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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6章 ...

  •   6/夜晚漫步
      阿蒙摘下单片眼镜,揉了揉眼睛,在亚当精神治疗下堪堪表面重归正常,受重创后体内的难以自愈的灵性乱流仍时时刻刻影响着祂,就像此刻。兄弟二人沉睡许久,如今终于联系上仍然支持祂们,信仰太阳神的梅迪奇一众,亚当在父亲的研究所里找出不少父亲创造的道具,遗留的材料,状态平平的两人拿了几个有用的,从切尔诺贝利出发,前往南边。
      远远便感受到了类似萨斯利尔的力量,那股堕落的气息让阿蒙很是不适,好在亚当时刻维持着对他精神的安抚,不至于让祂体内仍然混乱的状态再度恶化。各各他山的山峰上,父亲千年前钉下的巨大的十字架贯穿天地,阿蒙独自与孩童大小的,悬在倒十字架上的漆黑的父亲亲自会面时,眉头第一次扭得快要打结。
      “阿蒙,阿蒙,阿蒙——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堕落腐败的味道无孔不入,面前正在疯狂散布呓语和邪恶的存在,跟以往温和而光辉,给人带来希望的父亲,或是偶尔严厉,但平常还是很好讲话的萨斯利尔截然相反。阿蒙按耐着性子听了好一阵这位“父亲”焦躁急切的呓语,能听懂的只有零碎的父亲教授过的远古时期的词语,阿蒙难以拼凑解读出祂真正想要说的话。尽管这位“父亲”没有主动攻击祂,可躁狂的真神单是些外溢的灵性就足够给祂带来不小的负担了。
      “你刚刚为什么要伤害亚当?”阿蒙在逃走和坚持间思考了一下,询问道。
      此刻站在这位“父亲”面前的只有祂一个,亚当带着祂抵达的瞬间,刚要说上什么时,这位“父亲”就跟发了疯一样,追着亚当进行猛烈攻击。
      “过来……过来!”
      咆哮声中,阴影迅速蔓延,祂一路追着亚当狂奔,好在有阿蒙,梅迪奇和乌洛琉斯的帮忙,亚当得以从神志不清的倒吊人真神的围追堵截中逃脱,并借助心理学隐身的手段,在祂的疯狂被阿蒙偷走不少,稍稍恢复正常后才重返山底,乌洛琉斯正给祂回溯治疗爆裂的眼珠和半边脑袋。
      “聚……聚合……分裂……背,离背离……”透过嘈杂无序的呓语,阿蒙听到了破碎的词汇。
      “现在拿走亚当的特性和唯一性对您有什么好处?就算拿走了您也无法立即成为双途径真神。”阿蒙戴好单片眼镜,语调不快地说。这个问题并没有让“父亲”继续回复自己什么,祂还是呆呆地重复方才的话。阿蒙说不出此刻心中到底是失望还是什么情绪,总之祂突然怀念起了过去,怀念起了父亲以前的模样,“……父亲,您曾经教育过我要对家人好一点,可您刚刚想要杀了您的孩子。您不允许我自杀,可您背着我们两人,联合了那些叛徒,被祂们杀死。如今您还听得到我说的这些吗,还能回忆起之前这些吗?”
      “父亲”什么都没说,祂反复重复着本能的聚合。
      无言的悲哀感让阿蒙心头有些发凉,祂不想继续站在这里陪伴一个咿咿呀呀的疯神了。似乎是察觉到阿蒙开始心生抗拒,“父亲”诡异地沉默了几秒后,浓郁的悲愤气息刺激得阿蒙脑袋不断发晕,被迫聆听起祂开始反反复复的呼唤。祂不再忍耐,立即转身,偷了距离,从山顶来到山脚。
      “阿蒙,短时间内不要再使用能力。”眼球和脑袋重新长好的亚当站起身,手贴在阿蒙的宽额头上,“你的精神情况又有些恶化了。”
      除去在目睹父亲被分尸时体内的异常失控,分身的大面积死亡等因素,在被迫沉睡的这几年里,祂的许多信徒都死在了大灾变中。阿蒙的信徒们所诵读的经文由父亲和萨斯利尔亲手写就,里头核心主张跟太阳神的谦逊恭顺,救世爱人等思想一模一样,虽然这并不符合偷盗者序列的扮演需要,但不少忠心追随阿蒙的信徒都贯彻了时之天使经文内的要求——这也变相导致高序列里死的绝大多数都是被序列较低的信徒背叛所残害。
      阿蒙挤出一个鼻音,等亚当结束给自己的精神状况维护过后,随性地盘腿坐在祂身旁。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梅迪奇在讲述我们沉睡时期发生的事。”
      然而听完这一切,阿蒙对梅迪奇口中“融合了死前极端情绪和黑暗人性”的“造物主”表示反对。
      “这不是祂。”听的过程中,阿蒙嘴角的弧度几乎要抿成一条直线,祂推了推单片眼镜,干脆利落的否定了对方的说辞,“我的父亲绝不会这样。梅迪奇,你大可说告诉别人说这是父亲怀有人性的真实一面,但这也只是你们所宣称的事,我并不认可。”
      “我参与了全程,包括救赎蔷薇,萨斯利尔在提出计划后第一个联系的就是我,我比你对一切了解的要多得多。你再不承认这也是事实,这就是主,如今只掌握了倒吊人途径的主。变成这样谁也没想到,刚刚的变故也很突然,但你冷静点想想,这并不意外,主的研究成果里说过,观众和倒吊人本就是相邻途径,状态并不稳定的主方才只是在追求本能的融合罢了。不过我跟你们一样,我也不认为主现在应该和亚当融合。”梅迪奇对阿蒙瞥来的一眼毫不在意,“等主状态好一些了,就当任由主去做祂想做的一切。”
      “所以你是想这趁祂,偶尔,”阿蒙阴阳怪气地拉长了音,“正常的时候,剥夺掉亚当的唯一性。”
      “少了个唯一性也不会让你哥死,祂照样能陪你上树抓鸟下河抓鱼。”
      亚当对两人的舌枪唇剑视若无睹。
      阿蒙无意继续跟这个烦人的家伙对呛,祂起身准备离开。
