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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梧叶廿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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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
明崇十七年。
春夏之交,人心浮动。
师毓卿一直记得那个初始时异常平静的夜晚,到了后半夜,随着一簇红色的爆竹升空,兵戈铁马,火光冲天,将皇宫的半边天都照得恍如白昼。
一向僻静无人问津的冷宫,那晚罕见地迎来了禁军。
一同而来的,还有母皇最宠爱的女儿,也是她同母异父的三妹,师毓灵。
钟姑姑面上明显一惊,赶忙从禁军手里接过了还在沉睡的三殿下,而后便将探问的目光投向了禁军的首领。
只一眼,却包含了太多的内容。
宫中发生了何事?
三殿下为何会来冷宫?
为何又会昏迷不醒?
为首的禁军得了师筠颂的吩咐,如实告知:“龚贵人是北祯的细作,陛下发现及时,已经将宫门外潜伏的人马控制住了,龚贵人现被关押在瑾瑜宫听候发落。陛下的意思是,稚子无辜,先将三殿下发落至冷宫。”
钟如栩诧然不止,又看了看依旧沉睡的女孩,“三殿下这是?”
“陛下为免节外生枝,令臣下了些……蒙汗药,殿下睡到天亮药性也就散了。接下来还请姑姑,多加照看。”
“奴婢领旨。”
禁军随即离去,钟如栩按吩咐安顿好师毓灵,一直在旁帮衬的师毓卿冷不丁地问道:“姑姑,母皇难道是认为,这处冷宫会比牢狱、云凰宫,亦或是整个邛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安全吗?”
钟如栩不防她这一问,哽住片刻答道:“许是陛下认为冷宫僻静,且在里面的人也不甚重要吧。这样一来有什么事,咱们也有更多的时间躲藏呢。”
“哦。”师毓卿眼眸垂下,声音闷沉,“我还以为,是因为母皇信任姑姑,才会把灵儿送到这儿来的。”
钟如栩忙着照顾师毓灵,一时疏忽了身边的师毓卿,这下才反应过来刚才那话有多么不妥。
十几岁的女孩,自小长在冷宫里,心思本就比旁人敏感,她怎能脱口而出“不甚重要”这几个字来?
见师毓卿恹恹地坐在一旁绞着手里的帕子,她满心自责。
思忖片刻,钟如栩走近在其面前蹲下,尽力解释:“奴婢只是揣度圣意,兴许陛下她,也是因为知道你们姐妹感情好,信任我们二殿下,才会把三殿下送来的呢?”
师毓卿彼时已然十七,并非七岁的孩童,她知道姑姑是在宽慰她,挤了个笑出来,回应道:“原是这般。”
可她心里明镜一般,母皇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姐妹情深,诚如姑姑脱口而出的真心话,就是因为冷宫不甚重要,母皇才会反其道而行之,将灵儿这个她用尽心力呵护长大的女儿安置于此,为的就是一个灯下黑。
如是想着,师毓卿瞥了眼挂在一旁的鲜红嫁衣,手上不禁用指腹反复抚着帕子上的梧叶图案。
嫁衣鲜红刺眼,心下亦是寂凉。
若是母皇能有待灵儿的百分之一来待她,今时今日,她就不用日日算着距离去西疆还剩几日,也就不用时时在心里描摹着那个已经出去游学多时的穆哥哥的模样了……
一夜无眠。
清晨日出后没多时,昨夜离去的禁军再次前来,说是陛下已经彻底平息了宫中乱象。
而罪臣龚瑜生,于日出前,已饮鸩而亡。
话音刚落,屋内一阵响动,没等钟如栩反应,一队禁军就已经冲了进去。
师毓灵昏倒在地,师毓卿也因没扶住人同样被带倒在地。
师毓灵是皇上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所以连喂蒙汗药都是小心谨慎的,生怕用多了对这个小殿下造成什么影响。
因此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师毓灵便醒转了。
师毓卿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外面禁军和钟姑姑的话便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二人的耳朵。
师毓灵小师毓卿三岁,彼时正值豆蔻年华,哪里受得住父亲一夜间离世的打击,她拼了命地要起身出去一探究竟,还未走两步就因急火攻心昏死了过去。
大概是悲恸也一同入了梦,师毓灵睡着了都在呓语,两颊亦是止不住的泪流。
师毓卿坐在床边,听着她说了不下十遍的“我爹爹没有造反”……
就连第二日惊醒,师毓灵的第一句话也是:“二姐姐,我爹爹真的没有造反,他没有……我都看见了,爹爹他是被逼无奈的……”
师毓卿幼时为了能进书房念书,一开始接近师毓灵的目的确实不单纯,但日积月累的相处下来,她能够感受到,这个三妹妹虽然受宠,却并不像师毓秀那般娇纵,待人接物都是合情合理的。
因此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她到底是挂心的,从其昏睡后就一直守在床前。
见师毓灵两眼肿得像顶着俩大核桃,师毓卿想要安抚她的急躁悲痛,可又无从开口。
师毓卿生来就未曾见过自己的父亲,灵儿此时却是一夜丧父,那种巨大的落差她自知如何安慰都无济于事。
于是师毓卿只好坐近师毓灵,一边学着姑姑的模样顺着她的背,一边静静地听她说着昨夜的所见所闻。
灵儿其实一直都知道她的爹爹龚贵人龚瑜生是北祯人,连同爹爹身边的那位近侍李瑾李叔,也是北祯人。
昨夜龚瑜生一直在犹豫不决,手里的信号弹都快捏烂了都不曾做出决断,甚至不顾李瑾的一再催促,走进寝殿坐在师毓灵的床边,看着床上酣睡的女孩儿,满眼幸福的爱意。
师毓灵就是在这时醒来的,她惺忪着睡眼问爹爹什么时辰了,回应她的却是良久的沉默。
她心中纳闷,揉着眼打着呵欠坐起身,这时才看见爹爹正盯着手中那一卷像是火药的物件儿出神。
“龚大人!”
