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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少年人的心思 ...

  •   春生管的闲事,还在黑店百日红那。方才跟着出来,他耳朵尖,听见一些污言秽语,怕脏了妹妹的耳朵,便想着悄悄平息,因此不告而去。
      龟公手里的鞭子,被他生生扯成三段。
      挨打的姑娘衣衫凌乱,面容苍白,泪珠滚滚,但咬紧了嘴,并不求饶。
      龟公又恼又怕,梗着脖子朝春生喊:“她是我们买来的,不听话,自然打得骂得,与你什么相干,滚一边去。”
      家里买来的人,爹娘都以礼相待。春生不解道:“买来的人也是人,哪有这样欺负人的?不如你说说看,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有不对之处,好言相劝便是,喊打喊杀,算什么男人?况且方才骂的那些话,难听至极,由此看来,只怕是你无礼在先。”
      龟公啐了一口在手,搓了搓,捏拳骂道:“你个傻货,在这充什么嵇康刘陶?她不过是个贱人,难道我还要捧在手心里哄着不成。小子,毛没长齐,没见过妓子骚货吧?”
      春生怒不可遏,上前扇了他一巴掌。龟公歪了歪,堪堪站住,护卫拿着棍棒要上前。春生挡在那姑娘身前,拿着那把小扇子,不急不慌道:“真想打架,只管上,不过,我惯常收不住力道,下手没个分寸。一会伤到了哪,那可是你们自找的。”
      他身上有一股让人腿软的气势,护卫们碎碎地动,位置调来换去,就是不敢上前。
      龟公捂着肿了的半边脸,咬牙切齿道:“晦气!这样的惹祸精,我也不要了,你们把她送回去。”
      姑娘脸色大变,跪地求饶:“我愿意留下,从此……”
      她泣不成声,泪眼婆娑地望着那些人祈求。
      春生蹲下,叹道:“姑娘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这不是什么好地方,留不得。”
      姑娘知道他是真心关怀,胡乱抹了眼泪,努力挤出一丝笑,嘶哑着说:“我性子倔,见识少,方才说错话,惹恼了老爷,该打该罚。”
      春生刚要说话,她又说:“多谢公子好意,误会一场,不要紧的。”
      春生见劝不动她,只好站起来警告那脏嘴巴男人:“她已知错,姑娘家不容易,往后你要好生待她。明日我再来看看,倘有半点不好,我拆了你的店。”
      他将扇子插入袖中,顺手带出来一块银子,弓指一弹,银子深深地嵌进门柱里。

      不远处的褚懂看到这,背着手一勾一勾地摆动。他往前走的间隙,墙后冒出两人,百日红门前的树上跳下来一个,巷子两头各跑来两个,一众护卫全在他身后站齐了。
      褚懂挨着春生站好,斜睨对面的龟公,高声威胁:“我兄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谁要敢怠慢,有你好看。方才说她是你买来的,多少银子,乖乖地报个数,我买了。”
      那姑娘脸上不见喜色,反倒悄悄地垂了下去,一滴泪掉落在地上,再是下一滴。
      龟公深知这些人不好惹,咽不下的气,硬生生咽下去了,胁肩谄笑,畏畏缩缩答:“公子赎罪,方才全是小的胡诌。只是……她是官妓,不通买卖。公子,小的是奉命行事,她家里人犯了重罪,杀头的杀头,充妓的充妓。这是上边交代小的代为调教,小的无权无势,哪敢……”
      褚懂傻了眼,抬头看一眼牌匾,再想起进门那股艳香,总算明白了。
      这事他还真办不了——就算有官员作保,官妓在花信之前也脱不了籍,要想脱离苦海,只有死。
      春秧一看他这神色就知道这事难办,只好说:“打骂不过一时忍气,以理服人才是真。家里人犯事,她受牵连,栽这么大个跟头,怪可怜的。你存一分善念,积积德,菩萨看在眼里,我们也记你的好。若不然,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彼此撕破脸,或是拆你的堂,或是纠众闹事,杀人放火不能干,但让你做不成生意,实在容易。到那时,你可别怪我们不讲理。”
      龟公正为难,楼内传来一道声:“姑娘放心,这事,我应下了。”

