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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7章 ...
改信了的强盗头目
采访者:亚当
“唉,管他呢,宽恕吧,告别吧。”
[他被绑在十字架上,双脚吊着重物。]
茹科波夫:……您是……
——是我。
茹科波夫:……杀了我吧,我没什么好辩解的。
——[沉默。]
茹科波夫:您怎么还不动手?莫非您没听见我在说什么?您的耳朵坏掉了?哦,我明白了,您贵为神的孩子,高高在上,根本不屑于聆听蝼蚁的声音,说不定您还憎恶我,因为杀我会弄脏您洁白的长袍,无罪的灵魂。
——不必激怒我。
茹科波夫:激怒您对我有什么不好?反正您只能从无视我、利用我、折磨我、或者杀死我中任选一个,无论您做出什么选择都对我有利。
——[沉默。]
茹科波夫:您为什么又沉默呢,您在思考,等待?难道是期待?您对我这种叛徒还有什么好期待的。您希望我向您忏悔?我不是一开始都跟您说过我不辩解吗?殿下,您一定理解错了,我生来就是个罪犯,干的大逆不道的事多了去了,您传播的经文里不该做的我什么都做了,我洗劫了您的神殿,我□□了您的信徒,我把跟我作对的家伙切成一块块的肉烤了吃,我还往您父亲的神像尿了尿,砸了粪便。按照神殿的规矩,我这种人不该立刻去死?真是难以置信,神的孩子竟然还在宽容我这样只是因为自私而改了信仰的人。我会为您感动?我会心里在爱您的仁慈?不,我恨您,您真是这个世上最虚伪的家伙,您大概是一点也不信您父亲,也不信您的信徒。面对我,您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我会让信仰本身遭受亵渎,若您也只是伪信徒就算了,但死了的是您的父亲啊!您该替您的父亲毫不迟疑地用石头砸死我这样的污秽,主在创造人类的时候一定出了错,怎么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我这样厌恶主,厌恶您,简直就像个错误一样的垃圾?
——主赋予万物存在的同时,也赋予了万物完满,你只是自行其是的偶然。
茹科波夫:偶然!这还不足以证明您父亲创造我的缺漏吗?
——任何偶然都是一种倾向,一种因素,它们始终服从支配和管理,而管理又正是主放权给人类,彰显自身仁慈,赋予人类自由的体现。人类管理城邦,管理家庭,管理自身,都是在主运筹的秩序之间使自己达到更大的完满。你因精神的懦弱,涂上自欺的颜色,用舌头和行为与义正作对。
茹科波夫:我这种坏到骨子里的家伙究竟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只是我的懦弱?您要教育我恶不存在吗?
——人类囿于个体的有限性,永远无法认识全面,故存在并不依靠直观的认知,唯有不断的否定才能得到相对的认知。恶的存在是因为善,善本身是起始,是一种欲望的彰显,善又是终点,是所有人都在向往主最高的善,以期得到完满。完满是真理,超越的真理是主。
茹科波夫:恶不是善?
——恶与善在某些特殊的条件下才彼此对立,恶来自于善,而善无处不在,以至于恶也能产生善。
茹科波夫:恶的存在,并不是主创造的错误?
——差异为完满的表现,善的差异反映在了恶之中,否定恶,那恶便将归于虚无。主的全能,恰是善恶的毫不缺失。
茹科波夫:那主为什么要创造善恶本身?
——这关乎人本身,人凭借选择意志做出选择行为,可以善良,可以为恶。行善是选择爱主,是追求完满,对抗当下的残缺的表现,而从恶,是意志的产物,是在撤回追求间,适应当下残缺的短暂生存。
茹科波夫:欲望也是恶吗?
——欲望首先是人作为动物的一种野性体现。善追求目的,而恶逃避目的,善是必然,而恶是偶然。由于逃避的偶然损害了他者和外物,于是被善区分。这并不意味着欲望无关善,欲望恰恰是具备相关的善的特性,即具备了善本身。人乐于遵循的并非理性的欲望下的善,而是非理性的欲望的善。
茹科波夫:可为什么我们会出现这么多的死亡,流这么多的鲜血?
——这个问题同主为何在城邦颁布法令,为何始终有人护卫城邦一致。正义的秩序本就符合世界运作的规律,对一个事物的判断不当放在某一特定事物里,而应看其在宇宙间的作用。你曾经有过被刀攻击的经历,便说世界不需要刀这种会伤人的武器,但不曾想无论死的是你,还是你的敌人,对除你们之外的一切都是一种新生。生不代表生命,是一种选择的自由,亡者会回归主的天国,世界就会再造一生者。少一匹疾驰的马,那足下的草便能多一丝生机,少一个你,那未来死于刀下的也就多一个孩童。
茹科波夫:您在责罚我![他笑着大声说话。]在您眼里,我是有罪的人?
——你当然是,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你生来就是恶人,也不意味着你做那么多亵渎的事,就怀有多大的恶。你只是简单的愚蠢。如果你真想抨击我,那你应该放弃一切道德和本能,过往的仇恨与愤怒,跳脱出人的身躯,超脱时间与世界,你才能正视我。你用了五十九年做一些微乎其微的事妄图对抗主的管理,但无论你的一切行为有无意志,所做的一切,包括你妄想的制造更大的恶,以酝酿特殊的善,都只是在循着主编织的命运里前进。
茹科波夫:您——您——您![他呼吸突然不稳,面色发红,脸颊狠狠地抖了抖。]我们遭受这样的苦难,也是主的运筹吗!
——事物与秩序的部署和管理均为主所造,故一切存在于主之中。而主乃是世间的第一主体,故一切行为的因果又都将回归主的意志。或许是主多年来未曾昭显,让你们忘记了主曾让你们摆脱了千年前野蛮的生存,和耗时需要几千年的历史沉淀。祂曾亲手送你们进入了高度发达的文明之中,但你们之间有人不但不珍惜这宝贵的生命,来之不易的和平,超越时间的智慧,还在危难关头妄图逃离主的运筹,背叛了主。如今天地重覆黑暗,便是主发怒时予以众生的惩罚,谁都不例外。
茹科波夫:……传闻的那种,都是真的?
——这并不取决于我说什么,取决于你愿意相信什么。
茹科波夫:[他沉默许久后,投来哀切而真诚的目光。]……求您了,跟我说说实话吧。
——主活着的形式出现了变化,祂还未有宽恕你们。但不必惶恐,人类不会就此灭绝,因为你们人类始终为主所爱,哪怕最后你们也没有被主宽恕,祂依旧不会弃绝人类。过往的那些年,你不妨理解为人类的社会只是回归到了第二纪那样混乱的世界里,这次你们要自己独立地重走一遍,自己创造历史,自己忏悔赎罪。
茹科波夫:……我曾觉得我落得如此境地是人世间最凄惨的事,但现在看来,我是多么渺小,您的这些话让我更可悲了。也好,现在我终于看见了您,听到了您的声音,得到了您的回答……原来这就是天使的声音?[他思考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您的声音有种童年的味道。
——你需要我多说什么?
