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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传言 ...

  •   贺千帆来到书房时,连婺早已等候多时。她站在桌旁,手捧一本书看得出神,贺千帆也没出言打扰,经她身侧走向圈椅。连婺这才注意到他,颔首问了个安:“侯爷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姑娘关心,已无大碍了。”贺千帆低头看向连婺拿起的那本书,说:“姑娘喜欢这书?”

      连婺大方承认道:“从前没读过这本,看到放在桌上。便没忍住拿来读了,还望侯爷莫见怪。”

      贺千帆坐在圈椅上但笑不语,抬手对连婺做了个请的动作。连婺心知肚明地落座,二人对坐桌前,贺千帆点了根香,烟雾如云卷云舒般荡开,他开门见山道:

      “连姑娘,你是聪明人,我便不与你兜圈子。去年年中,甘南县是否降了场大旱。”

      他砌了盏茶递去,连婺双手捧过。道:“是。”

      杜林弹劾廉州旱灾一事确是存在。久旱必涝,旱灾过后不久,整个廉州又迎来近十年未见的涝灾,九县被淹,其中当属甘南灾情最为严峻。

      廉州瞒着不报,甚至如期交上当年租调。那这税银和谷粮从哪儿来?自然是百姓手里。可恰逢灾年,庄稼没了收成,百姓又如何凑齐粮食?

      “冒昧问一句,在此等天灾下,甘南的百姓是如何做到全部按时缴纳清了税银?”

      连婺闻言阴冷地笑了一声,嗤道:“侯爷忘记甘南的药价了吗?药市尚且如此,粮市更加龌龊。”

      “旱涝交加,土地长不出庄稼。旧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脚踩黄土背朝天,庄稼人就靠这几亩良田,收成好,日子便好,收成差,日子就紧巴些。可去年这灾,是老天也不给甘南留活路,辛苦一年全白费,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偏又赶上收税,那更是一分也拿不出来。”

      贺千帆也笑:“拿不出来最好办。”

      连婺看了他一眼,不知是否真心,说:“到底都是官场中人,懂得彼此的路数。”

      他说得不错,拿不出来最好办。

      “官府不怕你穷,只怕你不够穷。什么都没有,事情反而容易很多。没有绢粮银钱,但税总是要交,县衙逼得紧,挨家挨户逼问清点,不留人一丝空隙。这般重税施压之下,市面上出现了两个新的铺面。”

      贺千帆接道:“粮肆和钱庄。”

      连婺点头,眼神里有一丝诧异:“侯爷遣人调查过?”

      连婺似是想问他,如何会知道这两间铺子是什么。贺千帆低头轻叹,他怎么会不知,他是从天灾中逃出来的人,这套路数他再熟悉不过。

      “只是猜测。”

      他随便搪塞过去,连婺知他未说实情,却也不再追问。她端起桌上的茶盏,不喝,只攥在手心捏着:“侯爷来甘南许久,听没听说过一个故事。”

      “什么?”

      “甘南这条粮道连接博州,博州城……”她睨着贺千帆,停顿一下。

      博州城。贺千帆打心底苦笑,这个词一出,他就知道接下来的对话要偏向何处。连婺看他,其实是在看他顶着的这张皮。

      “说吧,博州之战。”他耸肩。

      多漂亮的一场仗,短短两月间歼敌六万,打通入关必由之路。这般功绩,如今再提起,每每就是要与各式各样的鬼话纠缠在一起。

      连婺并不完全清楚贺千帆来此目的,但若他是为着甘南,那她便会竭尽全力的助他。

      她将手中的小盏摆回到桌面,用指尖推动小盏在桌上划动前行,似一只航行的船只:

      “甘南与河中各地的联系基本依靠于湛河漕渠,漕渠途经博州一带,原先并没有什么,可自打博州之战之后,甘南的商船只要从湛河经过,必会遇上些麻烦事儿,轻则粮草失窃,重则……”

      “啪”的一声,小盏被她用手打翻。茶沿口撒出,顺桌角滴落在地,原本整洁的小桌瞬时被水渍溅的脏乱:

      “船毁人亡!”

      “后来许多商队便改走河西驿道,然而依旧怪事不断,就连官粮运输也出过好几次差错。从那之后就开始有人谣传——说博州六城设时位同法阵,战死的亡魂被困在期间,他们不甘心,长此以往留在人间,祸害大周百姓社稷。所以,只要从那条粮道过,就必定出事。”

      贺千帆眉眼向下一压,道:“官粮也出过岔子?”

      “出过。传言中说,‘一经路过,必出差错。’官粮自然不例外。”

      “出过几次?”

      连婺莞尔,扶起杯盏:“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应该不少,年初时就有几条漕船翻船了,应该是送去边地的。”

      年初?那不就是西宁上告边地粮草锐减的时候?

      看来,西宁、庭北的军粮问题,除了明面上已经定了罪的二州粮草贪污案之外,跟这“漕运鬼事”也脱不了干系。

      闹鬼,鬼哪有这么闲。闹来闹去,逃不过人心。贺千帆从一旁拿来帕子,淡然道:“经过博州的粮道可多了去了。”

      什么鬼专门逮着甘南这条线祸害?

      不过,翻船上的粮食是否真的丢失?如果没有丢失……那他们费力架这一出戏台,究竟是要将粮草运往何处!