      姑娘?
      四“兄弟”一齐往门内看去,老鸨摇着团扇走出来,先盯春秧,后又看向褚懂,笑得十分和气。
      “让几位看笑话了,底下的人,鲁莽灭裂,只知道‘杀鸡儆猴’,不知‘以诚感人者,人亦以诚而应’。公子只管安心回去,有我杜梦娘在,保管不会再动她一根头发丝。”
      她循着台矶款款而下,行到跟前,弯腰去扶,柔声说:“槿娘,这事我原不知情,累你受苦了。”
      槿娘垂眸,身子微微颤动,将手搭上去,借力起身,立马缩回手,恭恭敬敬福身,说:“多谢妈妈。”
      杜梦娘笑笑,扭头看向龟公护卫,冷声道:“没点眼力见,做错了事,还不领罚去?”
      春生没把那几个爪牙放在眼里,一直盯着她。他不想惹事,便把腰间荷包摘下来,指着柱子里嵌着银子的那处,高声说:“一共三十二两银,都把你,对她好些。”
      三十二两,只够茶饭钱,这傻小子怕是不知道粉楼行市。
      杜梦娘笑容不变,柔声道:“槿娘是我的贵客,不必公子破费。她要在这住上半年,公子若是不放心,只管来探。”
      “好!”
      春生朝槿娘拱拱手,看向兄弟几个,要走了。
      走出去几步,春秧见春生频频回头,跟着往回看,那杜梦娘仍旧搀着槿娘,双眼看的,却是她。

      出了巷子,春秧忍不住问:“我扮得不像吗?方才她叫我姑娘呢。”
      三兄弟停住,齐齐上下打量,又一齐摇头。
      乔夏说:“没有半点脂粉香。”
      春生说:“耳洞被遮了,看不出来,就是男孩的样。”
      褚懂犹犹豫豫,到底不敢说前胸的事,被乔夏推了一把才答:“比小时候白,男孩没有这样好看的。”
      三人眼神不善,他赶忙改口:“走路甩手潇洒利落,翩翩公子。”
      春秧点点头,自己琢磨透了。抚着下巴说:“她那是青楼吧,身边那么多女子,想来摸透了,见我没有结喉,生得过于秀气,便出言诈我。”
      “有道理。肚子饿了,走,吃肉去。”

      有了春秧的话,褚懂安安心心吃肉,在春秧的频频注视下,不情不愿地吃了两口菜。
      乔夏见他吃药一般皱眉往下咽,大笑道:“难为你竟能瘦下来。”
      褚懂先是得意,再是忐忑,伸着脖子小声问:“我如今这模样,还行吧?南望姐姐家里有好几个表兄弟,个个都是好相貌,见的人都夸。”
      乔夏眯着眼,摸下巴端详,故意磨他。
      春秧笑道:“不必妄自菲薄,就算你不常照镜子,想想就该知道了。你爹娘生得好,你是他们的孩子,哪有不好看的道理?小时候哪个不是胖嘟嘟的,王爷不过是随口说了半句玩笑话,早些忘掉吧!”
      褚懂被她戳中心事,差点飚出泪来。他哪里是不常照镜子,就差没长到镜子里去了。只要身边没人,就要抱着镜子看一番。在京里也好,回来了也好,常有人偷偷看他,也有胆大的,直勾勾地迎面看他,他一对上,姑娘家就脸红。他是好看的,可多少次梦里响起祖父那句“八百斤的丑八怪”,还有褚郝常挂在嘴边的“瞧你这丑样”,这两道符压得他透不过气,挺不直腰。这也是他能坚持练武,从胖到瘦的主因——他再不想受这样的侮辱。
      可这样的事,说出来是羞耻的,他撇开脸,含含糊糊说:“我就随便问问。”