      “你对现实很迷茫也没关系,现在还没适应剧变的一切也无所谓,不过先别那么急着逃走——你来到这里之前,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们现在对主的称呼前增加‘真实’一词吗?”梅迪奇喑哑的嗓音努力压抑着满腔的怒火,“在你们兄弟俩借助沉睡对抗失控的时候,叛徒们对主的子民们展开了掠夺。祂们才成神,急需锚来固定自身意志。为了解释祂们的背叛行径和主的陨落,祂们在这几年里大改经文,称主遭受不幸,被邪恶污染,化作怪物,是所有人需要共同讨伐的对象。祂们开始对锚进行大规模的清洗,凡是队伍里质疑新的经文真伪的,坚持对主的信仰的,都只会遭受神罚,悲惨死去。这几年,除了不少有意识庇护主信徒的天使,或是像亚伯拉罕家的小子,雅各和琐罗亚斯德那些拥有家族的,保护住了子嗣,我还一直让我的战争之红们去拯救遭受迫害的人类,但效果并不太好,数量相当有限。毕竟我们目前需要通过受列奥德罗支配的大海,而许多归顺了亚伯拉罕家的学徒们懦弱胆小,只想逃命不敢给我们开门,稍微有点担当的居然只有伯特利那个小子,顺便一提,伯特利那小子现在已经是亚伯拉罕家族的家主了,比你能干,比你有担当得多。在你们到来这里之前,精灵们与我们合作,镇守海边,然而刚刚收到消息,组织两边大陆人员通行的精灵部落已经在列奥德罗的组织攻击下沦陷了四十处,目前无一生还。局势对我们,对主的信徒们,包括对你们都相当恶劣,如今各地的城邦内更是有不少心存叛乱的家伙在组建独立组织,举着祂们三个叛徒的旗帜跟主的信徒们开战。”
      “所以,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要我们帮你。”阿蒙冷静地说,“帮这个不是我父亲的疯子。”
      “不,”梅迪奇轻嗤一声,祂也跟着站起,俯视面前神情漠然,眼眸内一片漆黑的阿蒙,“我只是跟你讲述现实罢了,毕竟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没有心的家伙。所以,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激将法对我没有用。”阿蒙讥诮的扬了扬嘴角。
      “你居然认为我在逼你?”梅迪奇哈哈大笑,“看来是真睡久了还没清醒,或者说,你的脑袋只能思考那些如今已经没人会再搭理你的恶作剧了。行,尽情去做吧,我看没有主的庇护,这次你究竟还能在这片土地上躲多久——阿曼尼西斯和列奥德罗尚未离开。你猜猜一个状态奇差,只能给自己涂一层表面功夫,仅是跟主说了几分钟话就开始精神不稳定的你,究竟会不会被祂们两人杀掉。阿曼尼西斯那女人我不了解,但列奥德罗,现在大概很期待跟你新账旧账一起算吧。”
      阿蒙冷着脸,没有说话。
      “阿蒙,父亲刚刚说了什么?”亚当握着胸前父亲在成年仪式上亲手赠给祂的十字架,温声询问。
      阿蒙看了看祂,又扫了眼梅迪奇:“祂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我也不清楚。”
      “能听懂个别词语吗?”
      “只有个别,叫我的名字,还有说要聚合。”阿蒙耸了耸肩,“疯得很厉害。”
      “父亲没有说我?”
      “没有。”
      亚当垂了垂眼帘,手指在十字架上摩挲。
      “别多想,主现在才变成这种状态也没几年,你们都还没恢复好,受创最严重的主肯定也没。”相较于自己当保姆带大的阿蒙,梅迪奇对亚当印象稍微好一些,“别告诉我你也跟阿蒙一样是断了奶就要哇哇哭的类型。”
      “阿蒙,你不认为祂是我们的父亲?”亚当无视挑衅,继续问。
      “你现在上去一下,感想跟我也不会差太多,那不断外溢的堕落的气息,恐怕萨斯利尔都要自愧不如。按照祂目前的状态,恐怕你还没来得及跟疯子做心理治疗,疯子就想要咬死你。”阿蒙笑眯眯地说,“不过如果你想要尝试一下这么富有挑战性的活动的话,就自己去吧,我不会多此一举帮你偷窃祂的疯狂了,毕竟正如梅迪奇所说,我现在太脆弱了。”
      梅迪奇倒是没理会阿蒙的冷嘲热讽,祂跟乌洛琉斯对视一眼,向亚当询问:“你有办法?”
      “按照以往的经历,如果我的病人不予配合,那起码我需要控制住他才能进行治疗,而祂的话,”亚当抬头看了看山顶的十字架,摇了摇头,“如今的我无能为力,如果祂的力量跟我刚刚安抚阿蒙是感受到的力量完全一致,恐怕就算在你们的帮助下控制住了祂,堕落权柄依旧会不分你我的影响到我,干预到我的治疗,稍有不慎,我会失控,成倍助长祂的疯狂……甚至直接让祂也跟着彻底失控。”
      “听起来不是很好?亚当,你快上去吧,梅迪奇觉得那家伙还有丁点多余的神志呢。”
      “对你的父亲放尊重些。”梅迪奇一字一顿地说。
      阿蒙微笑道:“我说过,那不是我的父亲。梅迪奇,你的耳朵坏了的话,要我帮你偷走吗?”
      没有阻止两人间怒气愈甚,看起来即将开打的争执,乌洛琉斯转头询问亚当,语调毫无波澜:“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亚当握着十字架,低头祈祷,过了好一会儿后,祂睁开眼,澄澈的金眸深处闪烁着一如既往坚定不移的光芒。
      “我可以让父亲复活——从我体内。父亲无处不在,那自祂体内诞生的我,也一定在某处存在父亲的痕迹。”
      乌洛琉斯瞳孔微缩。
      “你也跟阿蒙一样疯了吗?”比阿蒙反映更快的是梅迪奇,祂抛开阿蒙的衣领,大步走到祂面前,“主生下你,不是让你自我牺牲的。你只要在合适的时候,把你的唯一性跟非凡特性给主就可以了,祂会一如既往庇佑你,爱你们俩个混蛋的。”
      “比起这些,梅迪奇,现在我更想知道现在你是怎么看待父亲。”亚当语调柔和,不紧不慢地说,“祂们三个背叛了父亲,我多少能够理解,但是你此刻还追随父亲的缘故是什么?你这段时间跟祂相处,应该很清楚这只是父亲负面情绪的集结体,是祂发疯的一部分。我相信阿蒙所说的堕落,所以,哪怕你的神如今变成这般模样,你也还是不会放弃祂吗?”
      随手一推,燃烧的红色长枪瞬间扎入亚当左脖颈附近的石柱,耳朵和碎石黏在一块,脑袋附近流出金色的血。梅迪奇一脚踩在枪上,低头凝视亚当,只见祂的双眸依旧清澈无比,似乎只是一次好奇地询问,跟以往没什么两样。
      “你在质疑我的忠诚?”
