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少年游(四) ...
-
掌门的关门弟子在宗门里出名是很容易的事。萧鹤的考核过得很顺利,下了论剑台之后便被不少弟子搭了话。温夕照好不容易把他从人群里扒出来,揪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别人的剑穗递给你你就敢接?到时候人家找上门来有你头痛的呢。”
“不能接吗?”萧鹤懵懵地问。他看其他人也有互赠剑穗,还以为只是弟子间表示友好的方式。
“你又没剑侣,人家送你剑穗是问你做不做人家剑侣的意思呀,”温夕照简直一个头有两个大,“你接了就是告诉人家这事儿能成,懂了吗?咱们宗门这么大,什么人都有,别看谁巴巴地凑上来你都搭理。”
刚刚弟子们热切的问候犹在耳畔。萧鹤看了看自己的佩剑,剑柄上是他新编的剑穗,鲜艳地晃着。远处人还乌泱泱地,这样热闹,他却忽地无聊起来。
温夕照犹自要嘱咐师弟几句,却听师弟道:“师姐,这里没有我的事了吧?我先去别处逛逛,有紧要事传音给我就成。”
话刚说完,人已经是御着剑飞走了。
温夕照简直说不出话。
“你这个师弟,倒是挺有主意的。”旁边有人笑着打趣,温夕照抬头一看,正是含素峰首徒谢辽。含素峰长于岐黄之术,平日里和各峰往来都密切。谢辽与她年纪相仿,又都是首徒,两人也比旁人更亲近些。
“有主见是有主见,可也实在是够自由散漫的。”温夕照想了想也忍不住笑,“开阵那天你不也看见了?放着莲台不坐,非要在下边和人挤着。”
“只辛苦你带他。这孩子脾气不像主峰出来的,倒像云影峰的。”谢辽说。
两人说到这里,会心一笑,又寒暄了几句,各自忙活去了。
萧鹤却不知道这些。他径直御剑飞出了太阿峰,便在半空停了下来。他本来也不急着要去哪儿,更何况他在这冯虚宗里,最熟悉的只有他手里这把剑。
他知道冯虚宗不许在半空这样御剑停着。可他也知道这几日大家都忙着开宗门大会,无咎峰的纠察弟子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太纠结。
峰外不比峰内有法术维持,风刮得颇有些放肆。萧鹤皱着脸想了半天,被吹得打了个哆嗦,终于决定先去天渠峰。
——然后吃了个闭门羹。
来应门的天渠峰弟子是个娇小的师姐,站在山门后面温温柔柔地说:“不是师姐不让你进呀。天渠峰这几日都不开山门,师弟等大会开完了再来吧,师姐到时候请你吃点心哦。”
纯粹是把他当小孩哄。
那他去哪里呢?大家看起来都神色匆匆,他能走到的地方皆是人声鼎沸。天渠峰的天渠阁藏书千百,他原想去坐上一整天,谁成想好学也得挑日子才成。
鬼使神差地,萧鹤看见了下方小小的云影峰。
云影峰虽小,却是一望而知的秀美。弟子们不太讨论云影峰有什么闲聚论道的好去处,虽然有祁青阳住在那里的缘故,更多则是因为云影峰实在“不好走”。
萧鹤不清楚具体是个怎么“不好走”的法子。他想他只是闲逛,最多只是在山门附近沿着山路看一看,大不了就是被拦回来——又能怎么样呢?
他就这样光凭着一股子好奇劲儿进了云影峰。山门处没人拦他,他也就径直走了进去。山路绵长,萧鹤虽然有心赏景,却也觉出不对来。起初只有远处绿茸茸的林梢缭绕着浅淡的雾气,越走云雾越深,渐渐的萧鹤无论如何只能瞧见面前十米的路了。
他修道以来双眸清明,再大的雾气也不影响视物。这分明不是真的有雾,而是掉进法阵里了。
这才知道云影峰原来是这样的“不好走”。
萧鹤逛了半天,雾气也不曾消散。他压根没学过阵法,知道再走下去也没有结果,索性在路边找了条长石凳坐下,掏出干粮垫了垫肚子。
他倒是不焦急。宗门里一般不设杀阵,这几日又有的是要叫他的地方,在他老死阵中之前总有人会来把他捞出去的。
抛开别的不说,这阵里风景实在赏心悦目,溪水潺潺从林间流过,泥土都是湿润润的。萧鹤心里感叹这阵法做得精细,不像主峰的剑阵,里边除了带煞的剑气,什么东西看起来都像蒙了层纱似的只有个轮廓。
——他却没想到阵法用处不同,造景自然有别。剑阵本是为了练剑,造景上粗疏些也够用。这处阵法却是专为迷惑人做的,造景必定精细非常。
萧鹤休息了好一阵,又起来就着阵中青山秀水练了套剑法,直练到汗流浃背才停。
他究竟是少年人,活动了一整天便泛起困来。萧鹤既不认床也不怕亮,挨着块板子就能睡——挨着石凳子也是一样。
他就那么睡了过去,直到被暖烘烘的气息热醒。
萧鹤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矮榻上,身上盖着条薄被。一个人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围着个小炭炉剥着什么,见他醒了,轻轻把手里的东西朝萧鹤一抛——是只剥了皮的橘子。
“醒了?”