      春生把那道生鱼脍换到他面前,说:“这个好,很鲜,你尝尝。”
      北边没人吃这个,为免拉肚子,王府也禁了这样的菜。褚懂好些年没吃过了,听话地夹起一片送进嘴里,等咽下去了,含泪叹道:“香,不过,还是粟先生切的更好吃。”
      春生说:“你要是不说话,就更好看了。”
      春秧抿嘴笑,褚懂也傻乐。乔夏夹了两片,也赞同他的话,说:“粟先生切的更薄,婶子配的酱更香,这个太甜,不如酸的好。”
      楼梯口的堂倌往这边瞧了三四次,春秧不想生事,就说:“个人有个人的口味,我们吃惯了酸,便觉着酸好。别人未必这样想,下回再点这道菜,先和人说好,多添些醋,这便两全了。”
      褚懂又有感悟,点头道:“还是你们女孩心思更细,我有许多事,想得不周全,常惹了别人不自在。”
      “你能这样想,就是好的。”春秧端起茶,抿了一小口,接着说,“有许多男人,天生高人一等,瞧不起女人呢。就是有不如她的地方,也要强词夺理,说是女人逾矩越礼。”
      褚懂礼尚往来地劝:“我知道你说谁,那傻子怕是疯了,我替你收拾他。”
      春秧笑着摇头,小声说:“不是那家子,他与我,不相干。我是看了书上一些不平事,心里不痛快,发两句牢骚。‘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人以男为贵’。男人也是人,男人做事,就不会有错吗?就算这一个圣洁,完美无瑕,可天下之大,别的男人又没有犯错的吗?妻若殴夫,无伤也重罪。夫若殴妻,无伤无罪,有伤或致死,还能减二等。这样的不公道,看了让人难受。你家祖辈里有个好人,修了许多律令,只可惜,他走了以后,上边悄悄隐了,人们也渐渐忘了。”
      褚懂一头雾水,追着问:“你说的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春秧瞧一眼远处,摇头说:“我爹曾捡到过一本古书,已经烧了。”
      她指了指上方,遗憾地叹了一声,说:“勿谈国事。”
      褚懂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将来我……至少在这一块,我不许他们欺负人。谁要是敢,我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这话说得可笑,可春秧却是真心高兴的,点头说好。
      乔夏抓抓头,说:“那可真好,这天下就不会再有红嘴巴了。”
      褚懂扶着桌子笑歪了,另一只手指着他,说:“你还惦记那个呢,那是戏,人间哪有这样的事!”

      乔夏娇媚地扮了个兰花指托腮的美人像,褚懂笑得差点摔下去,春生也低低地笑。乔夏自己却不笑,放下手,正正经经看着这边窗外。
      春秧见他神色变了,伸着脖子看过去,问:“怎么了?”
      乔夏痴痴地说:“是红嘴巴,我看见了。”
      他噌地站起,扒在窗台上往下看,一不小心碰掉了叉竿。叉竿掉落,险些打到下面的人,那人仰头骂了句,褚懂春生都挤过来看热闹。
      红嘴巴径直往胭脂铺里走,只给他们留下一个背影。春生瞧一眼就坐了回来,春秧对下边那人赔不是,褚懂往下边扔了块碎银,骂人的那个捡起来,飞快地跑远了。
      “什么红嘴巴,就那绿裙子姑娘吗?”
      “嗯嗯嗯,就是她。我下去看看,交个朋友。”
      褚懂自觉懂的比他多,掏出一把金豆子,塞在他手里,指着那铺子说:“她看中什么,你赶紧买下。懂了吗?”
      不是很懂。
      “她看中的东西,我抢着买了,那不是得罪人吗?”
      春秧差点笑出声来,褚懂看她一眼,忍着笑继续调教:“傻子,那是胭脂香粉,你买下来送给她,讨她欢心啊!”
      “哦哦,我没留神看。”
      牌匾上只一个“疏影暗香”,他哪里知道这是脂粉铺子。
      春秧催道:“再耽搁下去,人就要走了。乔夏,要随机应变,等交谈甚欢了,再以礼相赠,万不可鲁莽行事。”
      “行,我这就去,你们瞧好了!”
      乔夏说得雄赳赳气昂昂的,实则磨磨蹭蹭,频频回头,甚至想开口拉他们结伴。但想到四人里边,他鼻子最大,个子仅略高于春秧,担心有珠玉在前,红嘴巴会看不上自己,又不敢说了。他深吸一口气,小跑着冲去了对街。
      春生安心吃饭,褚懂和春秧挤在窗子那等着看戏。
      叉竿掉了,窗子只能用手顶着,那边还没动静,褚懂想起粟先生常教导“要护着女孩”,就说:“你松手,有我呢。”
      他将手高举,让窗子大开,能看得更广。两人离得太近,春秧想挪一挪,又怕他多心,只好假装不在意,好在她扮的是男孩。
      两人眼巴巴地等着,可惜红嘴巴走到了铺子深处,两家又不是正对面,因此只看得到门口有顾客出进,不知道乔夏是否成功结交到“好友”。