      亚当对梅迪奇眼眸深处的怒火无动于衷:“你需要比我更清醒地认识到我们的父亲已经陨落的事实。你如果想对连阿蒙都会否定的祂效忠,我不会阻止,只是你需要知道,祂已经疯了,说不定丧失理智的祂会在哪天命令你去死,那时你还要继续忠诚下去吗?”
      梅迪奇冷笑一声。
      “只是去死而已,多大点事,主想要我的性命,我随时都能奉上。”
      亚当仰头注视梅迪奇,额间的旌旗烙印比以往更深更红。祂沉默了几秒,松开掌中的十字架,缓慢地闭上眼。
      “我知道了。”
      最终两方还是没有达成一致,亚当带阿蒙离开了各各他山。
      “你为什么会想去做那种事?”阿蒙面无表情地问。
      “那你为什么会在山上支撑几分钟?”亚当反问。
      阿蒙想要勾起一侧唇角,但很快这个习惯性的表情随着祂下意识的发言一起消失:“那是……已经疯了的倒吊人,起码我要确认祂到底是不是我们的父亲,结果,祂并不是。”
      亚当停下脚步,回头仰视阿蒙。
      “对我而言,也差不多,我不认为疯了的倒吊人可以——没有谁比我更了解高序列的失控会有多糟糕,依照我感受到的那股力量,或许花费千年都难以恢复正常。就算祂融合了倒吊人序列,融合了父亲极端的人性,我仍并不认为父亲能够恢复到我们熟悉的萨斯利尔,或者太阳神的模样。”
      亚当突然步伐一顿,中断和阿蒙在梦境里的穿行,抵达了某处外界。这是一片平原,荒凉的平原,漆黑的天空雷电间断闪烁,断壁残垣底下凝固着无言的鲜血。
      “怎么了?”
      顺着亚当的方向,阿蒙跟着看去,简单的黑暗无法阻挡祂们的视野,那里什么也没有。
      “曾经萨斯利尔带我来过这里,在千年前,这是一片美丽而宁静的湖泊,洒在湖面的星光宛如萨斯利尔身上精致的银饰。”亚当平静地说,“那时祂跟我说,这里会变成平原,未来会变成山川,但不管时间怎样流逝,祂也仍会在我身边。”
      “……某些层面上,祂也信守了诺言,这片黑暗也有祂的力量混杂。”阿蒙顿了顿,“你也信守了诺言。”
      “我们真矛盾,不是吗。我们在否认,但又无法否认,我们想要去界定,却不能对着有似是而非的陌生存在肯定些什么。”
      “矛盾也是混乱的一种,无序的一种,父亲说过这是这个世界的‘底层代码’,‘底层逻辑’。”
      “你并不讨厌矛盾。”
      “父亲要更改掉矛盾的话,我会帮祂,因为我依旧能在被父亲更改后的新世界里继续找到错误,而且这也是父亲的夙愿,研究的方向。”
      亚当眼神温柔地看着阿蒙,送去一个笑。祂握住十字架,面朝湖泊,向前走了几步,跪在地上,画了个十字,双手紧握,祂虔诚地说:“父亲,我们又来了。阿蒙说您也在这里,我想祂没有说错,您当初的预言也没有。我并不惧怕与您的聚合,只是我并不希望您只有那极端的人性。您远比我要强大,完美,您轻易能看到厄尔布鲁士峰,可我只能笨拙的望向山腰,始终在迷雾间追逐您,模仿您。您赐予我灵魂,赋予我爱,让我从您体内流出,所以这次,我愿意继续在世间行走,不断寻找您,为您献上我的一切。我的主,我的父,我生命的伊始,我慈悲的源泉,我将用我的余生,寻找一切办法,让伟大的您能从我体内正常回归,予以这个世界真正的救赎。”
      此时的场面,阿蒙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就像几十分钟前,祂在各各他山山顶看到的那个倒吊人。
      背对着祂的唯一的血亲,此刻似乎准备着随时追随父亲和萨斯利尔离祂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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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太阳从天落下,诅咒蔓延大地,雷霆与黑暗吞噬了一切,怪物大举进攻。神治下的千年荣光王国陷入前所未有的动乱,负责神殿事务的中高序列成员立即向神国发去紧急报告与援助请求,他们第一次没有收到应答,错愕,却并不惶恐,于是祈求着第二次,第三次……他们用尽了一切办法,沐浴净身,斋戒诵经,在祭坛摆上无数美好的事物,可遥远的神国始终沉默不语。
      终于,人们向神国发去不再回复的道别,这里没有希望,没有祝福,没有任何东西,神不再像以往一样予以神所爱的信徒们祈求的救赎。
      最后一名倒在血海中的大司祭仰头看向教堂正前方矗立的十字圣架,呼吸不畅,倒流的鲜血让他感到阵阵窒息的痛苦,他却不再恐惧,在心里默念起了每日都在诵读的经文。
      一句长长的经文读一遍会坑坑巴巴,读十遍会稍微流畅而带上些许思考,读一百遍会在得出结论后,自信地背诵经文如呼吸自如,读一千遍会让习以为常的经书成为灵魂的一方归宿,那么读一万遍呢?他曾经在某次集体诵读结束后,如此询问,一万遍实在是太大了,甚至那时比年轻的他诞生的日子还要更长,被询问的那位面对如此唐突的问题,温和地笑了笑。
      “我并不知道。”祂说,“我从未数过,也不曾思考过诵读经文多少时感触的不同。”
      “您活了多久?”
