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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笑杀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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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谁出的手,过去了好些时日,关于鲁家的事,外头竟没有一丝闲言碎语。粟骞回来,悄悄告诉她们:只等鲁嫂子一发作,就有借口送她出去。
褚懂到冬月初七才出来,进门就满腹牢骚,叨三叨四地说着念书的苦。
入冬要熏肉,李秀荣叫上春生帮她挑鲜肉去了,春秧留下看屋子,听他絮絮叨叨东一句西一句地怨念,又想笑又着急。她逮着空子拿起盘子里的糖油串,将它伸到他嘴边。褚懂咬下一个糖油坨,嚼吧嚼吧,吃得满嘴油香米香。他立马把烦恼丢开,将串儿接过来,欢欢喜喜问:“这味道和炸花儿像,但更软,更好吃。这是谁做的?”
“我娘。”春秧离他不远不近地坐下,抓紧说,“刚炸好的,杂房还有。我托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你放心,那日我一回去,就给南望……就打发丫头们送过去了。她说很喜欢,谢谢你惦记她。”
“这个不要紧,那件事呢?”
槿娘的事,春生在意,春秧在娘那听说了官妓的凄惨,也跟着重视起来。
说话间,一串糖油坨只剩了一个,褚懂用嘴咬住,脸一撇,将拔下的空签子朝她那扔去,本意是逗逗她。
春秧接了签子一头,五指扣紧了,拿它当匕首,迅速扎来。褚懂慌不择路往后仰,险些从方凳上直接摔下,幸好扎过两年马步,在屁股落地前稳住了。
春秧只想吓吓他,省得他坏毛病上身,将来得寸进尺。她一收手,褚懂扶着凳子重新坐好,气呼呼地说:“粟春秧,你也太狠了!”
春秧斜睨他,忍着笑问:“是你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对不对?”
“是是是,是我坐不稳,这总行了吧?”
粟春秧半歪着脑袋,抿着嘴在笑,看着特别像一朵洁净清雅的月丹?。褚懂心里那一点儿恼,立马烟消云散,笑着说:“打小就这样,你不高兴,就拿我出气。粟先生只帮你,唉,都怪我不好,不该托生做个男人。”
春秧侧坐,背对着他大笑,而后说:“错不在此,闲时再想想吧。我问你正经事呢。”
“知道了,正要说呢。我照你说的去办,果然管用。王爷听说那位不认识我,有些恼,等我说完后边的事,他摸着胡子大笑,说真有你的。他还说你放心,这事你办得好,是我教子无方,倒叫你这个做小辈的来描补,当记你一功。哈哈,王爷赏了我一块玉。喏,在这呢,你留着玩吧。”
春秧摆手,说:“早得了一块,这块你自己留着,最好戴上,他见你看重这个,心里高兴。”
“你几时得的?”
春秧又想笑,看着茶壶说:“你祖父慷慨,不单我有,我爹,我娘,我哥,都有。你别说出去,以免窃贼惦记。”
“你一身的本事,还怕几个偷儿,是怕有人说酸话吧?你放心,我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
“我知道你是个稳重的,不过白嘱咐一句。请你见谅,年纪大了,嘴就唠叨。”
褚懂哈哈大笑,背一晃,屁股一滑,又是一趔趄。他不等春秧发话,举了右手喊:“是我自己,是我自己,不赖你。”
春秧跟着笑,一听见院里响动,总算想起了正事,小声问他:“黄鹂巷的事,要怎么办?”
褚懂一扬眉,她赶紧说:“要是办不了,不必勉强,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
这点事都办不成,那不是显得他没本事吗?褚懂佯装生气道:“你也太小看人了!”
春秧赶忙哄他:“你是我兄弟,她是外人,你更要紧,我是怕你操劳。”
一句话就让褚懂乐开了怀,摸着并不存在的胡须,晃着脑袋说:“都查清楚了,犯事的人,正是她爹。芝麻大的盐运判,就敢伙同亲戚盗卖官盐。只因还要查出一众牵连之人,判的斩监候。”
“贪了多少?”
“这个数。”
褚懂比了个六,春秧倒吸一口气,惊呼:“六千两?”
褚懂大笑道:“六千两?那只够他裁衣裳的,六万呢。这也算不得什么,他运势不好,凑巧赶上宫里流年不利,皇上下旨要从严发落。你猜怎么着,这案子一断下来,葭妃就平安诞下了小皇子。”
春秧见他轻飘飘说起六千、六万,叹了一声,言近旨远道:“乔二叔一年只得四十两,养活了一大家子。爹说杂书上写过一则,有那穷苦人家,因买不起盐,只好偷摸去别人家茅厕旁,刮点儿硝回来掺一掺。”
褚懂头皮发紧,不敢再说太后这几年前前后后给了他几十万两。他干巴地笑笑,说:“所以严惩贪官污吏,百姓才有活路,你说是不是?”
