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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胭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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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明哲一大早就来了贺千帆暂住的行辕,乌泱乌泱带着一大帮人,着急忙慌地。凤执先是不让人进,这帮人佩了刀,谁知动没动歪心思?
南亭没搭理他,神色平静地开了门。这群人身着公服,板正地,撂袍跨过门槛走进院。凤执急了眼,跺着脚埋怨地瞪一眼南亭,不动声色走开。
他孩子似的,脾气越发大了,南亭跟在身后,讨好着地出声唤他停下:“好凤儿,莫要气恼,你听我说。”
凤执一听这名字,赧红着脸步子迈得更快了。这是他的奶名,南亭亲哥哥一样看他长大,自是知道的,可他不长喊,只在他生气时哄着叫出来。
“请了人来,哪有不迎客的道理?”南亭轻轻拽住他袖口。
卫明哲绿衣银带,顶着幞头,龟甲绫的袍子,穿的是官服。常服兴许有贼心,可披上这身官服,实则就是在说,此行明澈,做得都是明面儿上的事。
这是官场上的规矩,凤执懒得惦记这些,南亭却都清楚着,他拈着袖口没松手,这是在和他示弱了。
“他穿着公服的,别说是甘南县令,就是廉州刺史来,也不会出事儿。”
卫明哲来人太多,正厅塞不下,就让他们整整齐齐站在院子里,一排排码饺子似的。他则独个儿坐下惶惶地吃着这府里的茶。
从热到冷,吃了好几盏。
贺千帆知道卫明哲已经来了,南亭通报过一回,他不急,故意晾着他似的,连床都没下。一转脸便看到傅熙州的睡颜,傅熙州平常很少比他晚起,今日是个难得的例外。打透窗棂的光束从软塌转照到妆台,又是许久过后,傅熙州才缓缓睁了眼。
他看到贺千帆,心甜意洽地笑,勾起的唇角上有不言而喻的餍足。
贺千帆知道他乐什么,就说:“说了你醒来时,我就会在身边。”
昨日里的承诺他如数兑现了。
傅熙州掀开薄被起身。他睡着时模样乖顺,不爱动,因不见头发蓬乱,坐起时青丝如瀑,长长的垂至腰间。
贺千帆喜欢牵他的一缕发丝在指尖绕圈,绕着绕着,聊家常般开口道:“卫明哲来了,在正厅候着。”
傅熙州不回头,纵着他摆弄自己,稍一动头可就扰了他的兴致:“来多久了?”
他倒是不惊,也不问卫明哲如何会来,他是最了解贺千帆的人,知道那是他亲自放出的消息。
贺千帆回道:“来了有一两个时辰了吧。茶都吃了四五盏。”
林场刺杀是卫明哲的手笔,如今他们安然回府,卫明哲自然是惶恐不安的。他越是想见,贺千帆越是要吊一吊他。
“想必县衙今日也是无事做的,这个时辰了,你是想留他下来一同用膳么。”
傅熙州不冷不热地嗤了两句,从他身上翻过去。
他要下床,贺千帆也跟着坐起。
床中本是半明半暗的,朦胧着尤衬眼前人清清冷冷的气质,像一尊摆进神龛的菩萨像,他看一眼后惶惶低了头,先傅熙州一步掀开床幔。亮光等不及地吞吃掉昏暗,傅熙州不适应地半敛眉目。片刻后,踏着跣子,迤迤然走到妆台前坐下。
贺千帆跟去看,竟见这人打开妆奁,铜镜中照出一张隽美的脸,他拿来一盒妆粉,破天荒地搽起了粉。
香绵傅粉上了脸,乍看上去没什么多大变化,他本就生的面庞白皙,只因常年积着病,便显得一副憔悴样儿,如今巧巧掩住病气,是悦目的,透着康健貌的白。
贺千帆坐在蒲团上愣愣地看,也没问他因何上妆,只在匣子里一阵摸索,掏出盒胭脂:“既傅粉,何不上胭脂?也好更有气色。”
傅熙州按他手拒绝了,只说:“放后头再说罢。”他们还穿着亵绊,日光一照,白玉无瑕的,单薄的透着肉。该去见卫明哲了。他为贺千帆取来那件辟邪纹袍,语气淡淡地,边抚平衣褶边说,“你见了他说什么?”