      “我与光辉同岁。”
      他脸颊通红,连忙按捺下胸膛内的振奋与狂喜。虽然两人相处了有一会儿,可他对面前陪同的这位神职人员并不了解,神殿内的白袍大司祭只告诉他们,这是今天他是来帮他们晋升的人。他看着对方不曾多虑,因为祂和所有信徒并无二致,跪在地上对着神殿内的十字架虔诚祈祷完后,微笑站到他们这群积攒功勋足够的人的身旁。祂的面容那般平凡,态度那般亲和,存在那么低调,他万万想不到这位年龄竟与外表相差这般大,此刻更是在结束后,乐意坐在他身旁,回答他这些无趣,甚至可能有些亵渎神殿的问题。他在心中连连大叫“求主宽恕”,哆哆嗦嗦地给自己画了个十字,他感肯定,这位青年一定是神殿某位了不得的高层。
      “那相比您的感触一直没有变过吧……请恕我冒昧,主教大人。”
      “我并非主教。”祂闭上眼的同时,他也渐渐散去了心头的紧张,“经文于我而言,从我开始读第一声起,它便是我的血肉了。不过我也曾疑惑,犹如婴孩哭泣不知合眼休憩,啃食脚趾不知站立行走,但我蒙主恩惠,有位存在愿意在我行道的途中照拂我,为我解惑,如今,那经文在我血液里流淌,那仁慈在我心中回荡,我闭眼,是为了追求我主所处的天,我行走,是为了寻觅我主所踏足的地。我诵读经文不求次数,不计时日,只因此言乃是侍奉主的我生存的呼气。草木不可无阳,牲畜不可无粮,人不可无呼吸,而我不可无主。”
      他突然感到羞愧,但羞愧的情绪又倏地消失在心头,他沉下心思考,自己为什么无法像祂这般聪慧,用简朴的话语传达智慧的言,自己为什么无法像祂这般虔诚,是因为从信仰开始就不同吗,还是年龄的差异,教级的差距?想到这里,他看向身旁青年,澄澈如孩童的眼眸倒映他嫉妒的面庞,他低下了头,脸色发白。主啊,主啊,我竟给自己找如此低级而愚昧的借口,我不去思考我的卑劣,只想着凝固我与他人的差距。我以为我步入您的教堂,成为您的修士,便是我舍弃了世间的纷纷攘攘决心的体现,此刻竟才幡然,我只是想给自己的傲慢和无知裹上一层道义与仁慈的外壳。我哪能用我自己的愚昧去度圣贤的智思,我哪能用数量的多寡来决断思想的高低。我在您的庇护下,竟公然质疑您的智慧与神圣。
      “求您责罚我吧!求您收回您的恩赐吧!我玷污了主的怜悯,我让主的光蒙了灰!”他受不了内心的煎熬,疯了一样大喊大叫。扑通一声,他跪在青年脚边,像失去了宝物一般嚎啕哭泣了起来,他连连亲吻青年的脚与白色长袍,“我怎配分得主垂怜的知识,我怎该出现在主圣洁的神殿,我怎能虚伪地扮演主虔诚的信徒!”
      青年却并没有说什么,祂抚了抚男人低垂的头,在男人看向祂时,跟着跪在了他身旁,对着十字圣架行了个大礼。他惊呼出声,哭号着要搀扶青年起来,青年并未拒绝,搭着他的手,跪直身体,又捧起他的脑袋,热泪染湿祂的手指,祂温柔地注视男人痛苦的脸,随后,吻了下他的额头。那是宽恕吗?他没问出声,无言的神圣透入心脏,祂的大脑永远烙印了青年金色的双眸,身体抖如筛糠,双眼热泪汹涌。
      视线在旋转中发黑。他的生命所剩无几了,可他却并不怀恨。当行的事他都已作尽了,他反复运用自己门途径的能力,积极组织居民们转移到更安全的城邦内。他始终未有休息,保护主的子民们,手持主的旗帜,与漆黑的怪兽奋战到了最后一刻。他很庆幸,自己庇护的居民们不曾质疑他的选择,不曾攻击或诽谤,他管辖的教区虽小,但这里的人们都是那么朴实而宽厚,他没有一分一秒愧对众人的信赖。不过他还是无比的悲伤,他放弃了逃生,放弃了特权,他选择与邪恶对抗,为人们争夺更长一秒的逃生,那些与他肩并肩的同僚们,他的学生们的尸体尽数堆砌在了神殿外,他甚至没法为他们收尸,为他们做安魂的弥撒。自获得吻的宽恕以后,他的一切所言所行,所思所想再未玷污身上的服装。他并不知道远方的神国究竟发生了什么,美丽的天空为何不再升起太阳,邪恶为何在大地蔓延,主为何不再回应祂的子民们。努力工作的肺让他又获得了一口呼吸,他开始落泪,为什么此刻自己才能意识到,以前自己曾疑惑过的经文其实早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经文内的主并不会从自己汩汩流逝的血中离去,祂总是无所不在。一股莫名的暖意捧起了他,他不知道那是从自己身体里流出去的血,还是主的天国垂来的温暖。
      在心中挨个念完战亡的人们的名字,为他们送上祈求回归天国的祷告经文后,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给自己念,他又想笑了,紧闭了下眼,泪水褪去,金色的十字圣架静静地俯瞰他,他有意识地扬了扬嘴角,受损严重的面部早已做不到微笑的模样。他没有为自己祷告,睡意黏着他的眼皮,金色的影子重重叠叠,他迷迷糊糊回想起了“学徒”课堂内的符号学课程和历史课程,自己曾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给新出生的孩子们讲述大地黑暗的过去,讲述主的伟绩。他总说,主曾苏醒,却因遭逢十字之难而陷入沉睡,当漆黑与诅咒蔓延大地,主才再度苏醒。祂行走大地,回收一切遗失的权柄,以十字架予罪人以审判裁决。祂驱除践踏大地与天空的野兽,将光明与祝福赐予人类。濒死的他突然把握到了什么暧昧的概念,或者隐藏的历史,眼睛再度蒙上水雾。莫不是主是回归沉睡?若是回归沉睡,主是否在沉睡前又遭受了苦难?沉睡后的现在,主又是否得到了安眠呢?他是主的子民,是主的子孙,他们人类带着十字是为主忏悔,是为主赎罪,强烈的勇气和激情贯穿心头,他多想能为主阻挡苦难,分担重量,可他没法抵达主的脚畔,他只能挣扎着向神殿中央挪动。