茹科波夫:应该由我来说,您对我多说一些是为了什么?您又能从我这里获得什么?您总不会来迎接我的灵魂上神国,现在让我突然回忆过去吧。我不需要,殿下,您眼里的我,大概多半跟只爬虫一样,您可以轻易地施加我罪罚——只需手指轻轻一夹,把我碾碎。我从不在乎脚底爬虫的呻吟,而您也不必要在意我的愤怒,老实说这多好啊。可您特意出现在这个邪恶的叛教者的面前,不对他责罚,只是进行苍白的说教,您分明想表现得对他毫不在意,那您为何不把您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放在其他人身上?您如果还残存一丝对人类的怜悯之心,我假设您还爱着您的信徒,那群渴慕您的孩子们,那您更该快点杀了我,去救那些可怜人。
——那仅是对你而言,两件事存在冲突。我在意其他的生命,也在意你的愤怒。
茹科波夫:[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扭了扭身体,但绳子困得很结实,他没法很好地移动,呼吸变得急促了些。]……别看我了,别再污染您的双眼了,您不觉得我丑陋而卑贱吗?您在等待什么?等待我哭泣,还是等待我能露出您期待的纯洁的一面?如果真是这样,那您可真滑稽,就跟白塔里的门徒们一样不谙世事。尊敬的殿下,不是所有人都是生来善良的,我为我能给您上这一课而荣幸。这就是您的本意吧,如果我不说,您能一直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直到我肯跟您说些什么。
——你会跟我说的。
茹科波夫:是了,既然您执意要听,那我也只能坦诚地告诉您,您面前的这个人是条可憎的毒蛇,一会儿您只会恨不得早点杀了我。不过请您先向我保证,我会何时死去。
——很快,你会越来越难以呼吸。
茹科波夫:如果我不说,我就不会死吗?
——还是会死,只是先后顺序不同,我会在你死后让你开口说话。灵魂在死亡后的变化在《论秘密》篇里解释得很详细,只是那篇文章很难读懂,你仅翻了一遍,并没有读懂。
茹科波夫:[他笑得很开心。]好吧,好吧,死后开口说话似乎也不错,不过谁都有些不想告人的秘密,真希望我死后不会丢脸地像个小鬼一样,什么都一股脑地说出口。您获胜了,殿下,请让我一点点说吧,尽管我也不知道我能向您说些什么……我曾是您的信徒,现在我是永恒烈阳教团的一条狗——其实那位是纯白天使冕下吧。[他定定地注视我。]
——是。
茹科波夫:所有人都是聆听您父亲的创世神话长大的,不会什么猜想都没有。拜戏剧所赐,看得多了,总会有谁去试着演一演人生的角色,或者自作聪明地用有限的经验去解释人生,亦或者把人生当故事一样冷眼旁观,试图为自己构思出一个还不错的结局。[冷笑了几声。]殿下,无论我之前之后都说了什么,我可以向您肯定现在我的这句话的真实性,那就是,所有的叛徒,都是在有所猜想,甚至是有所了解的情况下,背叛了您的父亲,没有谁是一无所知地摇旗呐喊。
——我知道。
茹科波夫:您会把他们都杀死吗?
——我不知道。
茹科波夫:您还是都杀死吧,野心家只会糟蹋您父亲的王国。阴谋,战争……我们这种没有骨头的家伙什么都做的出来。虽然没什么人支持我的想法,但我得说,比起我这种喜欢杀人的家伙,那些最近喜欢做交易的家伙说不定才是最危险的混蛋。他们牟利的渠道比我们的刀剑更为隐蔽,他们思想的传播与接受比教会的传教布道速度更快。他们总是哭着说自己没有恶意,跑来跑去只是为了生活,但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我的生活,这种同性的惺惺相惜更让我无法放过每一个拿着商货游走各地的家伙。他们嘴里咬死不放的无恶意终会酝酿出比我更大的恶意。
——你很清楚自己沦落至今的缘故。
茹科波夫:一定是那个麻烦的学徒,我杀了他,抢走了他的宝贝。他死前一直在跟我说我会被报复的,可我不在乎,这世上哪有野狗不咬死野狗的说法,我想杀就杀了,我被杀也只是无可奈何,还有一线生的希望我便再拼命挣扎。殿下,我还有吗?
——没有。
茹科波夫:您不愿意放我下来?
——我放你下来,你也活不下去了。而且,你应当为你的罪接受这份惩罚。
茹科波夫:好吧,真可惜。嗯……所以您来跟我说话,这让我这个死人多回忆一些,会不会方便您把我写到您的故事里?听说您喜欢做这种事,我们的城邦里流传着很多您写的故事。
——你希望的话。
茹科波夫:不是谁都能进您的故事里?
——谁都能进。
茹科波夫:那您可以记录一个……轻轻的我。[我点头答应。]让我思考一下我该说些什么……其实我的人生在大灾变前没有任何好说的,我出生于您庇护的一座城邦,平心而论,那座城邦普通到我甚至不知道能有什么好说的,除了我们都喜欢读您的童话故事以外。听说别的城邦内传颂的故事不如我们这儿多,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那些爱打铁的、爱抓鱼的、爱做研究的,想来一定没有我们这儿的孩子一样可爱而浪漫。我过的很安逸,从不担忧安危,不愁吃穿,跟所有主的孩子们一样正常长大。我读过您写的《荚蒾的故事》,我为那个故事陶醉,于是我种起了荚蒾……渐渐地,我便喜欢起照顾包括荚蒾在内的所有植物了。接受几年学徒教育后,城邦根据我的劳动意愿,把我分配去照料城邦的作物。我每天都在为蔬果鲜花忙碌。
——[沉默。]
茹科波夫:直到有一天,我在除草的时候,看见一只红黑的瓢虫,心里突然翻涌出一个念头,要不要顺手捏死它?[深呼吸了一口气,用上严肃的缓慢口吻。]那真的是一种突然的、瞬间的、超越理性的思考,它没有任何根据,跟箭矢一样笔直地扎入我的意识里。反应过来后我猛地打了个哆嗦,心里惶恐极了,我想那一定是有什么恶魔进入了我的身体,祂在撺掇我犯罪!我理应寻求司祭们的帮助,净化自己,驱除恶魔,可是我迟疑了,比起害怕,我更感到羞耻。这是一种极其常见的想法,比起对错,人更在意自己的脸面,那怕这种脸面可能不是长在自己脸上,而是别人扣在自己脸上的,更骇人的是,他们总用第三层脸面来调整第二层脸面,却绝不愿用第一层脸面批判第三层脸面。依我所见,所有人都是天生的演员,纯洁的孩子会对着母亲哭泣,要死了的人也会带着秘密沉默到底,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真正心灵纯净的人,只有能够表现他人期望模样的绝对理性的人,而人们总以为那样能够满足期待的就是最好的。
——[点头。]