“用得着我说吗?”贺千帆温和地握了他的手。配上蹀躞带,腰间那处衣物就乱了,皱皱巴巴团在一簇,傅熙州是想俯身替他整一整的,谁知双腕被他一掌擎住。贺千帆用空闲的另一手粗糙理着袍子。“就他干得那些亏心事,他独个儿说足够了。”
卫明哲在正厅等了快两个时辰,凤执进来了,一双眼快翻到天上去,根本不稀得看他,只告诉他贺千帆改在园子里会客,引一帮人过去了。
卫明哲只感觉脸上一辣,像是被人当猴耍了,但眼下又无论如何不敢露出半点脾气,惴惴地到了园子跟前。
火伞高张、竹帘映日。贺千帆和傅熙州坐在池边赏景,卫明哲低着头问安,先如往常般叫了声“侯爷”。贺千帆没招呼他进亭,他心中像是一直砰砰打着鼓,更慌了。
“侯爷可算安然回来了,下官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定一定了。”
贺千帆呷了一口茶,没有正眼看他,却哼笑一声,如翻船前一刻的宁静,带着山雨欲来的空气:“卫县令也在祈祷我平安归来吗?”
卫明哲为何急着来这一趟?
他是在试探,看贺千帆究竟对林场刺杀的事情知道多少。
“下官愚钝,侯爷这话下官倒听不明白了。”
如今看来——
“我听说了,卫县令一直帮着加派人手寻我的踪迹,真是多亏有你。”
贺千帆转过头,和善地露出一个笑,眼底也是带着笑意的。傅熙州从前不爱曲意逢迎,他其实想象不到,用这张脸舔起笑来是个什么模样,但官场上待得久了,总还是学会些新东西,虚情假意就焊在面上,旁人瞧不出个真伪来。
“南亭、凤执也急坏了,我虽与县令相识不久,却是看得出,县令心中有我,就同他二人待我一样,家人似的,也是急得不轻。我是诚心感激,所以这才刚算好些,便让南亭把消息带去县衙,免得大伙儿再为我忧烦。”
他客客套套,看着园子里扈从似的一大群人,问:“卫县令来此还带着这些人是何意?”
卫明哲不遮掩,说:“不瞒侯爷,正带人要再去城外寻一波,结果还没出县衙,南亭护卫便来了。下官得知侯爷已回府,一时高兴,没来得及散队,索性就带着他们一道来了。”
都说榑都官宦老于世故,实则在州县一地翻腾的位卑“小官”才是真正的刁钻。卫明哲在甘南扎根数年,应付起贺千帆的场面话,得心应手,从仪态到言辞,找不出一丝错处。
但其实——
虽然那晚追踪刺杀的人都带着面罩,认不出脸来,可贺千帆明白,那群人就混在这些衙役中,卫明哲是故意的,他想试探贺千帆究竟认不认得那群人。
他该乐了。贺千帆确实一个也认不出。
“有心了。”
“不敢当,”卫明哲一拱手,“幸亏侯爷无事,若在我这甘南出了什么差错,我就是提头去见也难平帝怒!”他人精儿似的,反倒感激起来了,一番闲扯后,卫明哲又正色关切道:“侯爷没受伤吧?”
贺千帆拍拍肩膀,那里奇迹般已经不疼了,他仍心底感叹:不知上了什么药,仙法一样管用。
“伤了,伤得重着呢,差点就回不来了。”
卫明哲立刻就皱眉了:“竟有此事!”他面上忿忿不平,“侯爷可知刺杀之人是谁?”
贺千帆哂然。这话认证了他的猜测,卫明哲果然还是打探情报来的,终于话赶话问出这一句。
甘南县,可能比他想得要复杂。
傅熙州没有笑,他一直低着头没有什么表情,这时也只是盛了碗汤递给贺千帆,说:“喝。”
贺千帆能感觉得到,这个人有些不高兴。他一不高兴,贺千帆就也跟着没了兴致,不想再和卫明哲打圈绕弯了,直说:“不知道。”
“那侯爷可还记得刺杀之人的外貌特征?比如衣着,武器之类的。”
他想听什么,贺千帆再明白不过,既想要,给他便是。贺千帆摇头,叹息一声:“天暗,雨大,什么也看不清。”
“可惜!”卫明哲恨恨地道:“这贼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行刺侯爷,既伤了侯爷的身子,又毁我甘南县名声,若被我揪出,定然不会放过!”
“啪”的一声脆响,是傅熙州将碗碟重重磕在桌上的声音。他握紧的拳在身侧轻打着颤,用了很大的劲儿极力克制。
“熙州。”贺千帆小声唤他。
傅熙州眼中是难平的恨意,像篝火般曳曳不熄,这样的神情,他在那夜的雨幕中也曾见过的。
是傅熙州杀人之前。
“卫县令是说,不论刺客是谁,你都会按律行事,是吗?”
卫明哲心中一凛,他很少和这位顾郎君打交道,只听闻此人最是温和不过,但眼前这人……哪里能和这个词对上去半点?
“是……”他勉强稳住内心波涛。
傅熙州没再回话,起身朝园子里走去,略过卫明哲,径直走向那群衙役扮相的人。
卫明哲的目光一直追随他的身影,他不明白,贺千帆却瞬时懂了,随之淡淡笑了,将头转向那湾池水,看着池中央傲然绽放的荷花。
养病呢,他可不想见血腥。
刀刃与血肉厮磨的细小声响落后,不乐意闻到的那股味儿立刻顺着风划过鼻尖,一人捂着汩汩流血的脖颈仰面倒下。
“卫县令这话,如今还作数吗?”
