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殿司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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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织锦皂靴，墨纹袍衫，来人慢慢从林叶与薄雾中显出身形来。
他通身是深重的墨色，只有腰间镶着金饰的蹀躞带，随步伐一下下拍打在腿上时，会折出一点跳跃的光。
距离虽不算近，那点光亮也能让人看清，金饰之上，刻的是半张恶鬼相。
——是殿司阁独一无二的纹样。
纪栾心下一沉，不自觉弓起腰来。
先前那些杂乱而迅捷的脚步，已经将他们重重包围。身着轻甲的黑衣死士们持刀而立，沉默地等待那道身影的指令。
“厉良。”
明白过来从没有真正甩开过“尾巴”的赵其洵，从嘴角泄出声短促的嗤笑。微佝的腰背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就已板直起来，他握住剑柄，向前踏了一步。
“追在我屁股后面这么久，你的狗鼻子也不差啊。”
剑鞘与革带相触的敲击声停了。
来人顿在半幅树影里，原本微垂的头此刻斜斜挑起，视线从散落的发丝间，像两柄寒刀一样刺过来。
他身量不算高大，细看手腕和脖颈，好像还有几分书生的瘦弱。一张脸，光看那薄唇和白面皮，似乎算得上是阴柔的长相，可吊着眼梢、眼神与野犬一般的下三白眼一望过来，阴柔就变成了阴狠。
任谁看他一眼，脑海中都会留下一个印象：
这人身上，有股疯劲儿。
“没家教。”
薄唇把这三个字一吐，紧跟着就飞出来两道弧光。
尖刃打着旋儿直向赵其洵飞去，脸色已经很难看的青年眉心狠狠拧起，反握着剑柄将暗器挡下，然后手腕一转，剑芒直对厉良的脸。
“你什么意思？还想再被我揍废一次？”
赵其洵是真被激起了火，眉眼叫煞气沉沉地压下去，语气冰得吓人。
可对面那人根本没有惧意，反而迎着剑逼上前。
“喵！”
眼看着就要打起来，明白事情会有多严重的纪栾赶紧扑到两人之间。
厉良没通言诀，看着挡在身前呲牙的三花，张口就又是句嘲讽。
“从前倒是没见过这只。不愧是世家公子，养畜生的闲心都比旁人更多些。”
这回没等赵其洵动怒，朝昶先一步捏紧拳头冲上来。
只他这一动，周围一圈人立刻齐齐逼近了一步。轻铠和脚步的叠加声，听着满含肃杀之意。
少年脸上是少见的怒容，半点也没被吓倒，反倒是纪栾吓得尾巴一抖，立刻飞扑到少年身上，一个劲儿拿后腿蹬他：“朝昶你给我退退退退退退退！”
他还没见过朝昶这副表情，明明没刀没剑的，却是一副哪怕用牙咬也要和厉良干一架的模样。
纪栾拦了两下才想明白，小孩儿是气他被骂了句畜生，一瞬间有点哭笑不得。但腿上该蹬还是得继续蹬——厉良“疯”名在外，这要是打起来把男主弄出个好歹，他哭都没地方。
见朝昶和赵其洵都不动了，厉良微挑了挑下巴。周围举刀的死士们，便把手腕放低了一些。只是他们还都小心的护着厉良，环绕着他，一直到他站定在尸蛇旁边。
“我大老远，就闻见这股恶心的臭味。”
脸上带着明晃晃的厌恶的男人，一脚踩在黑蛇险被朝昶割断的蛇信上。他用足尖在断处碾动，紫黑的舌筋很快变成一小滩血糊糊的烂泥。
好几滴污血溅起来，洇到皂靴的帛面上，但男人并没在意。他把终于断开的小半截蛇信一脚踹开，脸上竟有些狰狞的快意。
然后他一扭头，斜瞟着盯住赵其洵：
“这只畜生，不会也是赵少主养的吧？”
“你瞎吗？锁灵阵谁布的、这尸蛇谁杀的，你看不出来？”
厉良掀了掀唇角，扯出一个虚假无比的笑来：“厉某眼拙，还真看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不如还是请赵少主给我讲讲？”
赵其洵强压住心里的火气。他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了，但万幸他已把因由了解了七八，还剩下的两三分谜团，只要把能让他先把小弟子和褚阿三带回赵家，应当也不难解。