      世界一片黑暗,唯一泛着光亮的仅有主加护过的十字圣架。他死死地盯着十字圣架,想要与死亡再多抗衡一两秒,身体在挪动中变轻,意识开始渐渐淡去。十字圣架近在咫尺,他终没有力气再度移动,如今他已经彻底动不了了,只能匍匐在地面,不知道自己是在喘息,还是在溢血,他看着自己不断吐出的血染红狭小的视野,但不远处的金芒依旧辉煌。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黯淡的笑意,他马上就要死了,在几十秒前,他还想着自己的遗言应该是“恳请您的宽恕”,因为他们所有人都在想,自己遭受这样的不幸,是主在发怒,主在报复,主在考验他们,主想抛弃他们,所以他们要赎罪,要忍耐,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宽恕。可他的宽恕现在有些变了味,他现在其实还没那么想死,想那么快的进入主的天国,他是不是在拒绝天使的迎接,在拒绝主的好意呢?他还是有很多不舍,很多牵绊,他还有许多想做却未能做到的事,他想把同伴带进教堂,他想知道自己送出去的人们现在是否安然无恙,他还想再跟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孩子多说一句道歉,他还想吃一碗多年未能再吃的圣餐,如果有汤能拌面包就最好了,可以的话,他还想再看看太阳,他会准时起床,换好衣服,捧着书来到教堂内,跟熟悉的人们挨个打招呼,大家一起来到十字圣架下进行祷告。
      他是主千百年间所信赖的千万大司祭之一,却未能如大司祭们一样尽职到最后一刻,他大概不仅会下炼狱,还会下地狱,但没关系,他乐意极了,他乐意接受一切惩罚,被火烤,或是被冰冻,那都无所谓,只要主最后能原谅他,他愿意接受一切苦难,哪怕那需要几百年,几千年。
      他没有说出这句准备多时的遗言,用最后的力气,他对自己无声说。
      “恳请您……能获得您应有的安眠……”
      他悲伤而满怀诚挚地送出祝福,他不知道主是否再度蒙难,或是主这次将会沉睡多久,但他信仰主,哪怕主一言不发,哪怕主什么也不做,但只要主仍是祂,他便千千万万次愿意为了自己唯一的神粉身碎骨。他不过是光辉纪元里的一个普通人,前半生不曾遭受动乱之苦,未有无家饥饿之难,一生最大的考验,只出现在这短暂却又格外漫长的黑暗十年里,但他想,自己终于在最后,或许能向主交出一份不至于太差的答案。
      感谢您。
      感谢您。
      听到愈来愈近的呓语,深知门外的黑潮即将涌来,他心绪平静,微笑着向十字圣架送去诀别的目光。星芒灿烂的光在教堂内闪耀了不到一秒,轰然爆炸,为了保护神殿内完好无缺的十字圣架,他启动了自杀性的攻击,在生命即将结束前,主动回归了新生的沉眠,亦或是永恒的乐园。
      奔入神殿内的黑潮突然停住,旋即黑潮的流淌更为剧烈,它疯狂冲击,四处翻滚,潮水凝成一道漆黑的身影,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神殿内。在方才的自毁攻击中,通向神殿内的一切门都被男人封死了,可这无法阻挡被视作敌人的这道身影,这滩黑潮的主人。祂冲了进来,竟丝毫没有理会男人担心会被夺走的那具依旧光辉熠熠的十字圣架。
      这座十字架是祂曾在千年前的某晚制作的东西,那时祂还在各地寻找幸存的人类,谨慎地在观察世界的局势和异变。某次暴雨,祂跟萨斯利尔误入了森林底下的一间“避难所”,祂发现从地下救出来的人们长期不见天日,吃的毒素积累过多,许多人都出现了肢体的异变与畸形。人们向他祈求获得光,于是他便点石成金,制作出来一个看起来就有模有样,方便一次性多人治愈的大十字圣架,掏出路上杀怪获得的一个非凡特性,揉巴揉巴就给人们用于净化了。人们欢欣鼓舞,从祂手中求得了这个,流转的十字架从此见证起了人们的互助与和谐,一种无形的美德得以代代相传,逐渐,它成为了一种主的符号的象征,一种凝聚着人类希望的温暖。
      百年后,祂的王国得以建立,这个十字架正式摆在了人类为祂建立的教堂内,世世代代的孩子们被神父们抱在怀中进行洗礼时,总能瞻仰到这尊凝固了主的温柔与光的温暖的十字圣架。
      千年后,失去一切的祂再度来到自己制作的十字架面前,却在抵达之前已经经历了数次自己信徒的畏惧与抗拒,祂没法跟信徒们再好好说话,没法给信徒让他们安心的庇护,祂杀死了神殿外盘踞的怪物,进来时却看到自己的信徒为了保护祂曾经的光芒,在祂眼前送出了性命。
      在祂漫长的发明创造的时光里,这枚朴素到极致的十字架微不足道得跟这个死去的大司祭一样。本源渴慕的灵的聚合与血肉的芬芳,又如何能跟自己所爱的子民与后代相提并论。
      全身散发堕落气息的造物主怀抱起地上破碎的肢体,将沾着血肉的双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如果那可以被称之为脑袋的话——然后疯了一样地大吼大叫,那叫声凄厉而可怖,比融化的钢铁还要滚烫,比利器激烈的摩擦还要尖锐,比失去孩子的父母还要痛苦。随着祂疯狂漫溢的情绪,凝聚的软绵绵的肢体或融化或断裂,血肉掉了一地,祂再度捧起,又再度摔下,本就破碎的肢体摔成血泥,祂仰头大叫,神殿的根根柱子在祂的悲吼中碎裂坍塌,祂颓然地低下头,又弯下身体,悲哭着一点点吞入洒落一地的肉与血。
      感受到主似是崩溃的情绪,知道进去恐怕会被真实造物主漫溢的力量无差别攻击,但梅迪奇疾驰奔去的速度并未减缓分毫,一道从天而降的银色圆轮却突然挡住了祂的去路,让祂瞬间出现在上一秒所处的位置,祂皱起眉,回头看去跟来的乌洛琉斯。
      “主在告解,不可打扰。”
      “主?”梅迪奇错愕了一秒,“能有谁为祂告解?”
      “没有人。”乌洛琉斯顿了顿,“……或是主自己。”
      “……这不该怪主。”梅迪奇知道这番话其实主观性太强,眼里本就积满的狂躁瞬间燃起憎恨的怒火,祂握紧拳头,一脚踏烂腿边的铁器,破碎的铁器瞬间融化成一滩滋滋作响的铁水,祂咬牙切齿地诅咒道,“都是那群叛徒……那群叛徒!迟早有一天,我要让祂们统统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我要让祂们首身分离,我要让祂们五脏裸露!我要让祂们被最卑贱的野狗啃噬,我要让祂们被当做最污秽的垃圾悲惨死去!”
