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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蓉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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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与闵以越江为界,分领南北。闵廷渡江占据南方复立政权后,越江北面临江而建的蓉城,依南北对望局势,自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城,扭转成对南防御的战略要津。
为了有效防守闵军突然袭击,朝廷在蓉城增派了守军,蓉城在大周整个卫戍布局中具有不同往日中重要地位。
江畔附近更有巡防营不分昼夜据守,每月都要将蓉城情况向上汇报给朝廷。
沈承瑾放下竹筷,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擦拭唇角。说:“从这几日上奏的内容看,闵廷似乎有些有些按耐不住。”
贺千帆咽下嘴中饭菜,接:“这一仗早晚要打。依那姜翎的性子,根本就是个心燥的,他能忍这么久已是难为他了。南下渡江、停战示好这种缓兵之计八成是华佳的决策,要不然当日他指定在榑都提着剑等着和咱们决一死战呢。”
沈承瑾点头,说:“像是兰芝的性子。”
沈承瑾和华佳师出同门,少时曾一道求学,对华佳这人也算是有几分了解。他向来沉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是众人中最沉得住气的一个,也总是在不动声色间将后路铺平。
新武元年,天下政局动荡,文人集团中出现了两个极端的类别。
他们中的大多数选择了和沈承瑾相同的道路,起身反抗,誓不为这个荒唐的政权效力。但在天下人以为,这个被文生奉为圭臬的华兰芝也要如此时,他却走向了一条与之相反的歧路。
这条路,无疑站在了所有有志之士的对立面,一块被人捧在手心的璞玉,从高坛跌落,掉进泥巴地里,摔了个稀巴烂。
这世道,有人选择慷慨赴死,华兰芝选择苟且偷生。
谢景元轻摇杯盏,盯着那杯中倒影看了许久。说:“姜翎恩于华氏,是他此生下的最好的一注。得了华兰芝,他偷着乐吧。若非有此人在旁,闵早就完了。”
贺千帆暗忖此话,觉得甚是有理,附和道:“那倒是。谁能想到‘堂堂天子’,脸也不要,会弃都城而逃。”
当日周打进榑都,城内百姓夹道而迎,城中不见守军一人,天子携文武百官弃城南下,这阵仗,沈承瑾进城时都愣了须臾,随后立刻明白了博州六万兵马从何而来。
周闵都城榑都,地处北方,北方经济大力发展,南方当时却相对落后。
姜闵政权初立时,江南地区经济大有起色。周军在博州战场遇敌六万,但博州城内实则并不该有如此数量庞大的守军,华佳将榑都附近守备军尽数调往博州战场,他所为的从不是胜,而是拖延周军入都的时间。
博州兵战至最后都不肯投降,他们从收到调令的一刻起就成了弃子。他们的死守,是为了给闵廷留下足够的转移时间。
苟延残喘,丢尽脸面,但只要有后路可退,就有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的机会。
沈承瑾无奈地笑了起来,说:“人说狡兔三窟,兰芝就是那只最狡猾的兔子。”
三两交谈间,洛闻竹忽然怒气冲冲道:“你看我做什么!?”
他坐的位置正对着魏泉,此刻挨他怨吼的人也是魏泉。魏泉手里还握着一只没吃完的鸡腿,冷不丁被这样骂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
他说:“不是,我就随意抬头看了看,你这么较真干嘛。”
魏泉也窝着火,既委屈又气恼。
洛闻竹和华佳关系密切非同寻常,华佳叛周后,也总有人借着他们的这层关系挖苦、质疑洛闻竹,导致他对华佳相关的话题十分敏感。这也算是他一个不愿别人提起的痛点。
他们方才围着他的“痛点”说了这般多,洛闻竹听着难受,周围的任何动静都如同千百倍扩大,让他百般烦躁。
魏泉只是吃着起劲,分不开嘴闲谈,抬起头看了一眼。在洛闻竹眼中,却像是别有其意般,他再也忍不住骂了出来。
魏泉可太委屈了,他半句话没说,按说他是在“惹洛闻竹不爽”这件事情中最边缘化的一个,却成了他拿来开刀下涮的那人。
沈承瑾又笑着打了圆场,洛闻竹听他话,觉得气已经发泄出去,也不再不依不饶,哼了一声就抱着双臂扭过头去。
顾明音不声不响坐在一旁,魏泉怨念地看了一眼除他之外的几人,敢怒不敢言,只能继续啃手里的鸡腿。
贺千帆说:“蓉城有异,主战派应该活跃起来了吧。”
魏泉不怎么过问朝堂事,但主战主和在朝中吵了数月,他对几个尤为出头冒尖的人还是有些印象。他问:“韩琅韩尚书?”
