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杞榆城（五） ...
-
第八章
一根鎏金法尺横放在阵法中央。
莫桓暄以酒液代替朱砂，在地上勾勒出繁复的法咒轮廓。最后一滴清酒顺着指尖坠下时，覆盖了整块地面的阵法，似是呼吸般明灭了一瞬。
中间的法尺缓慢的震颤起来，看似实心的物件，却不断发出银铃相撞的清响。
纪栾已将缘因出鞘，屏息看着阵法明灭不定——
要想知晓幼童与女鬼的关联，必须先将他游离的魂魄招回来。两人都不是符法出身，哪会随身带招魂用的法器。
纪栾在戒囊里摸了半天，只找出一根逐鬼辟邪用的法尺，莫桓暄接过去，沉吟半响，居然画出一个翻转了的驱邪古阵，硬是将其功效改成了招魂。
......这种离谱行为放别人身上绝对没用，但男主这么做，这阵法百分百会起效。纪栾就是怕效果太好，不仅招魂还招鬼，才预先拔剑防着。
法尺震动的越来越快，撞铃般的声响重复着神秘古朴的韵律。
先是一个枯瘦的男人在阵法边缘现出身形。双眼蒙着白翳，面色木然的游魂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至阵法中心，躯体直直穿透震颤不断的法尺后，转眼被吸入其中。
掌柜夫妇浑身瘫软地靠着墙角——那是城南的乞丐李三。这两个仙人，真把游荡在杞榆城内的残魂都招来了。
聚集过来的游魂越来越多，又逐个被法尺吸纳。纪栾感觉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轻擦过手背，侧头一看，一个幼童的魂魄正在他身边显出形来。
“双儿！”
夫妇二人哭叫着扑上前来。
袁双丢的是三魂之中的“爽灵”，主掌灵智。若不使此魂归位，即使将他强行唤醒，整个人也会记忆全失、痴痴傻傻。
纪栾牵着袁双魂魄，打通地上肉躯的三处神窍。游离的魂魄渐渐没入躯体内，纪栾用指节在其眉间轻轻一扣，昏迷多日的袁双就懵懵懂懂地睁开眼。
先前两个弟子前来诊治时，也尝试了解事发源委，但既然他们当时也没能问出来什么，莫桓暄不打算浪费这个时间。
他读过曜陵所有的珍古藏卷，且过目不忘。对他来说，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开口问算是麻烦的方式了。
纪栾看他取了一滴袁双的眼泪，立刻明白其用意。原著中有莫桓暄使用这个招式的描述——这是离宗失传已久的溯心密法，能直接探取他人的记忆。
莫桓暄将泪水轻抹在垂闭的眼帘上，又将湿润的指腹抚上纪栾的左眼。
窖室内浓郁的酒气，熏得面前的青年双眸浸水般温润。莫桓暄触到温热细滑的肤膜时，被那直直望来的柔顺眸光勾得呼吸一窒。顿在眼尾的指腹，突然加了几分力道。
阵法明灭的光亮映在纪栾脸上。
被指腹揉得泛红的眼尾，配上眸间丰盈的水汽，就如被细雨浇打的棠花，叫人分不清自己是想抚去雨露将这抹艳色精心呵护，还是更想看那脆弱美丽的花冠被揉攥在掌中，被迫挤出馥郁的花汁、释放出更引人迷醉的香气。
莫桓暄将手收回，背在身后。他面色看不出异常，一字一句地教纪栾背诵密法的经诀。
纪栾认真重复，只是心里略略有些奇怪：原著里师兄带着后宫之一用这个密法的时候，好像没提到要揉眼睛吧？还怪痒的。
但他没想太久，随着复杂拗口的经诀背尽，与泪液相触的地方，开始传来隐隐烧灼的痛感。
两人再度睁眼，眼前浮现的画面却已不是幽暗窖室，而是苍翠的山景。
袁掌柜说过，袁双出事当日在城外三安山上玩过一会儿，回来就开始惊厥高烧。那眼前这处，应该就是三安山了。
“少爷，您跑慢些。”
耳边传来丫鬟的急唤。眼前画面摇晃着，视线低矮，正是一个幼童在山间小径上奔跑的视角。
“这是什么？”
袁双的声音传出。小径右侧的草丛中，躺着一只叫雨水打烂了的纸灯。
“这是谁家不小心丢了的花灯吧......诶少爷你别去捡，脏......过几日就是灯节了，到时候全城都是好看的花灯，你想要什么样的都有......”
