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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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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师兄你看,我会了!”
孩童兴奋的声音响起,一柄木剑在眼前摇摇晃晃升高,散发着盈盈白光。
身旁站着的少年摸了摸他的脑袋,毫不吝啬夸奖:“小晏真棒,师兄在你这个年纪,刚刚学会聚气。”
孩童骄傲地扬起小脸,“我要快些学会御剑,这样就能和师兄一起下山了!”
他撅起嘴,“山上我都玩腻了!”
少年弯下腰,笑眯眯道:“走,我们去央央师父,今日小晏有大长进,看能不能下山去玩儿。”
“好!”
孩童收了剑,当即就走,可身后的人却没跟上来。
“师兄?”
谢晏回头,见身后重峦叠嶂,山林皆翠,却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他以为是师兄玩闹,却不知为何心有不安,语气也变得游移不定:
“师……兄?”
话音刚落,周遭骤然陷入黑暗。
身后变得极其喧哗。
哭喊声、呼救声、咒骂声,连同房屋焚烧倒塌的声音,铺天盖地,随热风席卷而来。
谢晏僵着身子,缓缓转过来。
偌大客栈被烧得仅剩骨架,昔日雕梁画栋尽数化为火焰,处处都是断壁残垣,烟雾熏得人睁不开眼。
“师兄……”
他步伐由缓到急,越来越快,一头冲进火海,在层层木梁之下找到故人。
师兄早已不是曾经世外道仙的模样,一身华服被尘土掩埋,亲和面容藏于面具之后。
而面具被砸裂了个口子,血染了半边。
“小晏……”
师兄沙哑开口,他半边身子被压在柱下,用仅剩的那只手伸向谢晏。
“接替我……做大齐的国师……”
他抬起指尖,轻轻点了点谢晏的手背,正如少时抚摸孩童的脑袋,冲他一笑,慢慢合上眼。
“北苍……只有你了……”
“师兄……?”
“——师兄!”
可无论谢晏再怎么呼唤,沉睡的人也没有睁开眼睛。
谢晏呆坐许久,缓缓拿起了一旁开裂的面具。
那面具由纯金铸成,在这场焚尽一切的大火里,依旧色泽不减。
面具从中间裂开长缝,露出火场杂乱的废墟,如同歌舞升平的盛世背后,露出了一角疮痍。
他摩挲着手上陌生的质感,忽而下定了决心,往自己脸上扣去——
“咳、咳咳……”
日光温暖到刺眼,谢晏从漫长的昏睡中醒了过来。
“你醒啦!”少年欢快的声音响起。
谢晏适应了一下光线,朝旁边看去,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趴在床头,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你是……”
谢晏头疼欲裂,他试图动了动,可骨头疼得要断了一样,根本挪动不了身,只好就这么躺着,借窗外日光打量周围。
这屋子不大,摆设也极其简易,一桌、一椅、一柜、一塌。
床头对面的墙上靠了个木架,上面放了不少药包;桌上堆满了瓶瓶罐罐,封口很紧,从瓶身也看不出是什么;窗台的香炉里燃了盘香,香气十分浓烈——这是显然是一个大夫的居所。
“我叫端午!你昏倒在山上了,是我哥救的你!”
见人终于苏醒,端午非常高兴:“我哥上山采药去了,等会儿就该回来了!”
兴高采烈的少年人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谢晏刚醒来,听得十分头大,不得不打断他:“这是哪儿?”
端午立即答:“我家!”
谢晏哭笑不得,耐心地引导:“你们村叫什么?”
“游山村。”
游山村……一个没怎么听过的名字,大概是京郊边缘哪个隐世山村。
“哥说你能醒我还不信!”
端午道:“你都快碎成片儿了,应该快死了才对!”
谢晏:“……”
这孩子真会说话。
他刚想说什么,端午突然望向窗外,眼睛一亮,“我看见我哥了!”