沈承瑾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仲清冒了个头,倒是被你们全记住了。”
他说:“他是熹平五年中的榜,此后仕途顺遂,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新武年间不愿效忠闵廷,放着大好前程,毅然辞官还乡。仲清人是有些固执,却也是刚正不阿,一心为着大周的,他是可用之才。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其间利害一旦明了,便也不会像之前那般了。”
贺千帆道:“确实不见韩尚书再提议攻闵之事了,原先简直跟发了疯一样。”
贺千帆想到什么,扑哧笑了一声。几人朝他投去目光,洛闻竹也不解地看向他。
贺千帆摆摆手,说:“你最好别期待,因为我是想说,提起韩仲清……我不由想起他那天在风客来给咱们讲的故事。”
他所说的“故事”,自然就是将洛闻竹比作狗的那件事了。
显然,洛闻竹一听这话,也立即回想起来,当下脸就沉了下去。
谢景元还在那边问:“什么故事?”
贺千帆不准备揭洛闻竹的底,没把这事说出来。
话音未落,一盏盛了酒的杯盏从某处飞来,如离弦的箭矢,划开面前无形的屏障,对着贺千帆迎面而来。
贺千帆正看着一旁,余光扫到这盏,方要出手,就见一只手横挡在他身前,替他接住了这飞来之物。宽大的袖口遮住了贺千帆的视线。
洛闻竹曾习过暗器,任何不起眼的小玩意到他手里都会成为又快又狠的暗箭。
即使他只是想发泄一下怨气,并未使出全力,打出的杯盏也不曾带有杀心,可多年功力加持之下,那速度和力度也绝不会是这么如此轻易拦住的。
他有些惊讶,看向替他接了盏的顾明音。
顾明音。怎么会是这个人?
贺千帆想不通。洛闻竹的暗器,纵使是他接起来也有些吃力,遑论顾明音,此人根本就是半点功力也没有的读书人。
而他此刻竟是稳稳接住这个杯子。只是洛闻竹打过来的力气大了些,惹得他手臂微微向后颤抖了几寸,撒出些酒来滴落在地,沾湿了衣袖。
贺千帆有些惊讶,却在顾明音转过头来前,迅速掩住了眼底疑惑。
他换回往常的那副神态,在他耳边低声道:“身手挺矫健。哪里偷的师?”
顾明音放下杯盏,瞪了他一眼。
电光火石间,不过一瞬功夫,坐的远些的几人还没等说句提醒的话,这事就结束了。
这中间最气的当属魏泉,他刚白挨了骂,怎么都要骂回去。于是翻了个白眼,啧道:“跟个炮仗成精了一样。”
炮仗精正要开炸,便听到门外几声敲门声,似是有人正要推门而入。他收了气,暂且不跟人理论了。
沈承瑾摇头失笑,对门外之人道:“进来吧。”
门外三人走进屋内,为首一人身着紫青祥云袍,手拈一杯酒,给几人打了个招呼。这人便是贺千帆进宫那日,在明德殿外请见的户部侍郎范竑。
身后两位,名为王达和李凉的,也均是来自户部的官员。
这三位,凑巧都是主战派的柱石。
范竑环绕众人施了一礼,定在正对沈承瑾的位置,道:“沈相公、诸位将军金安,我等在隔壁吃酒,听闻几位也在此,特来拜会一番。”
沈承瑾客气地回:“什么拜会不拜会的,一群人凑在一起吃酒闲聊罢了。这都能碰到范侍郎,看来是真的有缘了。”
在场几人里,除了沈承瑾擅长应对这种场合外,其余几个都是武官兵鲁子,最不喜这般绕着弯说话,相互寒暄几句后就都低头不语,不再说话了。
顾明音没有入仕,官场上这些是非,他也懒得参与争辩,闷声擦拭自己袖口滴落的酒痕,只当听不见他们的话。
贺千帆掩唇小声对他说:“上好的料子做的衣裳,怎么连水也不防。”
顾明音剜了他一眼,说:“蓑衣倒是防水,侯爷可以买一件时刻穿在身上。”
他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扯紧袖口,动作有些费劲,擦得越发烦躁。
贺千帆接过帕子,替他擦了起来。贺千帆轻声说:“感觉你变了好多。”
他记得,顾明音从前是个耐心细致的人,如今这样,倒像极了别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落到顾明音耳中,顾明音顿了顿,就要抽回袖子。贺千帆压住没擦完的那半截袖口,头也不抬,说:“等一下,就快擦干净了。”
顾明音听话没有再动。他又说:“方才,多谢你了。”
范竑和沈承瑾没聊几句,话头就被他有意无意间引到了伐闵之事上。
范竑道:“方才在外,听到几位在聊蓉城近两日有异,闵廷蠢蠢欲动,看来这战事就要压不住了。”
他喋喋不休,李王二人连声附和。几人都没应声,那套主战的说辞听得贺千帆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也不难想为何永宣帝不待见他了。
贺千帆突然打断了这番高谈阔论,淡声说:“抱歉,既然范侍郎对伐闵一事有如此深的见解。那我想问一下,范侍郎认为,伐闵之时,应当以谁为将?带多少府兵出征?进攻时又要放多少大军出征、多少兵将留守后方营地?”
“这......”范竑初被打断时还有些不悦,越听脸上的表情越发不自在。他有些窘迫,说:“这些合该是武将该考虑的事情。”
好一个纸上谈兵。贺千帆笑了笑,又说:“那就说伐闵之策,范侍郎是否清楚越江以南城池地貌,江畔三城应当率先攻下哪座?城中守军有多少?将领是何人?”
范竑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