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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都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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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卿昭端坐在战马上,脊背挺拔,铁甲明光,腰侧别着一把虎头弯刀,缓缓朝人群靠近。
外围将士让出了空,钟盈有气没处使,见他来了,忍住进攻的架势。闷声道:“将军。”
傅卿昭拍了两下他肩膀,钟盈哼的一声别过脑袋。
里达扭动手腕,道:“哟,这是傅将军?好久不见,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早些年看,还是个——”
里达上下打量傅卿昭身形,若有所思道:“还是个胖小子呢。变化这么大。”
傅卿昭眉毛一扬,说:“那还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相比起他哥傅熙州自幼便是长身玉立的俊丽郎君,傅卿昭的儿时就圆了些,打小就是个又白又胖的富贵团子。
那时他跟在父兄身边,同厥离人打交道。傅卿昭和身量高挑的父兄相差太远,一眼便让人印象深刻。
里达见过他,还同许多厥离人一起故意逗他,寻他开心,但那也已经过去许多年。
如今二十岁的傅卿昭早已褪去儿时青涩,风姿愈发相近于俊逸傲然的庭北儿郎。
里达盯着傅卿昭的眼看了许久。那双眸如寒星,没几分情意。他惋惜道:“傅将军这张脸,和你兄长愈发相像了。这个眼睛我不喜欢,太淡漠了,一点都没了灵气,都跟你那死鬼老兄学坏了,我还是更愿意见以前的你。”
钟盈先不乐意了,挽着袖子就要往前,说:“我说你这个赤面贼,谁要你喜欢......”
他还没说完,就被傅卿昭执马鞭的那只手隔空拦了下来。
里达说:“钟副将,你这情绪也太不稳定了吧?”他移开视线,又落回傅卿昭身上,说:“听说傅将军前阵子成婚了?新娘子长什么样?好看不好看啊,怎么也不带出来让咱们给掌掌眼!”
傅卿昭的颈子上有一处遮掩不去的深红,里达眼尖,揶揄道:“傅将军不会刚从喜床上下来吧!哈哈哈,这倒显得我们坏了你的好事。”
若非傅卿昭拦着,钟盈的拳头现在已经打在赤面贼脸上了,说:“来你过来,就看我给不给你的大红脸再添点颜色吧!”
比起他,傅卿昭情绪显得过分稳定了。他笑了笑,道:“是啊,方为人夫。里达,咱们自小也算是有些交情,大婚你不随礼,我也不介意。可你日日来边地打家劫舍,倒添给我麻烦,也太不仗义。”
里达说:“随礼了啊,我轻视了谁也不能轻视咱们大都护。你成婚那月,为了给你少增负担,我们可半月都没来抢东西。”
钟盈道:“你这人真是一点脸也不要。”
傅卿昭看了眼里达几人马背上的米面粮食,道:“那不如将你手中这份也留下吧。”
里达说:“那不行,傅将军,我们也是要生存的,没有这些我们吃什么?冬日来了怎么活。”
钟盈气的嘴歪,傅卿昭气定神闲道:“厥离要活,庭北也要活。且你抢的是我大周的谷物食粮,这几袋粮食,是我大周子民辛辛苦苦耕种出的,一年到头也分不到多少,如今你今日抢一袋,明日抢一筐的,他们要如何活?”
里达是蛮夷部族之民,性格豪放,尊顺的便是弱肉强食,自然对这番话嗤之以鼻。
“辛苦耕种若是有能力所护才真是属于自己的,若是无力相护,被更强的剁了去,也是活该。就像守城攻坚,陵州、奉州本是大周所有,但新武年间你们中原人自己无能为力,守不住城池,被我们夺了去,就归了我部所有,理所应当,这是同样的道理。”
钟盈拳头捏的咔咔发响,里达无所谓地笑。将脖颈凑近了些,颇有几分挑衅意味,说:“怎么了,想杀了我?我们可汗可是与你们周交好,起义时还借了兵。你可想清楚些,西宁比你们还窝囊,为何那黄毛丫头忍着不动手?”