茹科波夫:那时我的脑袋陷入了对抗,我质问我自己:为什么你要说出去!不说的话,谁也不知道,你完全不必担心他人奇怪的目光!可我又明白,我不说,那就意味着我必须时刻恐惧这条恶念会被发现,我会遭到责备,甚至惩罚,因为我违背了主的教义,这是天下所不容的。此刻的煎熬是我必须经历的试炼,就跟疾病一样压在我身上。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阴影压得我喘不过气……殿下,我害怕,我好害怕,我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推着我,我不敢向前,我却偏偏在运动,时间在运动,世界在运动,瓢虫在运动,世间万物都在推着我走,偏偏没人能告诉我这只瓢虫是否是神的考验,或者恶魔披着神的外衣,要在我精神的荒野里提出三问。我究竟要被这只瓢虫引领向上,还是往下。在我挣扎抗拒,又不知不觉地说服安慰自己间,我全无自觉地拔光了野草,我花费了三秒理解了我做完的事后,倏地变得无比冷漠,无比残忍,我蔑视一切,包括我自己,那种傲慢和对一切的无所谓,让我那一刻成为了了不起的大人。我并非狠下了心,仅是一种不耐烦的躁郁。为了掩盖我的愚行,我满不在乎地用手指拨了拨土,偷偷捏住那只蠢笨的瓢虫,将瓢虫隐藏在我的掌间,故作认真工作,把手放在草堆底下,仿佛我只是为了揭开一片落地的落叶,捻起叶茎一般,在谁也察觉不到的死角里,用力一按瓢虫的背。鼓鼓囊囊的瓢虫瞬间在我的掌心被压成一团平平的小烂泥,红黑相间的壳碎成了好几瓣,四散的肉躯和触角黏成一团不知所谓的湿乎乎的玩意,发黄的血沾在了指尖,尸体的气味和草木相融,一场轻淡的死亡就此结束。我杀了它后,一种冰冷的头疼感唐突地砸开我的大脑,我平静地看了看四周,谁也没察觉出我的异常,但我的心脏跳个不停,开始冒冷汗,我开始抽搐,我害怕地把身体掩藏在衣袍底下,逃似得回了家。我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回家后我一直跪在圣像前,不停地向主,向您忏悔,不停划十字,反复背诵您和主的经文,《创世记》、《黄金诗篇》、《光辉福音》、《传道书》、《空想书》……我很快便病倒了,就像死了一样,整日病在床上,动弹不得。
——[沉默。]
茹科波夫:我知道这么做是错误的,可那股暴虐的快乐挥之不去。您能明白吗,虽然我只是戏弄了一只虫子,可我却窥见了操纵生死的快乐,生是多么的艰难,可死是如此的轻易而蛮不讲理。我只是一点任性而残酷的心意,便可以决定它的未来是停在此刻还是下一秒,就像在拨动坏了的针表,我只要确定我的选择,我就能让它顺着我的心意,盲目重复的前行或违背逻辑的倒逆。我知道性命都应得到尊重,但那种无人察觉的背叛和挑拨的刺激让我几乎是头皮发麻地难以忘怀。主和您都没有对我的邪恶投来注视,我猜想您们容忍了我的这次放肆,或者注意到了我的罪孽,可您们并不在意……或者您根本没有在意人类的一切,我斗胆用人类的思考去推测,毕竟我可能跟瓢虫一模一样。我惴惴不安的同时又感到隐蔽的快乐,念着您的经文,我还有些生气。我多想要进攻些什么,推翻些什么来获得谁的注意力,让他们畏惧的看着我,我能从平凡中脱颖而出。
——[沉默。]
茹科波夫:从那以后,我开始隐蔽的作恶,其实也只是一直在玩虫子。我没有杀一个人,我甚至不敢杀一只鸽子,无人怀疑您父亲统治的威严与强力。而杀虫子玩是会上瘾的,我开心的时候捏死它们,不开心的时候更要发泄,碾碎瓢虫的感觉有些像捏豌豆,心里在它们身体爆开后总会畅快无比……但那样平静的日子突然结束了,大灾变的当天,天空忽然变得漆黑,大地翻腾震颤,一时之间城邦内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人立即发出光亮,大家急忙凑到他的身边,渐渐地,密密麻麻的队伍聚集在了神殿外,我们紧紧握着身旁素不相识,但同样惶恐的人的手。我恐怕是唯一一个恐惧到极点的家伙,我以为是我做这种无趣的恶作剧暴露了,我要被主责罚了,所有人都要因为我的罪过遭受重罚。我害怕得不行,一阵阵地反胃,想呕,想哭,身体变得冰凉,脑袋却格外滚烫,肚子绞得格外痛,我不停绷紧肚子,绷紧腿,绷紧脸,喉咙感觉被塞了吞不下去的泥巴,四肢酸痛无力。身上的血流动的方向我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整个世界都在颠倒,在旋转,我什么也看不清,黑暗里不断涌动的影子,偶尔一闪而过的光,仿佛我泡在暴风雨里的海面,雷声、哭声、脚步声、诵经声、尖叫声,还有泥土味、呕吐物味,烧肉味、粪便味、鲜血味,通通混为一团,整个世界都在发抖,都在颠倒,我几乎以为世界跟我一样都在生病,我们那么地虚弱,那么地随波逐流,就像丢在荒野里的一块石头,滚来滚去,轻而易举地被无尽黑暗的砂砾淹没,而死亡前的瞬间偏偏又是那么漫长,仿佛悬在我的头颅上的水滴,积蓄在底部的死意逐渐庞大,静静凝固在我的头顶看着我,或许下一秒便会贯穿我……我绝望地想,我要死了,我马上要死了,我好恐惧,我不能再走路了,我不能再说话了,我不能再握紧身边爱我的人的手了,我的一切都要结束了。我只恨不得能快点晕过去,却又偏偏在众人的拥簇间推着走到了神殿前。我不断在心里安慰我自己,不断给自己最坏的假设,那就是我一定会死掉。死亡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头,哪怕我那时其实对死亡概念并不大,一个活得好好的,被保护得好好的生命如何能够认识生命?他只会知道生命只有一条的数量层面的宝贵,而不清楚生命本身承载的分量。我面朝神殿站立,紧张地思考我该怎么办。我马上要死了,只是我要怎么跟人说“我要死了”,让别人相信我马上要死,对我要死前的话珍重一两分?我还想,我到底在恐惧什么,现在我经历的一切统统化作灰烬,还是对死亡痛苦的恐惧,我在畏惧惩罚,还是畏惧主看到我的一切。主如果爱人,他能不能爱我,宽恕我?我仅仅是杀了点小虫子,难道我就十恶不赦到这个地步了吗?难道我只是因为我在心里为自己辩护,而不去向主告解,老实忏悔,我就一定会被主责令死去吗?我疯狂思考我该如何编写我的遗言,但我又偏偏不想被大家推出来去死,我为什么要说遗言,我为什么要死,不仅如此,我还不想承认我的过错,我更不想跟我那丢人的乐趣切割,就算我不杀虫子们,它们不也还是会死。我不知道怎么向主辩解,向您哀求保留住我的性命,便开始思考我究竟会不会死,我的死状会是如何……我悲哀的想,大概不会有任何人为我的死而哭泣,而在意。当我意识到这个点时,我便觉得先前我珍视我唯此一条的性命毫无必要。于是我真正后悔了,我不该在阴暗的角落里杀虫子的,我应该更良心,更正常,我如果当时后悔了,我没有杀该多好,或者我该做些什么补救,只是明白一切时,已经太晚了。永远只有在危机把自己砸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人才会后悔一切自己明明能做到的事。[他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对您而言,这些故事很无趣吗。
——不,心里描绘很细致,很有趣,很少有人会说的这么仔细。
茹科波夫:您见得多了。
——是的。
茹科波夫:您没有过吗?
——没有。
茹科波夫:您不曾后悔?
——我的外表只是我比较偏好的模样,我并不是人类。
茹科波夫:这是第几次了,只要看着您这幅温和的面貌,就会以为您正是这样的人,可我总忘记,人是仿制了您父亲的模样诞生的。温和是您的假相?
——是真实。
茹科波夫:那您的温和是给谁的?
——给一切生命。
茹科波夫:我是一切中的一个吗?