      乔夏没多会就跑了出来,嘭嘭嘭,一路往上冲。
      褚懂着急,松手转身,窗子立即砸下来。春秧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再抬手想拦,来不及了。褚懂被撞到了后脑勺,春秧被惊了一下,一看到他摸头,又笑起来。
      褚懂也笑。
      乔夏着急地说:“我跟你们说,她可厉害了。”
      春生放下筷子,慢条斯理问:“哦,这话怎么说?”
      乔夏把凳子拉过来,跨腿坐下,兴奋地说:“她对我说的头一句就是‘杀笔’,我们从没见过,她竟然知道我常把笔弄坏。”
      三人面面相觑。
      乔夏迫不及待继续:“我问她喜不喜欢那一盒雕着室上大吉?的香粉,她说你是不是二百五。我在床底下那罐子里攒了二百四十四个钱,你们都不知道吧?她猜的也太准了。”
      褚懂转头,重新撑起窗子,伸出半个身子看了看,想是人已经走了,什么也没看到。他再回头,这次没忘记缓缓收手。
      “我怀疑这姑娘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另三人又全转向他。褚懂清清嗓子,无奈地说:“她喊的二百五和钱不相干,怕是在骂你,我也被她说过。”
      “啊?”乔夏大受打击,喃喃道,“怪可怜的,骂一句就骂一句吧,横竖不痛不痒的。那丫头让她留那盒好的,不用什么都孝敬给大小姐。她训了丫头几句,说自个是小娘养的,姐姐是嫡出,她就该让着些。你们说,这什么人家,怎么能纵着大的欺负小的呢?”
      春秧劝道:“我们是外人,不知内情,不好评判。且听她这话,是自愿相让,说不得是姐友妹恭,互敬互爱呢。”
      褚懂比春秧还急,恼道:“就是,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这叫暗藏心思。要不然,买两盒好的,一人一盒不就成了。”
      三人盯着他,满脸惊讶。褚懂自诩见多识广,扬着下巴,继续点化他们:“你们家里人口不多,不知险恶。那些大宅子里头,各房有争,一个院子里的,也是各怀心思,多的是手段。我听姑姑们说闲话,有那庶女为了争一枚几十两的簪子,就敢下手划破自己的脸,赖在嫡姐头上。还有下毒的,找神婆下咒的,什么脏事都有。”
      乔夏咋舌。
      “这也太狠了。”
      春秧听得直哆嗦,摇头说:“比仇人还狠,勾心斗角地一处住着,那还有什么意思?”
      乔夏回神,嘴硬道:“方才那姑娘,温温柔柔的,绝不是那样的人!”
      褚懂在宫里见多了手段,撇嘴说:“那些看起来柔弱乖巧的,下起手来最狠。”
      乔夏既念着方才那一瞥的惊艳,又被他这些话扰得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春生看出来了,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褚懂刚要说急什么,春秧及时提醒:“先发制人!”
      对喔,还有大事要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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