      乌洛琉斯神色淡然,并未回应,祂朝神殿的方向跪下,双手交握,闭上眼。梅迪奇隐忍着怒火无从发泄,祂也跟着跪在地上,捏合三指,点了四下后,做出和乌洛琉斯一致的动作,二人全不在意真实造物主四处蔓延的哭泣呓语灌入颅内,刺激得头皮与胸腔反复坠痛,但祂的面色与情绪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怜悯我吧,我等的天父。感谢您那谦卑、无我、纯粹的圣爱。
      “怜悯我吧,我等的天父。感谢您那宽厚、无私、永恒的仁慈。
      “我赞美您,我的一切全来自您里面。您是我的灵魂,您是我的智慧,您是我的力量,您是我的命运。
      “苦难是人类堕落的代价,王的反叛与罪孽无法玷污您万世的神圣。我将欢欣地追随您的步伐,聪慧地遵守您的诫命,好使那一切财富、国都、与至高的权柄尽归属于您。”
      盘踞的漆黑逐渐褪去,梅迪奇跟乌洛琉斯来到堪称废墟的神殿外,只见真实造物主背着漆黑的十字圣架缓缓走出。正欲说些什么时,两位天使之王齐齐扭头看向了不远处,亚当和阿蒙巧合地出现在了此处,阿蒙瞥了眼几人,偏头错开了对视。
      “父亲。”亚当行礼问候。
      “为他们做安魂弥撒吧。”真实造物主与亚当对视数秒后,在一众低沉的呓语声中,稍显清晰地吩咐道。
      “是,父亲。”
      亚当再度行礼,越过真实造物主,站到神殿前,熟练地开始举行弥撒仪式。真实造物主迈出一步后,停在了原地,看向都没正眼看自己的孩子。
      “……你看起来好很多了。”察觉到真实造物主的注视,阿蒙皱了下眉,随口道,“看来是你的信徒救了你一把。如果他们知道死一个能让你清醒点,估计他们中间有不少很乐意挨个准备去死。”
      “这并不是多好的主意。”
      阿蒙截断祂的话:“你只会需要这个主意。若是你需要理智,接下来只会看着你的子民们一个个死去,别告诉我你甚至没意识到你的存在对于你的子民们都是一种污染。”
      梅迪奇低喊道:“阿蒙!”
      “你叫我名字也没用。”阿蒙捏了捏单片眼镜,面无表情,“梅迪奇,不要妨碍我。你可以自由选择你追求的主,但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别每次我跟祂对话时你就要喊我一声,仿佛我们关系很好一样。”
      “梅迪奇,整理一下各地的消息,一会儿汇报给我,我们之后还有事要做。”真实造物主轻声道,“让乌洛琉斯帮你回复一下状态,不要勉强自己,你已经受到我的影响了。”
      “……遵从您的意志。”
      真实造物主有意拉开与阿蒙的距离,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祂率先询问道。
      “你的状态好些了吗?”
      “你猜?”
      “我猜恢复的还可以。你用了我放在比亚沃维耶扎的‘格马优之水’?”
      阿蒙双手环胸,挑了下眉。
      “它来治疗你的精神状况确实最好,你们的运气不错。下次一次性用完,让亚当保护你,好好睡一觉.虽然时间会有些久,但效果会比你每次谨慎的只用一些要强很多。”
      “我自己有分寸。”
      两人的对话再度中断,半晌,阿蒙面色稍霁,重新开口。
      “你,”阿蒙立即将自己心中的疑问改了个口,“还是想要吃了亚当吗?”
      “当时机成熟了的话,亚当会与我融为一体。”
      “……你模仿的一点也不像我的父亲。”阿蒙嗤笑一声,沉默了三秒后,祂撇开头,语调漠然,“别再跟我说话了,倒吊人。”
      “如果你需要帮助,就呼唤我。”真实造物主犹豫了一下,“照顾好你自己。”
      阿蒙没有回复,祂宁愿花时间多踩几脚脚下坑坑洼洼的泥地。
      >
      “你睡了十年,好一些了吗?”
      手持烛光,亚当从外界走回屋内,将蜡烛放至床边。对祂们而言,十年只能算是一场深度沉睡的计量单位。
      “还行。这次终于修复了最严重的灵性裂缝,格马优之水其实是父亲送给我的一场编织多时的梦,可惜梦境最终没有完成——你就把我叫起来了。”
      “你如果继续沉迷梦境,效果恐怕会适得其反。”
      修复心灵与操纵梦境是亚当的拿手好戏,阿蒙在这方面没太多发言权,祂抬头瞥了亚当一眼,从虚空中掏出单片眼镜带上,见亚当坐在自己面前,露出倾听的姿态,祂想了想,说:“父亲在梦里告诉我,祂……他希望我能有个像他儿时一样的哥哥,大概这是祂当初排出偷盗者唯一性时,创造了你的主张吧。”
      “原来如此。”亚当温和地笑了笑,替阿蒙画了个十字,“感谢父亲的恩赐,我真希望我也能跟父亲一样。”
      “你现在的所思所想正在否定父亲的用意。”
      “这很合理,因为父亲跟我不同。我只是简单的天使之王,而父亲是序列之上的伟大存在。阿蒙,父亲创造的本意是动机,但创造出的结果是我。我虽不是我们的父亲,若是我能让父亲的本意实现——让我化作祂的话,这不正是你同父亲所期望的吗?”
      阿蒙伸手握拳,取走某些无形的东西,稍一用力,掌间攥着的东西随之消失。
      “不要借机干扰我的精神,我现在状态很好,并不需要你的安抚。还有,亚当,我先前似乎一直没说,我相当认可梅迪奇那家伙对你的评价,你现在就像个偏执狂。父亲创造你并不是让你在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的,我也从来没有支持过你所谓的‘补全父亲’计划。”
      亚当点头微笑:“如果你不支持我,你想支持谁?那位疯了的父亲,还是三神?你真觉得祂们真的可以同父亲一样,撑起这片世界,拯救人类?父亲曾经加固过星界屏障,推延了外神们的入侵,但这段时间我发现,自祂逝去后,外神对地球的侵蚀立即加剧了,这次我在大陆各处加固封印,费了很大精力。”
      “真是一群秃鹫,闻着味道就冲过来。哦,还有那三只懦夫,祂们能做什么事?为了一己私欲给地球带来了最大的灾难,谁会指望祂们真正拯救人类?如果不是锚的必须,恐怕地球的所有生灵都会被极度短视,愚蠢,贪婪的祂们摧毁吧。”阿蒙嗤笑一声,毫不吝啬对于背叛者们的鄙夷,“我不意外,倒是你,你又去封印做什么,父亲和萨斯利尔又没给你布置任务,平日里能进入你封印区域的也不是什么普通人,还是说,你是想拯救人类?我先前以为你只是单纯的不想活了,原来你还有点自己的想法,乐于去模仿父亲,复现父亲的伟绩。”
      祂无意跟精神格外执着的亚当围绕这个话题再纠结些什么,偷到一点蜡烛的火苗后,随手画圈,火焰跟着旋转运动。
      “可之前不是看到了吗,许多人类抛弃了我们,干的好极了,把虔诚的信徒卖给叛教的走狗,一面祭祀讨好,见我们迟迟不出现,又一面抱着经书,质问父亲祂们为什么没来到他们面前保护他们。”
      “所以你替我们保护了父亲的信徒,予以他们惩罚。”
      “那不是惩罚,甚至都不是我主动的,是他们见到我后,请求重新信仰我,成为我永恒的信徒,我只是大发慈悲,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你让他们全部变成了阿蒙。”
      “我就是我最好的信徒,没人比我自己会更虔诚,而且这对他们而言,比起继续活着,也是一种幸福不是吗?”