——是。
茹科波夫:……您默而不言,却觑得明明白白。飞蛾扑火的孩子们渴望您,我正是其中一个……[他露出温和的微笑。]
——[沉默了几分钟,我等他从回忆里走出。]
茹科波夫:……大主教整顿秩序,派出好几个小分队,将分散在城邦各处的人集中在神殿里,让药师给受伤的人治疗,又命令序列最高的守在附近,在黑暗中保护大家安危,同时还向大家征收了材料,将一切可以点燃照明的工具收归神殿所有,统一分配。大家围绕神殿日夜祈祷,吟诵经文。那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有人猜测是有敌人入侵,毕竟门徒教育里必然会学到主曾做出的末日预言。我们不清楚具体日子,只知道末日将近,大主教调动了城邦内门途径的人,让他们联系附近城邦请求援助,其中最厉害的那个被安排去了向神国汇报。我那时还不知道为什么安排得如此麻烦,后面我才清楚,自那天起,主、您、神国,统统断绝了跟我们的一切联系。
——[沉默。]
茹科波夫:日子越过越差,大灾变当天没有及时凑到灯光旁边的通通离奇失踪,出去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黑暗里的怪物逐渐吞噬城邦。任由我们如何祈祷,什么也没有再出现。向您祈祷告解,您毫不在意,过往您予以我们的温柔仿佛只是我们记忆里倏地一闪的错觉。我们的食物越来越少,只能勉强维持城邦内粮食的自给自足。当我们都没法再向主供奉美酒和食物时,我们只能跳着舞,试着用鲜血取悦主,因为我们发现鲜血曾有所反应,为此奉献了好几种人,比如最美的、最温柔的、最惹人喜爱的、最会跳舞的、最会唱歌的,但鲜血没有反应,于是我们又送上了最丑的、最邪恶的、最会伪装的、最伪信的、最愚蠢的人。人越来越少,我们便放弃了献祭人,改成了为数不多的动物。
——[沉默。]
茹科波夫:我继续管理城邦的作物。太阳序列的成员在城邦内并不多见,大主教给我分配了一位年轻的执事,每日陪同我一起照看田地,予以作物最低限度的光照,保证最基础的粮食生产。那时的太阳序列成员可以说是城邦内的抢手货,谁都需要她,她没法拒绝,别说丧失了一切话语权,就连觉都没法好好睡,她睡觉的时间被安排得死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闭眼,但时间一到一定会被急不可耐的人们晃醒,就跟犁地的耙一样,任劳任怨。好在她是主的信徒,总用对主的虔诚和您写的童话来安慰自己。没有光照的土地种不出东西,尽管有人当太阳,可那是短暂的,有限的,一没了太阳,连最基础的温度都无法保证,作物越长越慢,粮食产量的衰退几乎无法避免,哪怕我们种的是主曾经予以我们的高产的良种。在第一年里,我们勉强保证城邦内没有一个人饿死。但自第二年开始起,我们就开始直面饥饿的威胁。第三年,挨饿的人越来越多。第四年,饿死的人数超过了失踪的人数。我不是个好家伙,可我依旧为土地坚守了四年,殿下,您老实告诉我吧,人能不能在那样的环境下忍耐一辈子?苟延残喘的人们被困在城邦内,看不见光,看不见希望,食物在减少,死去的在增多,怪物杀不光,资源一点点用尽,人究竟能不能在这种地方活下去?
——如果你要问我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会告诉你,能。如果你实际要问我对这种惨状的态度,我会告诉你,不能。
茹科波夫:您真是懂人心的好殿下。[他沉默了几秒后,抑扬顿挫地说。]主把我们养成羊圈里的羊,给我们光,给我们水,给我们食物,让我们以为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然而主却一声不吭地把我们抛弃了!我们等不到光,等不到水,等不到食物!人是动物,人需要进食,人需要生存!如果无法生存,那我们生下来是为了什么,我们种族延续到面临无尽的黑暗是为了迎接此刻无能为力的死亡吗?主不是仁慈的吗?为什么不继续爱我们了呢?您也没有救我们,我不是在责怪您,这只是一句谁也无法反驳,哪怕是您也无法反驳的事实。试想一下,假如您陷入了困境,有人向您伸出了手,您是否愿意报答他呢?如果您陷入了死亡的困境,有人救了您,您是否愿意用得以延续的生命报答他呢?那可是您只此一条的生命的大恩人啊!死了可就是死了,什么也没了,不然性命为何珍贵,为何被歌颂,主又为何总是让我们珍惜匆匆流逝的当下?试着用劳动证明自己的生存?我知道我在侮辱主呵护的世界,可您和主,就是没有救我们。明明只要轻而易举地动动手指,就可以获得我们的生命,可你们偏偏没有动。
——[沉默。]
茹科波夫:我每日都很痛苦,我自己也是挨饿的一份子,以前被我捏死的虫子,如今找都找不到,更别提咬碎当面包屑饱腹。早在第一年起,我就一五一十地向大主教汇报情况,大主教开始想办法,他安排了一批能干的小伙子们围绕城邦,一点点寻找城外一切可以带会城邦的有用的东西,哪怕是石头也可以。小队每次去的人不多,去的时间也不长,尽管如此,仍然有面临着被潜伏于黑暗里的怪兽吃掉的风险。他们哭泣着把搜罗到的东西交给我,许多时候那些就是草,不带草根的那种。维持城邦的秩序需要人手,我除了管理田地外,还要替跟年轻的执事一起照顾他们。其实也说不上照顾,我只是表面安慰一下,心里想着果然又死了啊,跟执事一起念叨悼文……那会儿我们都有种奇怪的想法,那就是死了并不会不幸,这不是出于最初的学徒教育的缘故,而是我们落入窘境时的一种猜忌,我们猜测死了会回归主许诺的天国,那里纯洁而美丽,是一切美好生灵死后得以升华的殿堂,我们或多或少在那四年里都经历过熟人的死亡,我发现我们对熟人的死总会评价颇高,哪怕我们知道生前的他可能并没那么美好,但死人总是比活人强。我们期望着他们死了之后能进入天国,天国里有主,或许他们死了能替我们向主汇报人间的异变,祈求让主重新显现于世,所以面临死亡,我们渐渐从最初的悲伤,转化成了一种……无言的期待,无言的解脱。我们城邦里谁也没去过天国,地上神国也没去过,一切都是存在于书籍口头里的传说之处,但仅是这样也够让我们满足了,起码这不会显得大家荒诞而虚无的死都不配成为笑话。
——[沉默。]
茹科波夫:由于饥饿,城邦内哭泣的声音淡了许多,人们知道哭泣会流泪,泪水来自体内的水,大家所能喝到的水本就来之不易,为了珍惜眼前这些维持生命的东西,人们面色麻木地跪在主的神殿前轮流祈祷。如果累了,大家就睡在神殿前,如果不累,那就诵经,或者去做些有益的事。大家没法像以前一样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能尽可能为那些自告奋勇,为了我们选择与黑暗抗争的勇士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某天,我惯例陪同年轻的执事给死去的人收尸时,执事突然倒了下去,我俩抬着的尸体摔到地面。我磕掉了牙齿,检查了一下昏迷不醒的执事的状况,发现她只是饿晕了,抱起来的身体跟尸体的重量差不多。我看着那具拼都拼不起来的玩意,觉得麻烦还碍眼,但我能怎么做,我粗鲁地扯开他的肚皮,把散落一滴的肠子正要塞进去的时候,我突然想——这肠子多像我家门口的栾树啊。我家的栾树长得极好,它长得极高,靠近窗户的枝干会被我用来晒被单和衣服,春天长出金黄色的花,夏天绿荫浓密,秋天蒴果变红,一颗颗的缀在一起,像干瘪的心脏。沉甸甸地挂在树梢上时,又有些像饱满的内脏。冬天便落在了地上,化作一片片掩在土地上的黑灰肥料。