厥离借着这一点,不断寻衅大周边境。两地纷争,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一些粮草争执,成不了事;往大了也可说是蔑视中原政权,恶意寻事。
永宣帝默许了这番行为,西宁和庭北只能低着头装孙子,吃了这遭窝囊气。若真是出了人命事,于周于厥离,两方都不好交代,庭北出不了这个头。
钟盈深知这点,所以才更拿他没有办法。里达抓着这处弱点,三番五次羞辱找事,钟盈就快坐实厥离人嘴中的“黑面贼”。
傅卿昭提起眼皮,凛然睥睨厥离人,细长五指抚上他腰间的虎头弯刀。开口道:“杀是杀不得的,我方成了婚,这影响也不好。但是废你一条胳膊一条腿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两根手指反复摩梭着弯刀的刀把,雕刻的虎头凶悍生动,似是使用了太久,有些地方都已被摩擦平滑,在烈日映照下射出一道银光。
里达敛了笑,看着傅卿昭的双眸,明白他没有在开玩笑。他顿了顿,将马背上的两袋粮食扔到了地上。
他又勾唇扬笑,说:“不就是几袋子米面么,犯得着动气?伤了和气可就不好了。不要了不要了,哥几个都还给傅将军吧,要不然到时候可难能囫囵个回去。”
厥离骑兵极听他话,闻声也学他将袋子扔下地。
里达道:“东西放下了,我们可以走了么,傅将军。”
傅卿昭淡笑,抬起左臂挥手,道:“放行。”
钟盈忙高声复述,说:“放行。都散了、散了。”
庭北骑兵训练有素,听命立即向两方退去,给被围着的里达众人让出一条道来。
里达掉转马头,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看向傅卿昭。他隐在日光下,墨睫沾了光在眼下投去阴影,眸中映着一副看废物杂碎的目光。
里达道:“傅将军,别跟你兄长学,招人嫌。”
傅卿昭的笑意不达眼底,没有回应他的话,下巴点着那处让出的空隙。只说:“请吧。”
里达回了头,御马扬长而去。
里达的身影逐渐远去,傅卿昭默点着余下的粮草,问:“被他们抢去了多少?”
钟盈数了数,说:“差得远,被抢的比余下的多了不知一两倍。”
他见傅卿昭沉默不说话,直盯着他的样子比打他一巴掌还难受。钟盈又道:“不是,将军。他们一个个泼皮无赖,一边找人缠住我们,一边托人从一路运粮,这才......”
傅卿昭瞥他一眼,说:“你就长了这么一根弦,只防得住一边。”
钟盈低头,小声嚅嗫道:“我下回注意。”
傅卿昭思忖片刻,嘱咐道:“加紧边地巡逻,派一队人马在此驻守。这一代住民,愿意南迁的将他们往南领一领,不愿的也莫强求,叫轮值的士兵多照看些。”
他凝了钟盈一眼,说:“若这月再有边民被抢,损失从你月俸中扣了做补。”
......
里达一路跑马,在一处穹庐前停了下来。他一刻不停地翻身下马,将马交给帐前扈从手中,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穹庐以柳木为骨,地上铺着一整块羊皮毯。正对帐门的地方挂着个牛头骨饰,下方高椅上坐着一个衣着艳红的男子。
里达远远望了一眼,目光像是被刺痛般忙落了下去,他跪下身,虔诚道:“殿下。”
此人红纱裹身,那层纱衣下隐约看到胸口处的肌肤。他一双似笑非笑的风眼,微微上挑,平添几分妩媚。这人正是厥离的特勤,阿史那杜涉。
“过来。”
阿史那杜涉一手撑在额边,墨发凌乱披散。他眉心有一点朱砂,被发丝遮了,却又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遮了个影影绰绰。朦胧似漫不经心,又惹人忍不住去想。
他跪的近了些。里达喜欢他的朱砂,又不敢久看。
阿史那杜涉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里达说:“碰到傅卿昭了,那小子长大了,跟他哥一样难缠,险些不能全须全尾回来。”
阿史那杜涉轻轻“哦”了一声,尾音上挑。道:“受伤了?”
里达下巴紧贴衣襟,看着阿史那杜涉的鞋尖。愣愣回:“没。那小子还不敢对咱们明着动手,后果可非他一个庭北所能承的。”
阿史那杜涉没有说话,轻笑一声。
里达敏锐捕捉这笑中含义,他抬头看着阿史那杜涉,双眸满含至诚。又忙补充说:“若是殿下需要,我可随时为殿下舍命。”
“你的命,用处可还大着。我暂时还不需要。”阿史那杜涉抬腿,用鞋尖顶起他的下巴。
里达小心翼翼捧住他的脚腕,顺着脚踝在他光洁的肌肤上摸了几下,像是对待一件珍藏于怀的至宝,唯恐自己沾满污血的双手玷污他的圣洁。
仅有二人的穹庐内,里达跪在地上,像一只讨主人欢心的狗,颤抖着从喉中挤出一声声“殿下”。
阿史那杜涉勾着唇,抚摸着脚下之人的发丝,说:“东西拿到了吗?”
里达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阿史那杜涉拿起纸,上面的字体隽秀有力,写着几个字:
“八月,许都。”
短暂阅尽后,阿史那杜涉点了火,将这张纸丢进盆子里。火舌吞吐,将整张纸吃了个干净。
里达问:“殿下,写了些什么?”
阿史那杜涉回道:“里达,你去帮我挑选一队人马,就要那种……”他顿了顿,明艳笑了起来,说:“要那种家中有父母妻儿要保,日子贫苦拮据的。带过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