这一声一下把萧鹤的睡意惊醒了大半。他虽然只听过一次,却也立刻知道这是他祁师兄在说话。
萧鹤悄悄地左右看了两眼。自己躺的地方大约是祁青阳的书房,书案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堆卷轴,满当当的书筐旁边还搁着一大筐橘子。祁青阳面前的小几上还排了一行橘子,剥好的皮叠在一块儿,像个金澄澄的小塔。
“我叫了宁絮影一会儿来接你。饿不饿?饿就吃了饭再走。”祁青阳神色淡淡的,塞了瓣橘子在嘴里。
若是换了旁人,祁青阳断断不能这样心平气和——再闲得没事干也不能在云影峰这样乱逛。萧鹤年纪小,又没惹出什么乱子,祁青阳不愿苛责,便轻轻放过了。左右萧鹤是宁絮影的弟子,有的是人管教。
听见有饭吃,萧鹤当然愿意多留一会儿。祁青阳今日穿了件竹绿色的雪缎衫,初见时那股肃杀气少了许多,越发显得他眉目秀逸起来,也叫人更容易心生亲近。
“听闻师兄前些日子遭魔修暗算,不知师兄伤势如何了?”萧鹤吃着橘子问。
他倒不是客套,是真心关切。祁青阳受伤告假便不会参加擂台,听说祁青阳剑法最是奇诡,不能亲眼一睹风采,萧鹤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祁青阳道:“也就那么着吧。”他身上总是新伤叠旧伤,伤势不重,随便养养也就罢了。
“你是哪里人?”
“我?我是秋关人。”萧鹤说。
“秋关人?”祁青阳倒是有些意外了,“我竟没见过你。”他时常出入秋关内外,附近的人家他大多熟悉。萧鹤这么好的苗子他没有印象实在奇怪。
“我们家都是猎手,师兄没见过我才正常。”萧鹤笑着说。
祁青阳却一听就懂了。秋关的猎手可不是寻常猎手,他们通常落籍在秋关,人却分散在关外各处,踪迹能一直蔓延到魔道的荒漠以北,以猎杀魔物为生。秋关关内有六合之内最大的魔道特产交易地,这些猎手偶尔会在这里露面。
他们有自己的名字,“刹猎”。
这群人虽然名义上是仙道下辖地的子民,习性上却更接近魔道中人,祁青阳甚至叫得出几个出身刹猎的魔道首领的名字。他自然以为萧鹤是宁絮影出关时带回来的,没想到一问才知道,萧鹤是自己千里迢迢从漠北走到秋关来的。
那时候这个孩子才几岁?放任一个孩子孤身穿过危机四伏的大漠,刹猎对孩子是这样不在乎吗?
“我来的那年漠北大旱,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孩子,下秋关总比饿死强。”少年腮帮子还鼓鼓囊囊的。橘子大概是很甜的,他吃得很珍惜,一瓣塞进最近要笑眯眯嚼好一会儿,“阿妈拗不过我,就让我过来了。”
事情当然不是他三言两语中形容的轻松顺利,好在最后结果是好的。他来到秋关,还没走进冯虚宗,被路过的宁絮影一眼相中,成为掌门的关门弟子,这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他最初的想象了。
说来好笑,萧鹤本名萧成朱,和“鹤”这种珍贵的鸟没什么关系。他带的那点盘缠哪里够支撑千里跋涉,到秋关时已经是饿了许多天,实在是饥肠辘辘,眼花到把宁絮影暂留在路边的鹤当成了鹅,扑上去就啃。宁絮影买个烧饼的功夫,一回来就看见一个小孩死死抱着自己的鹤,嘴里全是鹤毛,吓了一大跳,赶紧把烧饼给孩子吃了。
萧鹤的道名“鹤”,就是这么来的。
“怎么不去极乐都?”
祁青阳说的是魔道的都城。从位置上来说,极乐都比冯虚宗更靠近漠北,繁华远胜于秋关。若只是想讨口饭吃,极乐都其实更合适。
“部里老人都说宁死不入极乐都,我也进去看过了,没有穷人的活路。”萧鹤答得平淡,“极乐都里没有钱就只能入奴籍。做那些人的奴,还不如饿死。”
魔道行事一向是血淋淋的,极乐都更是以弱肉强食为铁律的地界,祁青阳最清楚不过。他听到萧鹤的话,怔了怔,意味不明地发出了含混的轻笑。
很多旧事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可惜他们虽然共处一室,记忆却并不能在人之间流通。
这个孩子这么聪明,祁青阳想,很多道理他总会明白的。
——比如强权驭卑弱,普天之下都是如此。秋关不过一道天堑,哪里能将人心就此分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