——[沉默。]
茹科波夫:于是我动手了。我想把他的肠子藏起来,趁没人的时候偷吃。我已经几年没吃到一餐肉了,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在吃死人的身体,我没有对肠子做些什么处理,我没有煮,没有烤,我站在土地上拧干肠子,让血充当水浇灌,有点水总比没有好,就跟尿一样。当我张嘴决定我真的要这么做的时候,我还哪管什么礼义廉耻……支配我的只有最原始的饥饿感。我饿,我很饿,我每天都头晕眼花,走不动路,我蹲下去站起来就会两眼发黑,摔在地上许多次了,我扶着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没人关注的时候站起来顽强的活着,但我说不定马上快要饿死了,我要吃的,我要吃东西解决我嘴巴干,喉咙干,肚子干的状况。我早就饿到极致了,甚至肚子不会再发出饥饿的声音了,我只是虚弱,难受,做什么事都没有精力。我知道饥饿让我疲惫,我没法解决饥饿,只能想着缓解疲惫,我想休息,但我休息谁能像我一样耕地呢,于是只能每天哭丧地继续工作,黑暗里谁也看不见我的脸,看不到我的虚弱,大家谁不是这样的悲惨,我的悲惨和所有人没有任何差别,起码我还活着,而他们在沉默的死去,在忽略中死去,在看不见的地方里死去。没有任何意义的死,死得毫不被人在意,甚至还不如一片落叶,一滴洒出来的水。我多想像以前一样,在欢庆日里吃得肚子胀到快吃不下,喝美酒喝到醉醺醺一觉不醒时的畅快,但此刻没有美酒,没有美食,富饶的土地如此贫瘠,高产的作物疲于生产,我的手和腿跟我的锄头一般粗细,多少次在饿得连胃里的酸水都要吐出来的时候,我还要想着忍耐不能再吐,饿得昏昏沉沉咬树皮的时候,我还要忍着不去割掉我自己肌肉饱腹的冲动。如果吃上一块石头,恐怕肚子里还会发出回音。我越想越难过,吃完后开始哭,这种事只有在做了之后,才会意识到是不能做的,我悔恨地意识到,我将永远不满足这种饥饿被抹除的快乐,又沉迷这种不被发现的满足。我跟我说,我总是把我的那份食物让给他们,我让他们活下来了,那我在快饿死的边缘,吃点他们的肉,把原本属于我的那份本该提供给我的养料吃回来是不是不算罪恶,因为我还要继续活下去,我活下去的话,城邦还能有一点蔬果能被我种出来,还有一点生命能被我救下来。但我没法自欺欺人,我越想越痛苦,我绝望地想,这一定是主予以我试探祂的责罚,祂从始至终都知道我在干什么。
——[沉默。]
茹科波夫:……我没吃完,我吐了。一开始吃的时候就想吐,血味很重,像在喝铁,软绵带脆的肠肉触感在嘴巴里挥之不去,我后悔,又不后悔,我终于重新吃到东西了……而且,我正通过吃他人的尸体的强烈刺激,证明了我的身体,我的精神都还痛苦地活着。我哭着捡起呕出来的肠子,又开始努力的吃,逼迫自己吞咽。我脑袋一阵阵的痛,呕吐的欲望前所未有地高涨,我感觉我就是在跟肚子,跟喉咙对抗,有些像用手压纸堆,压杂货,我在用饥饿压制我自己的身体。我想,一定要吃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如果我不活,我连跟我对抗的资格都没有,我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我连痛苦都感受不到,我一定会死!从那刻起,我终于意识到了一句短小而无比精悍的这里——那就是吃的比什么都重要。那个年轻的执事听到我的呕吐声醒了过来,她看到我干的这一切后,怔怔地注视我……她跟狗一样,又跪又爬地来到我旁边,双手捡起我掉在旁边还没吃完的另一半肠子,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惶恐地注视她,手里拿着刚刚还没吃完的一小块没嚼碎的肠肉,哆哆嗦嗦。她难以置信地看我,低头看手里的肠子,又看我的脸,又低头看旁边的尸体,她嘴巴都合不拢了,差点要叫出声,我猜她是要对我说些什么,但最后她没说什么。她没有拿走我手里的肉,也没丢掉那根肠子,她跟我一样,身体抖个不停,故作冷静地用两根手指为我划十字。我那一瞬间瞬间清醒,仿佛被她打了一个耳光。
——[沉默。]
茹科波夫:……我愤怒地把那根肠子塞入她的嘴巴里,强迫了她。她没有反抗,甚至眼里的恐惧也没了,她疲惫地看向我身后漆黑的天空,一言不发。面对那样忍受苦难的执事,我的愤怒突然间又消失了,我连忙抱住她,不停吻她的脸和手,不停哭着道歉,我跟她坦白我的想法,请求她的宽恕。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我在吃的时候痛苦万分,自认为我全身心都在接受主的惩罚,可主让我们摔倒,让肠子跳出来,这不正是主给我们的指引吗!主让我明白,人这种动物,活着的欲望比什么都要强,饥饿也只是活着的一部分罢了,人是要进食,进食就是为了延续生命。我吃死人的肠,是我不体面吗,是我没道德吗,是我不懂人伦吗?我都懂,但活得富裕的人绝没有资格和立场责备为了生存下来挣扎的我,为了更多的人生存下来做的一切努力的我。道德不是为了生存而存在,道德是高于生存的理想,不然为什么神殿总有告解室,为什么我们还需要一代代教授礼义和美德?道德是主的美德,我们只能用一生去接近,却永远无法获得,祂能穷尽,而我们只能选择其一,我们爱护生命,我们对神的敬重,这都是道德,但这些剩余道德的基础理应是生存的道德。没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了,我们一辈子就是在吃,在□□,换句话就是一辈子都在维持自己的生命,延续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们此刻应该抛弃那些曾经我们拥有过的东西,像我们如今的饭菜一样,像一切还未如我们一样长得灵智的动物一样,回到最初的朴素,只要能够活下去。动物的生存方式正是在提醒我们去模仿!去回归!天上掉下什么,就该吃什么,掉不下来,我们就该去寻找吃的,哪怕是去抢,去杀。总之一句话——只要能活,无所不为!
——这便是你一生的犯罪哲学。
茹科波夫:是人生哲学,也是我的遮羞布,我需要一种听上去还不错的说法来支撑我自己。道德的摧毁轻而易举,道德的知识却难以忘却。一个下贱的人可以没有道德,或者没有道德的知识,但最坏的往往不是舍弃某一边,而是那群既拥有道德的知识又拥有道德的家伙。[他露出轻侮的笑容。]
——合理的批评。
茹科波夫:您不否定?
——依照人类的视角,的确如此。
茹科波夫:您的视角里,也有过这样的存在吗?
——吃虾米的小鱼被大鱼吞没,这与鱼的德行评价无关,它更接近一种生命的逻辑。
茹科波夫:人就是一条条大鱼和小鱼。
——你不喜欢的话,还有很多例子可以举。[他用抗拒的表情拒绝了我。]你可以猜猜我每日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茹科波夫:[他面色有些惶恐,战战兢兢地压低了声音。]……洗脸刷牙?
——很有趣的猜想,但那是你每日要做的事。
茹科波夫:[他的眉毛往下撇,过了一会儿后,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我如果早些明白的话,或许我能得出进一步有趣的思考。
——很可惜。
茹科波夫:这是您的真心话?
——你正在试图教育我什么,所以你现在说的一切都很有趣。
茹科波夫:我能真正教育您吗?