春秧点头,温温柔柔说:“你说的有理,若天下人都这样想,那就好了。”
褚懂只要一被架起就犯晕乎,当即立誓:“你放心,将来……等我再长大些,我好好管一管这事。”
春秧笑眯眯地点头,起身说:“我去那边看看,你先坐一坐,我哥一会就回来了。”
褚懂哪里会听话,当即跟了上去,见她鬼鬼祟祟贴墙走,便肩挨肩地紧紧跟着。春秧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无知无觉,又不好在这时出声,无奈之下,只好继续。
两人脚下无声地走到了董家住过的空屋子前,临到窗边,早早地矮下身去。
屋里两人一面收拾一面说闲话。
“依我说,早该去孝敬孝敬柳妈妈,那边才死过人,咱们住在这,沾了晦气可怎么办?阿弥陀佛,要是主子知道咱们是在这住着,只怕不会让咱近身伺候了。”
“行了行了,能有个空屋子就不错了。这两年,府里添了多少人,这么敞亮的大房子,你还不知足,那住回去闻别人的臭脚吧!”
“哎哎哎,我不过随口说两句,你撂下东西干嘛呀!”
里面一阵嘭隆嘭隆,消停了片刻。那女声又念叨起来:“你说,里边叫咱们盯紧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方才我往那瞄了一眼,和前两回一样,敞着门呢。”
弄什么要紧事,自然要关门。天天房门大开,她都不好靠近,哪来的机会打探。
男人很是嫌弃地说:“你急什么!管管你这张嘴,别事没办成,先露了马脚。你寻常注意着,只要逮个错处就成,无论大小。那位只要找个由头让他受冷落,等主子不看重他了,多的是法子惩治他。”
“当家的,我这心里难受哇,早几年,咱们还受了他的恩,把欠下的工钱一气都要了回来。这会子恩将仇报的,我……我……”
男人恼道:“那算什么,本来就是你我的钱,与他一个马屁精有什么相干的,记哪门子的恩。”
春秧气得咬牙,回身及时捂了褚懂的嘴,朝他摇头。
褚懂强压了怒气,点头。
两人接着听。
那妇人又叹气,男人催道:“早点收拾好,明日我要出城呢。”
他的脚步声在朝这边来,偷听的两人蹲行两步再站起,疾走回家。
“你放心,我不杀人,只把他们赶……”
他这说话声有些大,春秧不得不带上门,再次捂上他的嘴。
两人靠得太近,她很不自在地叮嘱:“小点声,打草惊蛇不好,总要查明了背后之人才好。你放心,终归还得靠你护着我们。”
褚懂点头。
手心温温热热的,春秧很是不自在,立马缩回手,后退两步,再悄悄地商量:“一会我们装着不经意碰个面,再查他们是哪个房里的。”
春秧拦他,却不是因为这个,王府的主子只有那么些,祖父祖母,叔叔婶婶的,全是他长辈,哪个也不好得罪。她不能因为自家的事,鲁莽行事给他惹麻烦,因此故意拖延,夜里和爹商议过后再做打算。
“好!把他们的脸画下来,我找几个亲信查一查,姓甚名谁,当的什么差,和哪些人有来往,全挖清楚了再处置。”
凑巧东边有了动静,褚懂朝她使个眼色,春秧就近端了一盘点心跟上去,以留客的模样说:“坐下吃杯茶吧。”
褚懂拉开门,大步迈出去,装着不经意地扭头看向东边,正好和那男人打个照面。
那男人赶忙跪下行礼。
褚懂看向春秧,春秧也看着他,两人都没明白对方的意思。褚懂就说:“时候还早,那我再等等。”
春秧穿的男装,那男人倒没多想,一见褚懂转身往回走,赶忙起身回屋去了。
褚懂先问:“你看清了吗?”
“看清了,你呢?”
“看清了。”
“好,那画吧。我去拿纸笔。”
“等等,你……你的意思是我来画?”
春秧点头,见他一脸惊诧,忙解释道:“我画得不像,还是你来吧。”
褚懂一脸懵,很是为难地说:“要不,还是你画吧。我的手伤到了,就前两日,拉弓……对,就拉弓的时候不小心,划了一下。”
方才吃糖油串可没见你有半点伤。
春秧懂了,无奈地说:“我们都试试吧,谁的好,那就用谁的。”
褚懂磨磨蹭蹭应了。
对不擅画的人来说,用叶筋笔更稳妥,慢慢画,慢慢涂。褚懂勾了两下,忍不住过来看她的,一看就乐了。
春秧仰着脸,故意逗他:“你懂什么,这叫乱中藏真,不到最后,你看不出是什么。这是最厉害的西洋画法。”
宫里养了一个西洋画师,画法确实不同,拿一支炭笔,唰唰唰快涂,没一会就出来一张有八九分像的人脸。
褚懂惊讶道:“你连这个都学会了,粟春秧,我我我……”
春秧见他上了当,憋着笑继续装高人,很是傲气地说:“下回还说不说我只会带孩子了?”