傅熙州方才一丝犹豫也没有地走到那人面前,像是从进园子起就盯上了,只等这刻。左右,包括那人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只一刹,也可能不到一刹,傅熙州便抽出他腰间佩刀,毫不心软地砍向他的脖颈。
卫明哲怔住了,声儿都发不出来。
傅熙州回到亭中,贺千帆在原处等他。他眼中的恨意终于被新血浇灭,脸颊上溅了一道血痕,衬出带着尖刺般危险的艳丽。
“我说过了,我擅舞剑。”
“还记恨着呢,”贺千帆掏帕子的手一顿,无可奈何地笑了。“鸿门宴没去成,刺杀时你不也跟着了?那才是重头。”
傅熙州恹恹地没说话,倒是脸上的血渍红的突兀抢眼。
贺千帆总算知道今早让这人涂胭脂时,他说的等等是何意了。
傅熙州今天就是要来杀人的。
他用帕子给这人细细擦去脸上的脏血,仍留薄薄的一层染住干擦不去了,粗看果真如胭脂般红粉:“下次还是上胭脂吧。”他怜惜地望着傅熙州,说:“干净。”
“好。”傅熙州低下头。他看到头发上粘着的血了,沉默片刻,低声示弱道:“头发脏了。”唯唯细语,似在向他认错。
贺千帆爱绕弄他的头发,脏了的话,他就该不喜欢了。
贺千帆笑了,只打心里觉得甜,他感觉得到的,一向孤傲的傅熙州,像拔掉软刺的刺猬,如今越发地爱向他示弱了。
贺千帆想摸摸他的头,却被他不着痕迹躲开了。
“脏。”
“不脏。”贺千帆轻声到。
凤执从池中打了盆水,贺千帆接过水,他用篦子沾了水,认真梳洗着傅熙州的头发。傅熙州将头发全部撇到一侧,梳着梳着,他总忍不住那露出的一小截瓷白后颈处看去。
这边岁月静好,那边怒气涛涛。卫明哲的脸色难看极了,他咬着后槽牙,一开口声音都打着颤儿:“顾郎君,这是什么意思?为何……无故杀我县衙中人!”
傅熙州抬头,看他时眼底敛了柔情,只剩漠然:“卫县令自己说的话,怎么转脸就要反悔?”
“荒唐!”卫明哲道:“您的意思是我甘南县衙派人刺杀了侯爷?”
是够荒唐的——贺千帆想。
傅熙州又悠悠走回园子,那群衙役,卫明哲,都警惕地看着他。他蹲在死人身边,举起那只软绵绵的手腕。
“蛇纹。”
贺千帆也看到了,他像是后知后觉地自语。这个纹案——他就是轿中刺杀的那个人!可贺千帆一直都没有发现,这处太过细微隐蔽,不知傅熙州是用了多大功夫才把这人揪出。
“是县衙吗?”傅熙州的语气中似乎别有深意,诘问卫明哲是否确定。“这是厥离的人。”
卫明哲整张脸都僵了:“厥离……”
“大胆。”贺千帆紧跟着喝道:“甘南县衙竟敢私自任用异族人为吏。”
尤其还是厥离人。
卫明哲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不光他,就是贺千帆一开始也没料到傅熙州会当面抖出此事,但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大周的武安侯,在甘南这地界上遇刺,朝廷无论如何都是要追责的。
若卫明哲回答,刺客是县衙的人,那便是触犯周律,且意味着林场刺杀便是经他之手一力策划的;而若他回答不是,虽可将刺杀的脏水全部推到厥离人身上,但如甘南与厥离间真有什么关联,此举定然会惹怒那群夷人。
他站在崖顶,前后都是深渊,怎么选都会不可避免地摔下,就看如何取舍。
卫明哲到底是有些本事,鼓声响了,再慌也要往下唱,他立刻敛容道:“下官并不知晓这衙中何时混入了厥离人!”
大周和厥离,他暂弃后者。贺千帆走下台阶,说:“不知,也是失职。”
卫明哲道:“下官认罚!”
南亭抓来两人,也是披着衙役皮的厥离奤子。他功夫不差,甚至远超魏泉、凤执,所以一直扈从在“傅熙州”身侧,可贺千帆都不知他何时离开了,还擒了人回来,八成又是听了傅熙州的吩咐。
“卫县令,你这县衙里的厥离细作属实有些多啊。”
卫明哲只连声认错,贺千帆冷笑一声,扣住这一园子的人,朝外发令道:“既然你怠忽大意,分不清周人和厥离人,那就只好由我——来帮你清一清这甘南县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