“你让我先把人带回赵家，只需两日，两日后我亲自到殿司阁，给你把一切讲得清清楚楚。”
“不行。”
赵其洵攥紧剑柄的手都握得些许发疼，但他仍强迫自己又沉声说了一遍：“我只要两日，一旦把人送回去，我即刻”
“不行。”
“事关魔修，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必须即刻随我回殿司阁，不得擅离，不得停留，不得违抗。”
“我说了、我要把人带走。”
“我也说了，不行。”
厉良从怀里摸出一块仙盟的腰牌，系绳勾在指尖，悬到几人面前，悠悠晃晃。
“不、得、违、抗。”
赵其洵闭了闭眼。
“我偏就违抗呢？”
“你可以试试。”
“炎渊”剑身上原本附着的炭黑硬壳开始像铁水一样融化滴落，隐隐透出里面赤红的剑身。而对面厉良的手，也附上了刻有半面恶鬼相的乌金剑鞘。
纪栾清楚拦不住了。且不说就这么被带去殿司阁赵家会有多被动、局面会有多不利，光就为了小弟子一条命——他现在已是气若游丝，若直接被厉良带走拷问恐怕活不下来——赵其洵便不能同意。
可再怎么样，动手都是下下策，特别是在赵二已经受伤的情况下——但这事儿他妈的也没上策啊！
纪栾心里急得转圈。
可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一队死士忽而从山林那端奔袭而至，未及到厉良面前先高声禀报：“掌剑使！西南向山洞中发现魔修踪迹！”
“廿七组已继续追寻，尚未寻到魔修身影！”
厉良霍然抬眼：“再派一组！继续追！”
纪栾心头一动。
没想到还能找到那名魔修的踪迹，如果能捉到，他身上可以翘出的线索必然不少。
但不能让殿司阁抢了先。这事关系重大，殿司阁一旦捉到了人，无论翻出什么消息都会被存为死档，那魔修这条线，对于他纪栾来说就算是断了。
无论是为了找胥玄息的线索、补神钥的篓子；还是为了帮赵二查明真相、多些信息好消除赵家的通魔嫌疑，他当前最好的选择都是想办法先一步捉住魔修，逼出背后指使和胥玄息的下落。
赵二同样是心思灵睿的人物，又与纪栾相熟，两人视线在重重刀影中相触的一霎那，他就看懂了纪栾微微张口、没有发出的那个音节——
“上。”
火光乍现！
剑鸣和兽吼同时在身后响起。厉良猛然回头，瞳孔里映出的是一团向他扑跃而起的赤焰！
灵兽身上片片灵火如红莲骤放，而那金红火苗摇曳中显出的隙处，穿出一道锐利至极的眸光。
！
厉良毫不犹豫抽身便退，只赵其洵更快！
他奔袭而上，踏着斑竹直跃半空！“炎渊”上半融的黑壳已在拖行中被甩脱干净，那随臂展利落划出半道长弧的剑身，便在男人跃至空中时，展露了如炽炭一般的全貌。
剑首如此快地割裂空气，甚至迸溅出颗颗火星。
这一切不过在瞬息之间，厉良未及撤开，赵其洵已双手执剑，以剑做刀，向他劈斩而下！
与此同时，匍在徒弟怀中的三花陡然膨至两倍大，周身笼起雾青光芒。
朝昶只听得一句“别动手，跟着赵二！”，便见三花利箭一般，从死士环绕的漏处直蹿而出！
“捉回来！”堪堪以剑鞘横挡住炎渊的厉良，在愈发猛烈的攻势里左支右绌。
几名死士听到这暴喝前便提刀欲追，可还未及冲出，已有一道黑影闪出拦在正前。
刀光霎那间从各处劈至，朝昶猛得向后一仰，三柄寒光同时逼架在他脖颈上。急喘的脖颈随呼吸一下下贴触刀锋，划出细细的血痕。
仅仅拦这一瞬，那道雾青光团已消失在林叶中。
见师尊顺利远去，朝昶才喘息着收回视线。
他并不知师尊是要做什么，方才舍命一拦，几近出于本能。
’跟着赵二。‘
他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泽阳仙君一击未中，眼下已和他一样被刀剑重重围起。不出意料的话，接下来他们都会被带往有“坟冢”之称的殿司阁。
但那又如何。
朝昶渐渐稳住气息，心头毫无惧乱。
师尊说的，他只管照做便是。
***
干枝上挂着的枯叶，被极锐的一道风流擦过，打着旋落到一团猫爪泥印上。
纪栾抽动了下脸颊。纵然有灵气护体，他还是被扑面而来的重重枝叶打得生疼。