      连婺从他手中抽过帕子,清理打翻的茶水。贺千帆没与她假意客气,卧回到倚中。他看着连婺,从她淡漠的神情中便可得知,他俩都不相信这套说辞。只是连婺却玩笑似的绕了个弯,话中无不暗讽道:“兴许别地也有这类谣言。”

      “尽管如此,侯爷。”她话锋一转,又道:“您也知道,行商最是要讨个吉利,这传闻闹得沸沸扬扬,日子久了,谁还敢拿银子赌?真碰上事,就是个血本无归。”

      “甘南大旱,颗粒无收,又没有粮商来往,再加上不久后便朝内封了城,市面上的粮肆收不到粮,唯有新开的那铺面穰穰满家,于是便造成了和医馆一模一样的局面,一家独断。

      “粮食被抬到一斗六百文。”连婺顿了顿,又说:“侯爷,六百文啊。”

      贺千帆啧了一声,撇嘴道:“六百文,我吃进去都嫌烫嘴。”

      大周初期,丰年时每斗米的价格约在三十钱左右,最便宜甚至有二十文一斗的时候,即使是姜闵乱周的那三年里,战乱不休,也不过是斗米三百文。而这小小的甘南县,竟一度将粮价涨到六百文一斗,难以置信。

      “不先抬高粮价,如何让人去借他的钱?百姓要上缴绢粮,却被这价压着买不起,自然便会想到市上的那家钱庄。”他一手抵着头,又横翘起条腿,搭在另只左腿上,“钱庄和粮肆的生意紧密相扣,利在圈中同转动,赢得盆满钵满。这两间铺子可是严承嘉名下的?”

      整个甘南能做到这样程度的,他想不出第二人。

      连婺却说:“不清楚。一开始是由县衙借公廨钱,月息十分!”她皱起两条细长的眉,“这钱我们实在借不起,哪怕硬着头皮借了,还不上,就是要下狱坐牢子。这笔债会一直跟着你,死了也难能安息,儿女子孙仍要接着偿还。”

      太祖朝起,榑都及诸州县置公廨钱,每司设捉钱令史九人,每人领掌五十贯,月息十分,每月纳利五千文,不出一年便可收回本钱,官府便将这利钱充作公用。

      “利钱太高,根本没几个人去借,没多久便又陷入无人纳税的僵局,再之后,坊间新开了一家钱庄。”

      “私人钱庄?”

      “私人钱庄。”

      “谁的?”

      “严承嘉。”

      谁敢拦着衙门赚钱,敛穷鬼之财收于宝袋?也只是他。

      贺千帆哼哼两声,说:“严承嘉是甘南的捉钱令史,掌握放贷诸事。但他假托公廨钱之名,将自己的钱贷算进去,牟取暴利,真是什么钱都敢赚。”

      连婺巧目一转,说:“但是……严承嘉的钱更好借。月息十厘。”

      “十厘?”

      怎么会差这么多?且不说与公廨钱相比,就单说这十厘,放在何处都算是极少的。

      贺千帆抿了抿唇,有些不相信。论为人,信不过严承嘉有这般好心;论身份,他是商人,怎能错过这触手可得的赚钱良机?

      “他这又是要搞出什么花样?”

      连婺摇头:“没有。就是十厘。”

      这次的情况与他从前哄抬市价的行为略有不同。百姓心生怀疑,怕其中有诈,但一番对比之下,至少严承嘉的钱还是有望还上的。管他还有什么弯弯绕绕在其中,总要先对付过去这年的粮税再说。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严承嘉这次好像并没有什么其他举动。

      “有钱不挣,这可不像他。”贺千帆放下腿,在桌前坐正。“这可是公然与县衙作对。县衙要捉钱,他却要做善人,中途拦了一道,从当官的手里抢钱。”

      他讥笑着说:“这事换了谁都正常,偏偏不该是他严承嘉。”

      “不过,没多久就涨到了四分。”

      “也不少了。”

      “总比县衙的好。”

      “卫明哲可有开放义仓?”

      连婺装的吃惊模样,露出十足讽刺之意,说:“从未听说。”

      贺千帆执笔在纸上随手写了几个字,用朱笔圈绕连成整条线,租调之事逐渐清明。

      甘南旱灾,民不聊生。不报灾,便开不了义仓,可报了灾,朝廷就一定会派人来核实。县衙想要压下此事,租调自然得全数上缴,百姓哪来的钱粮?——官粮和公廨钱。

      县衙放贷,一面施压逼迫百姓尽快缴纳绢粮,一面将月料钱以高利贷给百姓。用官府的钱买官府的粮,将本图利,这钱仅是从百姓那里过了遍手,县衙却每月坐收十分利。

      一套荒唐举动过后,要钱的得到了钱,纳税的收够了税,只剩可怜的穷苦百姓,窝窝囊囊、稀里糊涂欠了一屁股债,不知要还到猴年马月去。

      至于严承嘉——

      他本就是甘南的捉钱令史,和甘南县衙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私人钱庄也不过是借了他的名字。只因大周对公廨钱有严格的规定,州县不得私自更改,可月息十分在当下实在无人敢借,眼看这样下去赚不到钱,只能另辟蹊径。

      以私家钱庄的名义打出薄利的噱头,十分降为四分,却也一本万利。

      “这群赃官,竟如此歹毒。旱涝天灾,不想着补救,反而从中牟利。”

      多亏连婺相助,贺千帆总算将这甘南旱事基本缕清,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那批假借闹鬼说辞丢失了的粮草,究竟被运往了何处?

      他沉吟片刻,招手唤进南亭。

      南亭就守在门外,他闻声后甫一进门,便听贺千帆道:

      “你明日一早便去县衙。告知卫明哲,我已经安然回府。多谢他这几日,特、地,派人搜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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