——人能从自然和生命里参悟出某些奥秘,并把它称之为科学,或者哲学,但此世的科学和哲学,从始至终都只是主力量的彰显。人类所爱的智慧乃是主的垂怜,因此凡是爱主的人,都能永恒地不受阻碍地认识到超出人类的智慧,主又偏爱人类,放弃了对人类的一切管理,哪怕那智慧的眼中能映照一切,也总是在过去的千年里放任人类自决。
茹科波夫:是了,是了,正是这样的,曾经我在《门徒百科》里学过“凡启示之外的均非真理”,“不可废弃诫命”……您的父亲有着非人的仁慈,却又有着如人的残忍。还请您暂时放下我的过失,让我继续说吧。[我点头答应,他笑了好几声,并喘息了足足一分钟。]……那位执事默默听完我的话,点了点头,说她原谅我了。她是多么的温柔、纯洁、善良啊!谁能不在这个时刻爱上她?我感动极了,连忙向她保证,我会娶她,我会尊敬她,我会永远如爱我一样爱她,她吓了一跳,答应了我。她把那截我还没吃完的肠子重新埋了回去,叫我跟她一起把那个死人埋回土里。之后我们结成了夫妻,我坦诚地跟她说了一切,包括我曾经捏死瓢虫,我这段时间一直以来的不安……她耐心地倾听,为我告解,为我祈祷。她就像只温顺的绵羊,我喜欢拥抱她,从她身上感受到那种庞大的暖意,对世界的爱意,她总是无缘无故地爱世上的每个家伙,我也从不介意我的妻子爱的不止我一人。她在黑暗里为我背诵经书,背诵您曾经写过的故事。她尤为喜欢《丹柯》,我问为什么,她说她希望自己能如同丹柯一样为了众人,为了希望而燃烧自己。她就是这样的人,因虔诚而奋不顾身。我梦到过她从高塔里一跃而下许多次,如同无垠的黑海之上一闪而过的流星,四肢在海面上摔得粉碎,散落成无声的光粼,见不得光的鱼儿们不知道这是何物,害怕地躲闪,放任那坠入黝黑海底的心脏永恒地燃烧……我总是哭着醒来,不敢打扰她短暂的睡眠,只能偷偷抱紧这团夜间也依旧温暖的人,反复感谢她愿意躺在我身边,静静地烧掉自己。您还记得《丹柯》吗?
——喜欢,那是父亲创作的故事。
茹科波夫:[他震惊地瞪大了眼。]难怪,难怪,我总觉得那个故事有些童话所不具备的奔放和冷峻……我喜欢《荚蒾的故事》,便向她常常背诵,讲解我所新发现的妙趣。她支持我的看法,并说我的话语似有种诗意,有种鼓动人心的力量,她劝我平日里思考创作,让精神脱离现实的苦难,从美好的荚蒾之中获得甜美的抚慰。我照做了,我开始在脑袋里编写句子,每次想到什么都跟她说,听取她的建议。这种日子只持续了一年不到的时间,没那么多曲折,她怀孕,又很快流产,流了一裤子的血,虚弱地在家里躺了一天,又继续工作,一周后,她就病死了。我哭着请求她不要离开,可她仅能无力地为我吻我的指尖。我说不清相处期间我究竟有什么变化,大概是我始终如她怜悯我一样地尽力爱她,崇拜她,并用她的博爱约束我愚蠢的私欲。我没法在她那样虔诚而疲惫的脸上再做些有损光芒的事。我们谁也没有怨言,死前我们都很清醒。她说,我已经没办法再陪伴你了,我要回到主的身边了,我不是你的知音,不是你的追随者,更不是你利己主张的信徒,我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但我知道,你从始至终仅是个不幸的人,你会为了你的罪悔恨,努力克制你自己,又无意识地解放你自己。终有一日你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吧,但不要逃避,那是你当受的,不过,只要你能改过悔悟,慈爱的主最终都会宽恕你。我问,就像你一样?她说,凡爱人的都一样,你当去爱一切。我说,那一切都一样,不就是一了吗?她说,你说得对,那便是爱人的本质了,你爱我,那就是爱一切,你爱一切,那就是爱我,我不是一切,但一切有我。我问,你会一直注视我吗?她说,会的,我会在一切里注视着你。我又问,你爱我吗?她吻我,说,我永远爱你。
——[我画了个十字。]
茹科波夫:谢谢。[他沉默了四十秒,继续说。]……如果您当初能为她主持葬礼就好了。她死后身体烂得很糟糕,我考虑过把她吃掉,但烂得速度太快了,司祭信誓旦旦地跟我说她身上有诅咒,最后只能和大家一起把她埋地下。其实我一直感谢她的爱,她让我现在也没能完全舍弃道德的知识,那些话时不时会扇我一耳光,让我冷静地认识到我在作恶,尽管我没有几次真正为了这点羞耻和心里的刺痛而停下我的行为。有人说她接触到了邪恶的东西,所以尸体烂的那么迅速,如果是圣人,尸体不会立即腐化到那种地步。有人说她是个狡猾的家伙,所以腐烂的肉身和身体散发的奇特芬芳格格不入,她必然是在这几年里背着大家偷偷吃了什么才变成如此。他们说的什么我都不信,我可怜的妻子被我玷污,主忠诚的仆人为了众人操劳了几年,死后竟没有人像我一样被她丹柯式的爱感化,还反复在这本就悲惨的生活里对一切波澜指指点点,发泄自己的不如意。难道这就是虔诚的人的下场?为什么虔诚无法获得回报,而小人总是能够如老鼠一样偷窃到最终的好处?这是我们口中主的仁慈吗,给卑劣的小人以无限的慈悲,而伟大的人需要用死为小人们奉献?仁慈分明是主创造的词,可如今谁能拥有这个词?我冷静地看到自己在人群里传播不安,引发骚乱,我不断用小小的疑问,一句句含混不清的话语来分化群体,我让他们不再信任彼此,不再有共同的目标,无法忍受苦难,开始攻讦彼此。一个人能忍,十个人能忍,那是因为他们看着外界的时候,能够沮丧地认识到自己才是少数人,可这世上除了疾病,谣言,污秽的语言,还有许多能传染出去的东西,比如说不分敌我的饥饿,比如说无处不在的忍耐,比如说“我是少数人”这种认识,谁让人是社交的动物,少数人总会希望自己成为多数人。当我看到城内终于爆发我无法解决,甚至我也颇感困惑的动乱时,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冷眼旁观,愤怒地思考,我真的做了什么罪恶的事吗?不,我只是在抛出问题,他们自己去尝试解决问题,自己否认了先前的主张罢了。
——这就是你惯用的做法,利用现存的矛盾,让所有人都具备引爆矛盾的可能。
茹科波夫:对,简单而高效,对于所有人都很适用。您不妨再听听我那时说出的话。
——食物。
茹科波夫:[他呆愣了一下,面上闪过一丝羞愧,并很快便调整回之前轻蔑的神色。]……是的,还是我先前说过的问题,人需要生存。事实正是,我并非少数人,我的邪恶思想并非只在我的脑袋里盘旋——谁都想要活下来,无关体面,无关道德——我能吃我的呕吐物,那么大家也可以吃自己的屎。
——[沉默。]