“岂敢岂敢。”
褚懂正正经经做了个长揖。
两人一起笑。褚懂要看她究竟是怎么个“乱中藏真”法,站定不动。
春秧捂了不许看,说:“教我的先生说了,这是家传的技法,不外传。”
褚懂不傻,立马抓着辫子问:“那她怎么教给你了?”
好吧,骗不下去了。
春秧哈哈笑,老实承认:“被你看出来了,我是胡诌的。我真不会画,我知道那人有一张方形脸,一对三白眼,鼻子又宽又塌,嘴唇薄窄。明明脑子里是那样想的,手一动,画出来就这样了。”
她都承认不行了,褚懂大大方方说:“我也一样,别的都会,独这个搞不来。”
“那干脆等我哥回来再画吧,横竖不着急。”
褚懂却觉出些意思来了,非要比出个谁最差,抓着她胳膊催:“别这样,先试试呗,万一他听到风声,跑了,那如何通缉呢?还得靠我们。”
春秧往旁边让了一步,拽出手臂,正经提醒道:“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再拉拉扯扯的,不好。”
“这又是怎么了?哼,没意思!”
“做做样子,省得闲人嘴碎。再说了,我没几件好衣裳,扯坏了怎么办?”
“我给你买,买一屋子。”褚懂垂头去解荷包,嘴里念念叨叨,“这事我憋很久了,这些票子我一直带着,就是不知道怎么张口。粟春秧,你拿着这些钱,去买你喜欢的东西,我知道你们要跟我撇清,不会把心里话告诉我。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还是你自己去买的好,还有粟先生,还有婶子,还有春生。你们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不够我再回去拿。”
他拉开荷包,里边是一叠卷在一起的银票,他左手拿着它们递过来,右手将荷包随手一扔,又探进怀里去摸。
春秧心里暖暖的,但看这架势很是头疼,委婉地说:“我不差钱,方才只是开个玩笑,我的衣衫多着呢,满满一柜子。洞洞,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但这个钱,真不能收。”
褚懂脸上露出一丝受伤,春秧急中生智,改口说:“我们之间的情谊,比真金白银还要贵重,不能让钱玷污了它。我们这样要好,我知道你是真心要对我们好,别人却只当我们是贪的,巴结着你,哄骗着你,在他们眼里,你成了任人拿捏的软蛋,名声就坏了,总不好一个个去解释。你说是不是?”
褚懂愣了一瞬,刚要反驳,春秧又说:“你看,我们家有事,是不是都找你帮忙了?我把你当亲兄弟,从来不见外。等哪日我看上什么贵重的玩意了,我找你一块去,由你会账,行不行?你这会子给我,我往哪藏?”
好像有些道理。
褚懂停了掏摸,把右手抽出来,只是左手还伸在那。春秧出拳,将它慢慢地推回去,未免他再提这茬,忙岔开话,问他:“那地方不好,能给槿娘换一家吗?”
褚懂皱眉说:“这个女人,原先充在京都教坊司,不知为何被派到了这边学南乐。这背后的事有些复杂,不过,我已经找人去办了。等京里的文书一到,就把她送到奉祠所,让她跟着隔壁院子的范典乐学一学。亲王府配乐舞生一百二十名,如今不到半数,正好借征集召她过来。王爷不爱歌舞,也不爱那些啰里啰嗦的事,奉祠所清闲又清静。混到年纪了,我再把她弄出去。”
“这比我想的更妥当,难为你竟能想到这样好的主意。”
嘿嘿!
春秧笔下这张脸,逐渐扭曲、黑糊。她放下笔,有些丧气地说:“还是算了,再画下去,就成野猪精了。”
可不是,这乱中有序但看着尖刺一般的胡须,配上磕巴的五官,真有四五分野猪精的英姿。
褚懂抓着刚蘸了墨的笔,笑得一抽一抽的,笔尖上的墨一一滴落,他画的这张,也成了麻子脸。
春秧也过来看,指着这张过于方正的麻子脸,笑道:“你的芝麻方糕,不比我的野猪精好看多少。”
褚懂忍了笑意,强争一口气,将两幅画挨在一起,追着问:“你就说,谁的画更胜一筹吧?”
“是你,你的好,我认输。哈哈!”
“那是,我的至少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对。洞洞啊,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画了,笑死了人,不知要判什么罪。”
褚懂再也绷不住了,扶着桌子大笑,一面笑一面承诺:“你放心,有我呢,我保你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