可以轻松躲开,但她也听到了他的动静,只得回身去拦他。
两人撞在了一起,同时问起:“你有没有事?”
春生追过来,和那老大对了几招,又伺机砍了小个子一刀。春秧和褚懂来不及细说,又奔过去帮忙。
春秧担心母亲,喊道:“辛夷,你去看好车子,免得惊了马。”
辛夷知道这是担心他们又像方才那样转换目标,攻向车里那位粟娘子,于是听话地赶去守着。
最瘦小的这个,虽说攻势不如两个哥哥凌厉,轻功却十分了得,既能缠住人,又能躲过每一招。老大知道这一回又失了算,心有不甘地纠集兄弟要往马车那去。
春生担心母亲,心急如焚,手上没了分寸,刀子一没?,眼前的人噗通倒地,呻吟几声之后,再没了动静。
老大眼珠迸裂,痛呼:“五弟!五弟!我替你报仇,王八羔子,我杀!”
个最高的那人喊:“大哥,先撤,从长计议。”
春生又是一刀,这人捂着胳膊,忍了痛,边退边喊:“大哥,大哥!”
那四人一齐逃,李秀荣掀起小帘,提醒道:“穷寇莫追,小心为上!”
春生如梦初醒,丢了手里的刀,转头盯着远处的死尸出神。
春秧环顾左右,仔细倾听,确认平安无事了,走到他身边,轻拍他胳膊,柔柔地叫一声:“哥,你护住了我们。”
春生回神,摊开手掌,盯着上边的红痕和血迹,低声喃喃:“为何……为何会这样?”
褚懂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劫后余生,魂去了大半,浑身无力,软塌塌地靠着车壁坐下。
“过去点。”
川谷“啊”了一声,赶紧让了让,再扶着主子往里挪。
褚懂坐稳了,长吐一口气,说:“幸亏这只是些野路子,这要是碰上道行高一点的,咱们就完了。粟春秧,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冲动?”
最庆幸是他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好穿的朴素,要不然,不死也要脱层皮。
春秧好脾气地认错:“你说得对,怪我不该鲁莽。我怕再有来人,因此急躁了些。”
李秀荣抓着车帘,颤着声说:“快上来吧,早点赶回去,还得报官才行。地上这个……”
春秧不敢回头看,望着辛夷,问他:“你敢不敢?这是罪证,倘若被他们拉回去,那就查不出下边的人了。你去扯一下面巾,记一下人脸,回头画出来……”
褚懂一听画就头疼,干脆下令:“你和川谷一块去,将他抬到哪处藏起来,路上别留下什么痕迹。务必要记牢了位置,一会你再带官兵来找。”
这主意更好,春秧不再说话。
川谷和辛夷领命去了,春秧钻进马车,李秀荣紧紧地搂着她,挨个问好不好。
春生渐渐平复,隔着窗劝她:“娘,别担心,我们都没事,只是划破了一点儿皮,不要紧的,过两日就好了。”
褚懂也钻进来,坐在东侧。春秧看向他,他也看着春秧,刚经历了同生共死,两人眼里有了些不同往日的暖意。春秧朝他笑笑,褚懂不由自主地跟着傻笑。
春秧说:“娘,你也疼疼他。”
褚懂不好意思,李秀荣要注意分寸,没有搂人,只在他胳膊上拍了拍,夸道:“好孩子,多亏有你。”
褚懂眨眨泛红的眼,干巴巴地咳了一声。
对面的春秧笑,他又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