      亚当表情依旧温和:“我并没有阻止你的意思,但阿蒙,我要提醒你,当你的锚全是你自己的话,你将丧失人性,无法再理解父亲试图让你明白的宝贵精神。”
      “我不是不理解,也不是没体验过,千年来我的信徒一直活的好好的。倒是如今,人性对我很重要吗?父亲不在了,没人会再帮我,管我,命令我去降下神迹,难道你要摆出兄长的架子,让我去做这些无聊的事?别想了,我才不会答应你。”
      阿蒙打了个响指,火焰消失在指尖,双手抱在脑后,重新躺回床上,立起一条腿,并将另一只腿架在膝盖上。
      “一群追求强者庇护的软弱生物,父亲让他们活的太好,以至于脆弱到仅是父亲的暂时离去,就抛弃了对祂的信仰,将那般来之不易的拯救弃之脚下。父亲要是回来,估计跟我一样对人类失望。祂虽然一向怜悯人类,喜爱人类,但却不会无底线的包容一切,对人类犯下的罪行通通忍耐。所以亚当,如果你又要说什么千篇一律的人类能为我们提供锚的话,还是把你的那点顽固不化的底稿吞进肚子里去。我们天生神话生物哪有那种情感,人类的信徒再多,锚所能给我们带来的那些,也只是信徒念叨下的些许错觉,一种弱小人类带给我们的精神污染,还是说,你喜欢看到他们虔诚叩首,祈求神力援助的无能模样?以前你就特别喜欢往人类身边跑,跟父亲童话故事里的许愿神灯一样……不,就像个随叫随到的精灵多比。以前我不理解你,现在我也还是不理解你。这段时间你比我在外面活动的时间要长,你看到的人类的推诿,指责,背叛,同类相残,应该比我更多才是。无论是谁,只有在面临危险的时刻才会暴露出最为真实而可耻的面貌,人类这种生物到底有什么好让你们这么喜爱的。”
      兄弟二人在苏醒后的日子里于已然毁灭的大地里漫步,祂们联系上仍然对父亲怀有忠诚,期盼父亲回来的旧部,暗中回收父亲留下的造物。在这场漫长的行走间,祂们目睹了各个城邦如今发生的种种惨状。阿蒙无法理解本就弱小的生命们居然仅是稍微掌握了点力量便互相残害彼此,祂对部分还在信仰自己父亲和自己的人类予以了一定的帮助,比如顺手将面前的危险给偷窃,而对于改信了的叛徒则是随意处理,强行析出同途径的非凡特性,或是将人的意识通过错误转移进了怪物身上,笑眯眯地给异化了的人类开难以实现的条件,又给出诱人的生还与成为自己眷属的嘉奖,祂完全不惮于做这些以前父亲绝不会允许祂做的恶作剧。曾经辅助过萨斯利尔维持神国秩序的亚当通常是确定这里没有父亲遗存的痕迹和造物后,再握着十字架项链逐个为死去的人类背诵悼文,帮助一些无辜受难的人们摆脱灵魂的堕落,给幸存的人类指引前往人类聚居地的方向,顺手对人类的记忆进行模糊处理。亚当确认了不少适合当避难所的城邦,一路碰到的人类,祂统统为他们指向就近之处,让祂们自行避难。
      “真好笑,为他们指个路,人类就能下跪答谢,感激涕零。”阿蒙注视奔逃的普通人,目光冰冷,“没有让他们享受和以前一样富足美满的生活,却能指着父亲的神像破口大骂。”
      “他们很熟悉切实离去了的利益,而对我所我指的希望一无所知。”
      “你真应该指向另一边已经变成废墟了的城邦,我想看到他们发现自己被骗了后的绝望。”
      “不必做这种事也可以看到,因为他带上了孩子。”
      “你干了什么?”
      “不是我做了什么,只是我没告诉他,刚刚我说的城邦地址,他一个人无法独自抵达。”
      “你是说他会吃掉自己抱着的孩子?”
      “他也可以让自己的孩子被怪物吃掉。”亚当淡淡地说,“两个选择都可以让他拥有一线生机,不过还有第三个选项,就得看他愿不愿意牺牲自己了。”
      空想出的火焰重新点在了蜡烛上方,黑暗的室内照进丁点明亮的光。
      “富有智慧的群体生命并不能仅用这几个短短的词汇进行精准的评价。即使灾难面前他们舍弃了对父亲和我们的信仰,我也并不责怪他们。父亲跟我说,他跟萨斯利尔最初在传教布道的时候,同样经历过别人排斥的情况。面对灾难,恐惧、求生、屈服、躲避都是生命的必然选择,哪怕是一只巨龙,一只老鼠也不意外。你不该如此轻慢的一句话否定掉全部。
      “人类信奉我们,最根本的并非信奉依赖我们的伟力。他们信仰的是尊重生命的我们,而不是把他们当奴隶和食物的古神,他们追求的是我们帮助人类种族的延续,而不是永生永世只能躲在地底下无声无息地消亡。阿蒙,你对经文里记载的历史理解在神秘学层次远超众人,甚至众天使,那是因为经文是我们坐在父亲膝上,听他娓娓道来的一切宇宙运行的道理和奥秘。但在情感方面,你的理解只停留在基础概念,实际远不如人类,你难以从祂们的赞美之词和文艺作品里读出祂们长久对抗黑暗的恐惧,对光芒的追求与歌颂,对父亲满心的尊敬与爱戴。我坚信,只要是通晓经文,信赖父亲的人类必然能顽强地背负起束缚父亲的十字架,在这片土地继续生存下去,他们终会等来父亲的归来和救赎。
      “另外,人类不仅有锚的功能,他们本身寓意着智慧,这正是赫拉伯根曾经负责的‘学徒’项目公开面前所有人类的原因所在。神国只是为他们敞开了智慧的门,而选择进入门内,孜孜探求父亲赐予的智慧与力量的是他们自己,人类以此拥有的自由,甚至连智慧本身的赫拉伯根都不一定拥有。像是巨人王庭那种建筑,我们可以随手创造,人类同样也可以,现在不行,那就他们的子孙可以,子子孙孙可以,只要给他们时间,他们终会完成。你作为时天使能拨动指针,短暂回溯时间,但你无法推动指针,长久地让承载生命的时间无限流转。人类经历了第一纪元,在没有任何人庇护下依旧能够等到父亲的到来,他们比你想的还要顽强,还要聪明,还要强大。哪怕是你引以为傲的狡猾和精明,或许未来的某个人类,也能在这上面战胜你。我们虽为天使之王,但终究只是有限的个体。真正的无限,是父亲和一切的最初赠与无数人类的礼物。他们所开辟的,才是这个地球该有的未来。”
      阿蒙沉默了好一阵,消化完亚当长篇大乱的教导后,推了推镜框:“……我想象不出有什么人类能够战胜我,就算是雅各跟琐罗亚斯德,他们的那些小把戏我也早就玩腻了。我……同样想象不出,侍奉父亲千年之久的祂们,会背叛父亲。”
      亚当没有回答,目光依旧澄澈。
      “你并不认为那三个能决出胜负?”阿蒙主动把话题带回去。
      “三角结构往往最为稳定,长时间内祂们只能僵持不动。”
      “你打算怎么做?”