茹科波夫:我们曾经能喝到最美味的葡萄酒,烤最香的肉,吃最甜的果,是谁让我们沦落如此的早就不重要了,所有人都更在乎如何生存。只要给我们一点食物,我们就会顶礼膜拜。殿下,很遗憾的告诉您——这世上不存在任何一个信仰坚定的家伙,但凡存在一个,他绝对能像钉子一样阻止我们的堕落,可他们都死了,就跟我年轻的妻子一样,或许是因为我这种人卑劣的爱情而死,或许是在遵循您要求的奉献为大家而死,或许被我们架在了祭祀台上被我们杀死,或许他们精神上早早就死了。您一旦放开手,他们就不再爱您,仁爱,伟大?不,他们是群极端的物质崇拜者,所有人都是自私的,谁也不例外,这种发自骨子里的自私,您管那是欲望,大概您还想反驳我,欲望和自私并不相同,但这在我眼里毫无分别,我们哪还有精力去说这才叫欲望,这才叫自私?我们所有人都被逼上了要么去死,要么不那么快的去死的边缘,做出了选择——要面包,还是要信仰——就这样,不是你们舍弃了我们,是我们自己舍弃了我们自己,谁也不在乎获得宽恕和救赎,于是彼此无法再沟通彼此,谁也不在爱谁。且不用说给火海里的我们仅是一片面包,哪怕是一截葱头,一根蛛丝,我们也都会拼了命地去够、去抢、去杀,我们知道那端的终点并不是我们应做的善举,主予以的仁慈和宽恕,而是叛徒的逼迫、恶魔的引诱、矛盾且绝望的地狱。
——[沉默。]
茹科波夫:在那生不如死的黑暗里,我们想要的其实很简单,能给我们点吃的就行。假如您有一块面包,并愿意施舍给我们,那您就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圣人,有十块面包,您就可以当一百个人的领袖,有一百块面包,您就可以有一只急不可耐的疯狗大队,能指使他们去抢夺更多的面包。我甚至不用说您有无限的面包,您只需要有一百零一块面包,您就能成为我们的信仰——一旦您不愿意再施舍,那么所有拥护您的疯狗们就会开始撕咬你,抢夺走您那能变出面包的手,吃掉您嘴里念叨的信仰,强迫您不得不随我们而变化。我们会替代您的意志,为您传教,告诉所有人面包的芬芳,您的伟大,并把能变出面包的您捆起来!关起来!我们要砍掉您的脚,您的手,您的舌头眼睛和耳朵,又为您造出高大恢弘的神像!我们要替您编造出您不曾知晓的圣言,让您仿佛还继续行走在大地一样!我们当然需要您,但更需要一个虚假的您,和一个能满足所有人贪欲的、博爱的、无尽的、永不反抗的、毫不自私的、强大而又软弱的、永远怜爱我们的宝库!美食只是其中之一,我们还需要很多!哪怕您没有!所以您又必须是个宝库,我们永远挖不干净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宝库!我们会让你源源不断的生产无尽的面包,解决我们无尽的贪婪,届时虚假的您只需立在所有贫穷的人的面前,我们帮您动动喉咙,动动手指,施舍给穷得快要死了的人一点吃剩的碎末,就可以让他们去争!去抢!去杀自己的同胞、朋友、爱人、家人、乃至骨肉……连我们人类生存的价值和延续种族的本能都被自己的饥饿所淹没!只有剩下的那个最残酷的才有资格继续攀上您的神像上,得到后悔的饱腹。
——[他的异常亢奋在我的安抚下结束,他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茹科波夫:城内的骚乱持续了很久,最后沉默的信徒们不是在动乱中死去,就是自杀,就是屈服。所有人都变坏了,或者说,坏人们才能活下来。大家都跟我一样,围着死人的尸体大快朵颐,一起把一切除自己之外的人当成盘中的肉。我本该高兴的,毕竟我兜售的少数人终于变成了多数人,可是我又重新变成了少数人……[他又哭又笑。]我失望了,我们吃人了!我们所有人把所有该活下来的好家伙都杀了!难道吃了我们就能幸福吗?吃了我们就会有希望吗!他们嚷嚷我们获得了胜利,可我们喝的不是葡萄酒,吃的不是饼,我们压根没有回到美好的过去,我们还是什么都没有,所谓的胜利就是我们获得了死去的同胞的血与肉!我们所渴望的救赎呢?主的宽恕呢?我们难道是无罪的吗!我们的胜利是欢呼我们无罪吗?莫非我们打倒了有罪?不对!我们否定掉了一切,否定宗教、否定法律、否定书籍……最后连善良和罪恶也一起否定了,这才是最残忍的,最为罪恶的行径!我目睹着一切,开始怨恨,开始诅咒,我们臣服于本能,就为了一块该死的面包……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回归最原始最野蛮最荒诞的屠杀!我们杀完了一切,之后还会继续内部互相杀下去,寻找新的食物,所有的美好、生命、希望、可能性……只会填饱最能杀人的那个家伙的肚子。我不愿意让这个位置上坐着一个只会吃人的疯子,他可以残忍,可以冷漠,但那里必须要坐一个清醒的家伙,起码能记录一切死在他嘴里的生命。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总之我把所有阻挡我的人全都杀了,习以为常地吃掉最后一个人时,我才终于发现,其实我就是我心里最害怕的那个只会吃人的疯子。
——[由于刑罚的缘故他喘不上气,我再次进行安抚,花费了数分钟他才停止虚弱的哭泣。]
茹科波夫:……多可笑啊,现在我才知道,我们已经无法得到救赎了。只要主还在愤怒,鲜血和死亡就不会离去,我们和导致我们沦落如此的家伙别无二致,最后都背叛了主,我们不断制造鲜血和死亡,主又因我们的行径而愤怒,不愿予以我们拯救。从头到尾,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无尽的循环,最后胜利的我所得出的答案就是,所有的生命都是自私的,所有的人都会为了眼前的利益选择背叛。或许这跟我的话一样无法让您出乎意料,但这就是被美好抛弃后最真实的野狗们贪婪且恬不知耻的模样。我知道所罗门大人正在整合主的信徒们,听说他是主眷顾的人……或许主真的在那边吧,跟我不同的信徒们还在努力自救,往主的脚畔奔跑吧。
——你原本也可以。
茹科波夫:我不后悔。就当我是自责,后悔,给自己赎罪,或者满足一点我虚无的怜悯心好了。我没法看到那个女孩跟垃圾一样被丢在路边死去。她的相貌跟我的妻子完全不像,但死前的眼神跟我的妻子一模一样,我跟她对视,仿佛听到了我的妻子死前曾在我耳边说的“我在注视你。”我怔怔地注视那个女孩,我都想好了,她一定会跟我说,宽恕吧,爱人吧,那么我会吻她,给她的坟墓修的漂漂亮亮,采一朵纯洁的花放在墓碑边。但那个眼神跟我妻子一模一样的女孩,跟我说的是,杀了他。那是一句残忍的诅咒,是她的,是我的,更是所有饱受苦难的人们的,我们都巴不得他们都去死。
——很难。