李瑾此刻早已心急如焚,他也顾不得师毓灵在场了,再次催促道:“兹事体大,您可不要误了主子他们的大事啊!”
师毓灵被闹了觉,脑袋有些晕乎乎的,她望着屋内的两个大人,心下不免困惑,平日里李叔都唤爹爹贵人,今日为何叫他大人?又是什么事必须深夜里去做的呢?还让李叔这般焦急?
“爹爹……”不知为何,师毓灵心里没由来地生出几分不安,她抓着龚瑜生的衣袖,一双小鹿眼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别怕!”龚瑜生一下便瞧出了女儿的不安,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爹爹在这呢,你且安心睡下。”
说完,他的眼神瞬间由柔情转为坚毅,起身走向圆桌,当着李瑾的面拿起桌上的茶壶,将一直握在手里的火药从头到尾浇了个透。
“龚瑜生!你要造反吗?”李瑾见状气急败坏,完全不顾师毓灵,上前揪住了龚瑜生的衣襟,双目圆瞪,恨不得将面前这个坏事之人拆解入腹。
“李瑾,我们都错了。感情是最不能为人控制的,又怎能妄想利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去左右一个国家的成败呢?”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不就是看上了师筠颂,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吗?我告诉你,今晚要是外面的兄弟因为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李瑾就算是做鬼也不会让你如愿的!”
“李瑾,收手吧!这些年在南逦你也看到了,女人根本不是什么祸水,她们不仅能操持小家,出户治国亦不在话下,又何必为了百年前的恩怨,争斗至今呢?”
“哼!女人身娇体弱,眼界窄小,能成什么大事?这南逦本就是师丽那个贱人从北祯偷出去的,我们替先祖收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有什么错?”
“眼界窄小只是因为北祯约束着她们的行动,女子身子娇贵更需我们男子去呵护!”
“我看你已经被师筠颂灌了迷魂汤神智不清了!”
不知何时,李瑾已经走到了窗边。
下一刻他竟从怀中掏出一个与龚瑜生手中那个一模一样的信号弹来,迅速地点燃升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根本不给龚瑜生阻止的机会。
眼见夜空中信号炫目,他嘴角满意地挂上了一抹笑,语气森然:“好在主子明鉴,生怕事有疏漏,特命小的备着另一根火药。这一根的颜色与你那支不同,只要放了,你这瑾瑜宫就并非事外之地了。既然你已经决定站在南逦这边,那接下来便同这些你要保护的女人一道赴黄泉吧!”
不一会儿,瑾瑜宫附近便传来了阵阵骚动。
李瑾闻声,缓缓地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他的双眸噬血疯狂,手中的软剑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银蛇,直勾勾地冲着龚瑜生和师毓灵而来。
龚瑜生一边护着女儿,一边见招拆招,很快就落了下风。
李瑾的软剑抵住龚瑜生的喉咙,道:“来南逦这些年,我俩也算是互相照应了快二十年,如今你甘当北祯叛徒,念及多年情分我就给你个痛快,让你和你的掌上明珠在下面再聚……”
“不要杀我爹爹!”师毓灵眼见李瑾要动手,尖叫着想要制止李瑾。
只听“嗖”的一声,一根利箭穿堂而入,精准地打掉了李瑾手中的软剑。
“哒哒哒……”
训练有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瑾瑜宫大殿随之门户大开。
夜色银辉之下,师筠颂身着一身干练英气的金色戎装,在铁甲禁军的簇拥之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她淡淡地瞥了眼被铁甲禁军瞬间制服的李瑾,示意禁军将龚瑜生与师毓灵分开后,开口道:“传朕口谕,罪人龚瑜生、李瑾等关押瑾瑜宫,听候发落。罪人之女师毓灵,即刻打入冷宫,严加看守,不得有误。”
从始至终,师筠颂那双清明锐利的柳叶眼中都无半分波澜,直至拂袖转身,在婆娑树影的掩映中,眼底的担忧与失望才一点点地上浮。
“将士们,今夜贼子来犯,我等南逦子民当以家国为己任,定叫那些贼寇有来无回!”
终于,她还是用肩上沉重的责任压下了儿女情长,身披铠甲,横刀立马,誓要斩下所有来犯之敌……
在她的身后,龚瑜生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如释重负地跪地,郑重其事地行叩拜礼,道:“微臣龚瑜生,恭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