"灯节！灯节！"
袁双极高兴似的，嘴里不停叫嚷着，又向前跑去。
他跑的太快了，丫鬟们提着东西，一时间竟追不上。
“灯节！灯节！灯节！”
眼前陡然一暗，是袁双跑过山侧的转角。此处山体凹陷，上方突出的岩石上垂坠下来数条挂着紫花的青藤，组成的蔓帘挡住了大部分阳光。
小孩似有些害怕，叫嚷着“灯节”的声音放轻了许多，脚步也迟缓下来。
只他没有看向右侧昏暗的穴洞，而是慢慢地靠近左侧的蔓帘，轻轻拨开藤蔓向外觑看。
周围变得如此安静，几乎可以听见袁双越来越剧烈的心跳。纪栾一开始没意识到他在看什么，直到感受到那股让人寒毛直竖的恶意——
对面山上，浓密幽深的林叶间，有一个人正看着他。
两山很近，近到足以从叶隙间辨出那是名女子，破碎的衣物下肤色惨白，手中似乎握着什么。
她向前迈了一步，先前叫枝叶挡住的面容一晃，露出两只漆黑的，没有眼白的眼。
僵住的袁双终于跌退一步，一声一声的尖叫起来。随后赶来的丫鬟们顺着他惊恐的眼神望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画面到这里就结束了，纪栾和莫桓暄缓缓睁开眼睛。
小孩子灵火偏弱，遭到鬼煞之气冲撞导致神魂不稳，也是常有的事。
这段记忆乍看仅证明袁双是无故遭鬼，平白遇劫，让女鬼的身份重落入迷雾中。但画面里一闪而过的破碎衣角，却让纪栾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
......妙龄女子的惨叫......活尸破门前奇怪的动作......还有，在第一日就被屠尽的鸳鸯楼......
纪栾猛地抬头，一把抓住莫桓暄的袖子。
“师兄！那女鬼曾是鸳鸯楼的酒伶！”
***
“以前偷跑下山，动不动被师尊吊起来打，哇现在真想让他看看——我要是和他大徒弟一样乖得像块木头，今天这迷谁猜得中啊？”
纪栾在识海里和028感叹。
这任务一做就是几十个单位年，他当然能摸鱼就摸鱼。平时有机会就喜欢往热闹的地方钻，像什么春院花楼，虽然不敢真的做什么，但也都偷偷进去见识过。
也正是因为他进去过，方才那女鬼腰间叫银丝链勾住的小扇，随着衣角一闪而过时，才一下子让他顿悟。
那种小巧秀丽的骨扇，不正是伎坊酒伶们常常握着的吗？
大雍追附风雅之气盛行，为了讨贵人欢心，烟花之地的女子常握一把小扇，时时半掩唇面，不叫自己显得太过俗媚。
酒伶是花楼中陪酒的清倌。她们送酒至厢房时，常以扇骨轻叩门缘。客人欣赏着映在绢门上的婀娜身影盈盈一拜，开口传唤之后，酒伶才会进门。
纪栾之前看见活尸又是敲门又是半蹲，只觉得奇怪。等见到这柄小扇，才反应过来——这不正是酒伶们送酒前的动作吗？
......只能怪那些尸体太辣眼睛，把盈盈一拜做得像大腿抽筋......