      “父亲说过,最初在所有人的体内。若我能进阶更高层次,找到合适的方法,父亲便能从我体内复苏。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具备实际可操纵性,而且这并不意味着我是选择自亡,我不会自杀,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补完自己,回归主的体内。”
      “我现在真讨厌跟你聊天。”阿蒙面无表情地说,“这些疯话跟倒吊人的呓语没有任何差别。”
      “我一直非常感谢你对我的重视,这足够了,阿蒙,只要你还记得我,那我便活着。不过我还是得说,这点重视长远来看并不重要,一个天使之王,一个宇宙支柱,我跟父亲间的选择题,即使是孩童,也能做出对全世界最为明智的判断。”亚当凝视着阿蒙的双眸,微微一笑,“不过你不用担心,目前我还不会立即晋升,祂们三神现在相当敌视我们,恐怕我一旦开始,他们就会联合追杀我们,而且现在晋升的话,保不齐从父亲体内苏醒的‘那位’会再度从我体内苏醒,我并不希望重归的父亲再遭受一遍痛苦,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将依旧维持目前的现状。”
      “这算是你又一次达成了你的诺言?”
      “你也可以理解为我在向你证明我有兑现我所说的一切话语的能力。”
      “……我不喜欢你模仿父亲。”十年前,看着亚当拿出非凡道具“格马优之水”,阿蒙冷不防地开口道。这次祂将要用完剩下全部,这意味着祂将要用上未知的时间来修复灵性问题,而亚当一个人在外独行,在确定真实造物主需要与亚当融合后,祂就觉得自己可怜的大哥现在就像半个砧板上的肉,而这块肉的想法居然不是逃脱悬在脑袋上的刀,而是回归到原来还没被切下来之前,“父亲竟然让我学你。”
      “你不用学我。”
      “当然。所以那时我跟父亲说,‘亚当一点也不好玩,祂埋头写童话的样子就像埋头实验的您,我学祂做什么,要学习的话,为什么我不直接学您呢’。当时我只是想埋怨你,父亲却觉得祂被我埋怨了,于是父亲不再这么说,只有萨斯利尔管我的时候,才会拿你当好模样。”阿蒙摘下帽子,坐到床上,“想不到你现在更像是在学我。”
      “是吗。”亚当随口应下,“人总是会变的。”
      “你又不是人。”
      “我活着。”亚当解除了格马优之水的封印,“活着就意味着变化的不可避免。”
      “但愿我醒来后,你不会‘变化’得面目全非。”阿蒙举了举格马优之水的瓶子,向兄长示意。
      祂温声道:“我不会的。”
      亚当垂头合眼,对阿蒙无意识地用力捏了把单片眼镜的小动作佯作毫无察觉。
      我的确在学你,学你的模仿他人,还有永远不为人知的命运偷窃。
      ……现在,是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竞争了,“人性的我”。
      金色的眼眸缓缓睁开。
      >
      神死于自家庭院里,飞溅的鲜血洒满了玻璃,屋内却无人能将其擦拭干净,亦或是明白玻璃窗下倒地的是何人。他们个个心有猜疑,却又不敢肯定,也没办法肯定。
      暴君的怒火横亘于永不垂落的黑幕,深夜的缄默锁住了裹藏罪恶的天窗。除了大陆的异变和灾祸外,不少幸存者仍在列奥德罗为主导的信徒清洗下丧失了生命。长达百年之久的大灾变结束,幸存的太阳神信徒们悲哭着走进漫长而无望的深暗时代。
      大海织成金黑相交的残破藩篱,自认履行完诺言的亡灵之神重返受自己管辖数百年之久的南大陆,人们见到祂的归来纷纷行礼问候,要为祂举行庆典,祂却遣散了众人,独自在神殿内思索。回想那伟大的太阳神堕落的模样,以及亚当带阿蒙逃脱前故意给众人看到的晋升序列之上的知识,祂感到无言地欣喜,当今的序列祂徘徊多时,如今终于看到晋升的曙光,可祂又愤怒地用权杖连连击打地面,在心中反复咒骂那三个叛徒,若是太阳神的计划一切顺利,那祂应当在这件事结束后可以联合更多更强的力量,跟太阳神联手杀死阿曼尼西斯。太阳神在过去的千年里一直敌视不肯归顺自己的黑夜,祂在这件事上本能有过半的把握获得黑夜的权柄,可现在什么都没了,祂愤怒地捏碎手中的权杖。转念一想,萨斯利尔竟能联络上阿曼尼西斯,达成合作,让往昔的敌人跟自己并列主位,莫非两方的不合只是演戏?猜疑充斥心间,种种矛盾之处让祂不断设想又推翻,这个答案不会有任何人告诉祂,可祂此刻是如此地需要强有力的盟友,绝对支持自己的亲信……或者,或者如空想天使般的虔诚的子嗣。
      视线扫过神殿内每一处角落,祂突然一顿,转身看向某处位置,思考了两秒后,猛地想起某个常常站在此处的黑夜序列的仆从。他在一众信徒间以温柔大方,勇敢聪慧著称,因有功被推举进了神殿内修道,做事机灵麻利,关键时刻又不乏魄力,于是一路提拔,如今来到了祂的身旁。平心而论,他是个极好的仆从,萨林格尔习惯了他的侍奉,先前更是乐意予以他机会继续晋升,然而此刻萨林格尔却感到心头一凉,仆从低调的做派,不受瞩目的站位,祂的心头泛起杀意,仿佛看到了这个黑夜仆从隐蔽的一颗反叛之心。多可笑啊,祂竟那般信任跟自己的序列天然矛盾的“外来之人”。
      日夜交替的黑眼看再度铺上天际,萨林格尔握紧白骨的座椅,下定了决心,砸碎了悬在颅上的十字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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