茹科波夫:谁不知道难呢?这即是诅咒的魅力所在了,不一定能成功,只是我们恶念的输出。他要是死了,我们的诅咒可能在中间有过效用,我们会更爱去诅咒任何人。如果他没死,那我们就继续诅咒,我们死了,下一代诅咒,下下代诅咒,诅咒一旦被打开,就消灭不了,它会不断地在受难的人们心中蔓延,成为一种邪恶的精神寄托。而我要说的是,活该,都活该,我们摒弃了仁爱,无法忍让,无法宽恕,我们违背了主的指引,我们因为诅咒死了,这叫死得活该,而他们摒弃了和平,开启了战争,为了那点野心,无法克制的私欲,把弱者的生命当薪柴一样燃烧,他们还不够可憎吗?他们该死,痛苦地去死。光鲜亮丽的人们拿着沾着血的黄金,成为了不起的“贵族”,主赋予我们的家族这种美好的单位,如今却成为了力量的名词,绝大多数曾经普普通通,尊敬彼此,信仰忠诚,热爱世界,因叛徒的暴乱而遭受苦难,被摧毁道德的人们被迫沦为叛徒们使唤的奴隶,连珍贵的生命还被贵族们当做财宝玩弄挥霍。主给我们的自由和生命,智慧与道德被他们如此践踏,最终竟没有一个吃着我们尸体好处的人会站出来说这不对,决意用主的美与主的爱去感化,去教育,去救赎千千万的人。他们当然不会站出来,他们吃着我们的尸体,给自己丑陋的脸上化妆,一群人还在赞颂夸耀他们的美与高贵,仿佛他们真的为了我们做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样,他们分明只是在保护自己强占的财富,谁能看到背后垂下的阴影?无恶不作的我,和寡廉鲜耻的天使家族们,究竟谁更可恶,给这个世界造成的破坏更大?[他大声说话,同时每说完一句,喘息声也越来越大。]我知道了,摧残那个女孩的,正是一个比我还要更邪恶的家伙,我怎能看到这样的孩子就此死去?我完完全全执行女孩的要求,把那个披着人皮的恶棍杀得相当彻底,就跟以前我吃人一样,骨头和肉总是分得干干净净。那个被我吊着一口气的女孩,在看到最后我给她送去头颅时,笑着死掉了。就是那个笑,让我倏地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杀了我的妻子,我杀了那么多我的同胞,我杀了那么多我素不相识的人,但她告诉我,我杀的那么多性命,就是为了帮助我从血腥的海水浮出,收获她转瞬即逝的笑!她的生命比兔子的尾巴还短,比夏天还迅疾,但她死前冲我笑了呀!足够了,殿下!从她笑了以后,我的一辈子可以就这样画下句号了!无论是那些村民们要杀我,还是骑士们要杀我,还是亚伯拉罕家族要杀我,或者您来杀我,都一样!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因为我作为一个茹科波夫,已经能满足地死去了![他骄傲地喘息说话,脸色很差。]
——那个孩子并不是荚蒾的故事中的主人公。
茹科波夫:我知道,我没有弄混过,几百来字的童话,我从小背到大,但我从来都知道她只存在于故事里。
——她是你的荚蒾吗?
茹科波夫:她也不是,我的荚蒾……该说些什么好呢,真可笑啊,您瞧,就是您创造的那简单的几百来字,竟然一直都在吸引我,吸引了我一辈子,可以说我对这个故事的爱甚至超过了您!您写了那么多的故事,在这里头倾注的心血和精力有多少呢?您能为那个故事付出一生吗?但我能,殿下,我不是像白痴一样痴迷于呵护荚蒾和故事的预言,我是一直在像荚蒾一样白痴的凝固在了土地,时间,和过去里,只能一辈子反复体会这种陌生与割裂。太阳高高在上,只是那不是属于我们的太阳了。荚蒾美丽,却不是极致的美,我知道它美,我也沉迷于它的美,但我会否定所有人眼里的荚蒾,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我更了解它,包括这个故事,您甚至不如我了解这个故事,我为它搭上了我的未来,我的生命,而您只是花了点墨水和构思的精力。如今我已经什么都没了,永远被这陌生的国家排斥,还永远无法忘记隔海的故土的黑暗。我脚下没有土地,身后悬崖万丈,我跟她早就跟荚蒾一样,明明还活着,却像死了,春来秋去地长大又衰老,等待的是陌生,和能够继续等待的期盼……我们都是被遗弃在身后的濒死的生命啊。殿下,求您大发慈悲……[他颤抖地哭泣。]如果您想夺走您写给我的这个故事,我没法像疯狗一样咬死您,我只能让您稍微有个如烟似梦的印象,轻轻地,跟我生命一样,跟千万的童话里的这一则一样……做出这微不足道的挣扎。
——[我替他擦掉脸颊的眼泪。]我的童话写出来后,它就属于所有阅读它的人了。
茹科波夫:这算是您的恩典?
——是你正使用的自由意志。
茹科波夫:……是吗。[他停止了哭泣,呼吸的急促愈来愈明显。]看来我的故事快要结束啦,一切如您所说,我要死了。生命总是这样,无论在地上如何奋勇奔驰,在空中如何挣扎飞舞,最后统统都会落回土地里。有时我会思考,人多么残忍啊,竟然会把土地这种沾着最多鲜血的地方称呼为孕育生命的母亲,可我如今又觉得,这是多了不起的智慧,人总是泡在鲜血里流淌出现在世间,死亡孕育着新生,而生必然走向死亡,殿下,这正是大地的秘密。您瞧,秋风吹起来了,新的战争又要开始了,您会为像我这样落到地面的腐叶们悲伤吗?
——会。
茹科波夫:我就不问您为什么了。[他疲惫地笑了几声。]我无颜见您,更无法回报您死前予以我告解的恩情,仅是您能这样平静地看着我,听我说过去的话,我就跟被浇了水的枯苗一样,慢慢活了过来,好像又回到了我的儿时,跟着伙伴一起听您父亲的创世神话,听您编写的民间童话,我在一点点长大。多么短暂的新生啊……人只有快要死了的时候,才会想要回顾自己仓促的一生。您接下来还会参与战争吗?
——会。
茹科波夫:我听过本该是我同胞的人对像我这种背信者立下的诅咒……殿下,您的身体会沾到血。
——我的身体并不高贵,也不存在情感。
茹科波夫:那您的灵魂呢?
——我的灵魂拥有节制的美德,美德能约束情感,而我所具有的美德恰恰是最完满的美德。
茹科波夫:那您的情感呢?
——完满并不是全然无情感,我会调节情感,以此获得一切不超过应求之应有。
茹科波夫:您不需要面包。[他轻叹了一声。]
——我的□□并不需要,而我的灵魂需要面包之上的存在。
茹科波夫:如果您获得了那份存在,您会是我们的主人吗?[他浑浊的眼睛已经没办法再抬高看我了。]
——如果我是你们的主人,那我当是有罪的,因为我占有了我不需要之物。
茹科波夫:……可您还爱这些不属于您的生命,还始终不为这些生命而生气。
——爱不是专属于我的意志,所有人都能爱,你也能爱,爱并不疲惫,去爱更只是一种行为的选择,所有人都去创造了爱,爱不会消亡,爱是永恒。你不正是通过说话,在最后让我知道了原本只有主才知道的,属于你心中的秘密吗。
茹科波夫:是啊。[他笑了几声。]那么,请允许我询问最后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变得非常轻。]主曾看过我吗?哪怕只是千万人里站着的我。
——看过。
茹科波夫:您爱我吗?哪怕只是过去短短的一瞬的爱。
——这是第二个问题。
茹科波夫:[他扬起柔和自然的微笑。]对不起。
——足够了。
——[我吻了他的额头,七秒后,他死了。]
文内典故/梗/捏他出没,形式参考了布尔迪厄的社会调查,辩经内容及核心思想来自陀氏,阿奎那,奥古斯丁,结果相当四不像,当个乐子看看就行,因为我并不精通这些,并不具备任何教化意义,不具备价值,一切只是挪用了解构了生搬硬套了来满足我奶???T乐的低级恶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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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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