“哥——”
少年一溜烟跑了出去,谢晏眉梢微动,不远处的情景便清晰浮现在脑海:
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停在了院门口,背上还背了个竹篮。雨后小路泥泞,这人鞋底沾满了泥,衣摆却十分干净。
他把身上的蓑衣抖抖水挂到门后,单手解开颈前草绳,从斗笠下顺出一把乌黑的长发,一边束发,一边穿过庭院,遇上了前去迎接的端午。
看来是这家的医师回来了。
谢晏平复了一下气息。他作为仙人活了二十多年,思索着该如何装作凡人与人好好相处。
竹帘微响,来人进了屋。
随着对方的靠近,谢晏嗅到一股清幽的药香,冲淡了屋里浓烈的香气,他紧皱的眉头松开许多。
“哥,他刚刚醒了。”端午在来人面前乖乖的,像个小绵羊。
“我知道。”
医师声音温和,“你先去把筐里的草药拣出来,中午喝蘑菇汤。”
“好哦。”端午说。
随着端午的离开,屋里安静下来,来人身上的药香似乎有安神的作用,让谢晏有些昏昏欲睡。
“你时日不多了。”医师冷不丁道。
谢晏睁眼瞧他。
这人长了一张能安抚人心的长相,周身气质温润,唇角天生带了点笑意,像是块香火中熏染的暖玉,但说起话来冷冰冰的:
“你浑身骨头碎了大半,却还没散,有种东西将它们缝合在一起,临时撑起你的皮肉——”
“但这样撑不了多久。”
“嗯。”
谢晏懒洋洋地从嗓子里哼出一声,表示知道了。
医师却没打算就此作罢:“你打算用什么抵账?”
谢晏心里一顿。
差点忘了看病要花钱。
身为国师多年,需要用钱的时候寥寥无几,更不会在祭祀时还随身带钱,何况他醒来后一身衣物俱被换过——
直到此时,谢晏终于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我的衣裳呢?”
“你遇到我的时候,我身边可还有什么东西?”
医师神情未变:“比如?”
“比如,”谢晏盯着他的眼睛,轻飘飘道:“一块面具。”
那个面具比黄金更珍贵,那是历代国师的传承,是大齐国师的象征。
医师沉默片刻:“没有。”
“可惜了。”
谢晏“啧”了一声,语气轻松道:“还想用那个给你抵债呢。”
陶元静静地看着谢晏。
他遇到谢晏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
若不是病人实在急用药,那样大的雨,他不会冒雨进山。
暴雨倾盆下的山林十分湿滑,药草都被打蔫儿了,低着叶在风雨中瑟瑟发抖,他却在这样的雨里发现了躺在树底的谢晏。
他穿着暗纹玄衣,双目紧闭,鬓发凌乱地散在脸侧,脸色白得吓人。暴雨倾倒在他身上,浸透了他。
那样昂贵的料子,必然是显赫的身世,他身旁还散落了几块零碎的金片,看不出原来形状,拼不成形。
陶元探了他的气息,脸上毫无血色,像是要失去生机,可微弱的呼吸又挣扎着想要存活。
和其他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医者不同,陶元自认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善良之辈。
他只是在遵从父母的遗嘱,也不想让老神医失望。
他不喜欢惹麻烦,这个人一看就很麻烦。
陶元瞧了半晌,将纸伞倾斜一点,替这人挡住了雨。
没了雨水的淋溅和凉意的侵染,这人紧蹙的眉缓缓松开,像是好受了不少。
——竟然还有意识。
陶元正犹豫不决,忽然感觉衣摆像是被猫爪挠了一下,很轻。
他诧异地看去,却见谢晏另一只手垂在自己身边,无意识动了动。
“有几块金片……”陶元忽然道,“等你骨肉长好、能下床了,我再还你。”
“唔,好罢,”谢晏此刻只能躺在床上任人宰割,脾气十分好,“那在此之前,只能劳烦大夫照顾了。”
他突然想起还没问人叫什么:“大夫贵姓?”
“免贵姓陶,”陶元站起身,“陶元,元始的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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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晏猜的不错,陶元确实是个医师。他的医馆离这里不远,他带着端午,每日往返于医馆和小院之间。
“你今日不去医馆?”谢晏见端午一早便往这来,不由问。
“去,哥让我来给你送饭。”
谢晏不懂他两地来回折腾的意义何在。
“图个清净。”陶元解释道,“医馆人多,吵。”
“那你怎么不是把我放在医馆?”谢晏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想和小午住得清净么?”
陶元看了他一眼:“你之前是很安静。”
谢晏:“……”
他们也不是每日都去医馆,陶元有时会一整天待在院落里,浇浇花除除草,扫扫地晾晒衣服;端午会满院跑,或者玩到太阳落山才回来。
陶元似乎对谢晏的来历没有丝毫兴趣,只是当成病人照顾起居,一句都不多问;谢晏也乐得如此,安安心心躺在床上休息,给端午讲些神神鬼鬼的故事。
“当当!今日是鱼汤!”