他们已出了袁府，以月光判断，此刻约是丑时将过。
那女鬼被重伤后，散去的雾气一直未再聚集。纪栾与莫桓暄商议了几句，决定还是趁情况变化前，将鸳鸯楼的情况探察清楚。
***
这鸳鸯楼是整个杞榆城内最有名的花楼。五层高的精致小楼傍着芜溪而建，轻纱幔帐中柔柔透出通明灯火，和着莺燕们的娇嗔喧笑，处处叫人心痒。
当然，如今已经变了模样。
纪栾和莫桓暄站在小桥前，对岸是黑暗中死寂一片的空楼。
被屠楼那夜，官兵直到天亮后才敢进去。城主知道这事邪门，还顾不得为他横尸在楼里的茗儿哭两声，就想一把火将整幢楼连带着脏东西烧个干净。谁知泼了几大桶灯油，连火都没点起来。
那燃柴一连投入数根，都被莫名渗出的血液吞没，吓得城主急忙找城中的道士，却是无用。
后来城主死了，道长也死了，这幢楼就这么敞着门留在这里，连着周围数十米都无人敢靠近。
纪栾看着还在不停从翘檐、缝隙向外渗血的鸳鸯楼，脸色复杂。
这鸳鸯楼毕竟诡异，其中可能藏着笼阵阵眼，也可能藏着女鬼本体，还可能是诱他们上钩的陷阱。
但想破局，必须先探上一探。
两人踏上石桥。
落脚的一瞬，纪栾的眉心狠狠一跳——不对劲，脚下明明是厚重的石板，怎么会像水面一样泛起涟漪？
就像有人在黑暗中，轻轻掰动了开关。
寒气、血气于一瞬间消散，取而代之是暖意融融的烟火气，喧闹声车马声如潮水扑面涌来，夜空亮如白昼！
方才还空空荡荡的石桥上，此刻挤满了人。摊贩在桥边叫卖，人潮往来不断，纪栾正欲握剑，一个咬着糖人的小胖子恰好被人潮挤到他怀里。
他扶了一把。小胖子憨笑着一鞠礼：“冒犯先生啦。” 又咬着糖人融回了人群里。
纪栾直起身，向四周环望。
不止桥上，两侧岸旁也尽是人潮。画船接连从桥下流过，远处几座塔楼上遥遥传来钟鼓声歌舞声，整座杞榆城灯火通明。
一只手扶上纪栾后背，不叫他被人潮冲散。
莫桓暄的声音穿过喧闹，清楚的抵达他耳边，“......是篾罗幻境。”
原著中的幻境有好多种，篾罗幻境属于完全依靠记忆和想象来构筑的一类，通常不会如此清晰逼真。但现在连小孩手中的糖人都有清晰的五官，想做到这种程度，境主必然已将画面的每处细节都死刻于心。
纪栾仔细打量周围的人群。
男女老少都是一脸喜气，手中提着各色花灯。不必猜，也知道这是正元灯集当夜。
鸳鸯楼正在对岸好好地立着，里面的靡靡乐声隔着桥也听得见。
“这幻境之主应该就是那女鬼。她把我们拖进来，是想重现屠楼之夜？”
纪栾猜测道。
“……不一定。”
莫桓暄摇了摇头。
桥边有颗斜榕，枝桠上密密挂满了祈福的绣囊和牌挂。夜风一拂，几根没系牢的福绸和绢帕就散开来，飘落到水里。
他自刚才起就一直看着这颗榕树。此刻正好有一片薄绢被风从枝干上吹落，他伸手接住，递给纪栾。
短短一片绢布被展平，纪栾细细查看，上面是某个姑娘写下的祈语。
“一愿家中......二愿......”
视线扫过寻常的祈愿，却在末尾落款处停住。
“天泽二年信女留愿”
天泽二年？
可今年，是天泽五年。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杞榆城（五）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