端午拎着食盒走了进来:“你昨天还没说完!大巫发现自己被骗了,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
谢晏冲他眨了眨晏:“我饿了,先吃饭。”
汤勺喂到嘴边,谢晏先尝了口鱼汤,赞不绝口:“你哥厨艺了得,和谁学的?”
他嚼着鱼肉,口齿不清问:“你爹娘么?”
“哥自己学的,”端午无聊地看着谢晏嚼嚼嚼:“他不是我亲哥,是我爷爷的徒弟,爷爷让我喊他哥。”
谢晏点了点头,却忽然抓住端午:“醋——小午帮我去拿碟醋——我卡住了!”
“啊!好好好……”
端午飞快地去了,他把醋拿了回来,把陶元也叫了过来。
陶元面无表情地看谢晏喝下一整碟醋,酸得面容扭曲,他不耐烦地上前,攥住谢晏挥舞的双手,准备把鱼刺取出来,却忽然愣住,看向自己握住的手腕。
骨头已经愈合了大半,这个速度堪称神速。
陶元神色复杂地看着谢晏。
在医师面前隐瞒不了身体状况,谢晏本也没打算藏,只是咽下鱼刺后,笑眯眯地向他讨要金片,别的什么都不说。
这月十五,陶元在自家院里坐堂问诊。
据前来看病的人说,这个习惯是老神医留下的,老神医去后,陶元也继承了下来。
“你以前有个师父?”谢晏披着外衫,倚在门口问。
落日隐没山后,余晖从远处飘来,陶元刚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回头见谢晏出来了,定定地看了他许久:“你可以下床了。”
他快步走了过去,向谢晏伸出手。
相处了月余,谢晏已经十分习惯他随时检查,便乖乖伸出手来,看陶元低头替他把脉。
那柔顺的发丝从肩上滑下去一缕,末梢缀了团暖光。
片刻后,陶元松了手:“是。”
他从一旁的竹篮里拾了个橘子,边剥边回答谢晏之前的问题。
“少时从师学医,师父一直悉心教导,前两年走了,无病无灾。”
他剥得很快,两三刀划开,一张完整的橘皮就被剥了下来。
陶元没抬头,伸手将橘肉递给谢晏,就去剥下一个。
谢晏唇角微勾,没跟他客气,一掰两半,递了一半给他:“你这几日都在家,这是小午摘的?”
“病人送的。”陶元看着手里的橘皮,“之前师父治好了一位病人,自那之后那家每年都送,这两年也是如此。”
他剥了几瓣送入口中:“我只是承了情。”
谢晏只吃了一口便没再吃,就一直在旁看着他,直到见他橘肉入口,随即身形微顿,才忍不住笑出声:“好吃么?”
陶元面无表情:“想来还未到时节,酸涩未能化为甘甜。”
谢晏乐不可支,顺便瞧了眼竹篮,却见里面还躺着张请帖。
“也是那家人送的?”鎏金红底,像是喜帖。
“小公子庆生,”陶元拿了个碗,将橘肉剥进碗里,把陈皮堆在旁侧:“他自己来下的帖,小午喜欢热闹,就留着了。”
谢晏瞧了又瞧:“我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病,值得这么大恩情?”
“病人中了一种罕见的毒,”陶元并不多说,只是一笔带过,“小小年纪差点殒命。”
“神医果真圣手,药到病除,妙手回春。”谢晏毫不吝啬夸赞。
陶元将手中橘子剥完,擦了擦手,从怀中掏出一物。
粗布层层揭开,露出其中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金片。
“这是你的东西。”
他望着谢晏的眼睛,将金片递了过去:“等你能行走无碍,便自行离开罢。”
“为什么?”
端午刚进门,就听见这一句。
他攥着捡回来的漂亮石头,蹬蹬蹬跑到陶元面前:“为什么,哥?”
他回头看了看还要倚靠着门才能站立的谢晏,又问陶元:“他不是伤得很重么?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让他走?”
谢晏脸上笑意不减:“药钱不要了?”
陶元将端午拉到身后,收敛目光:“我知阁下并非常人,我等凡人只求平安度日。”
“‘凡人’……”端午茫然地看向他:“哥你在说什么,什么‘我等凡人’?”
他目光愣愣转向谢晏:“难道真的有仙人吗……?”
“我不是……”
谢晏话说一半,摇头笑了笑,有些无奈。
仙人身负灵力、术法通天,到哪儿都是受人敬仰的,谢晏身为国师,更是看惯了太多谄媚的目光,如今卸任想当一回凡人,反倒被这医师避之不及。
他瞧了眼陶元身后的端午:“罢了,我不多待,过几日就走,不给你们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