又是这样极速的跑动。一整晚的消耗开始让弱小的猫躯不堪重负，后腿甚至开始发麻。
“本体内剩下的灵力不多了。”028有些担心。
“我知道。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不得不停下来缓歇片刻的纪栾，听着远处殿司阁死士寻觅的脚步声，又往阴影里挤了挤。
抢先一步抓到魔修这个计划其实算不上好，最大的弊病在于他现在是只猫。以猫身想抓到人就够难了，分别说要和一群死士抢人。
他这一路都在想具体要怎么做，却没料到计划崩得比想象中还早——他根本找不到魔修。
不光是他，殿司阁一整组的死士寻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踪影。
这不可能啊？
那魔修被赵二重创，能逃命应该已是勉强，怎么会藏这么久？
何况他受伤后魔气难以收敛，一整个山洞里充斥着混沌的污浊气息，应当随着他逃遁时一路拖迤，很容易追踪才是啊？
……
“要么还是回去找朝昶吧？”028看到朝昶扑出来挡那一下，一直挂心得很，“那边的情况都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那边不会有事。”从沉思中抽回神，纪栾摇摇头。
从方才的乱局中抽身，虽然是一时意起，但细想下来也是最有利的举措——厉良打起架来是疯狗，赵其洵没伤时还能压制得住，但现在他战力折损，加上有那么多死士，自然清楚能带人逃出的希望极小。只是他实在不愿束手就擒，才想以武力求些变数。
纪栾最后那句“别动手，跟着赵二”，与其说是给朝昶听，不如说是给赵其洵听的。眼下打赢打输不重要，寻到线索才是要紧事。纪栾主动出来做这道“变数”，当然要先把男主托给靠得住的人护着。
赵其洵不是傻子，不会带着朝昶找死，而厉良再疯也被仙盟的规矩压着，没有由头，也动不了朝昶这样清清白白的仙门弟子。
所以他现在只管找人就好。
可这魔修到底藏哪儿去了？
这么快逃出这片山域？他身受重伤，应当不大可能。
藏在某处山洞、暗谷？殿司阁的死士都是精锐，阴暗可避的地方查得最细，断无错漏可能。
……
等等！重伤后难以掩盖的魔气，他是怎么藏住的？
在系统投影出的山域图上游移的视线，忽然停顿在一道浅蓝上。
水——水可以阻隔气息！
不会是结冰的湖泊和窄溪，因为凿裂的冰面破绽太大…那便是…
“028！之前魔修藏身的山洞周围，最近的天然温泉在哪儿？！”
“这里！！”
一个光标在地图上亮起。
——离他现在的位置很近！就在……斜后方！
顾不上不远处的殿司阁死士，一团青光猛然从阴影处蹿出。不过绕过几处回弯，拨开那一席枝叶藤蔓做成的“屏风”后，一片冒着几丝氤氲雾气的水潭赫然出现在眼前。
纪栾矮下身子，从树顶往水潭内眺望。
这片水潭面积不小，因冬日仍有暖泉滋养，周围的植物便生长得格外繁盛。大半潭面都被绰绰阴影挡住，如水中藻蘅交错一般，叫那本就深幽的潭底无法被一眼望穿。
他屏息盯了片刻，水面平静无波。
“会不会找错了？”028小小声问。
纪栾也有些犹疑，只他想跃下去细看的脚步甫一踏出，先见潭底角落处，一块青石般的阴影动了一下。
也是运气好，那潜藏在底部的魔修闭气躲过了死士两三番检查，终于伺机欲逃时，竟正正好被纪栾瞧见。
藻荇般交错的阴影随水面起伏而晃动起来，魔修贴着岸边青石，狼狈不堪地破开水面换气。他比纪栾想像得还枯瘦佝偻，不断淋落下泉水的身体似乎不仅因为缺氧而不住颤抖——他手臂上有一条又长又深，明显是刚刚划开的刀痕。
深重的血色几乎是倾泻而下，那些粘稠的腥血涌出后甚至不融于潭水，只有在魔修动作间，会被水波推动着，微微扩散出去。
而自这些污血暴露在空气中的那刻起，一股极鲜明的魔修气息便向四方涌出。
纪栾周身青芒暴涨，吞吐的灵力蓄势待出。
只要魔修再接近一些，他有九成把握能将魔修无声无息的击晕，再加上028有道具可强行将痕迹遮掩，他的确有机会将人带走。
但魔修并没有如预想般上岸。
贴着潭边，已经面如金纸、不住摇晃的魔修屈起手臂，竟绷着力让伤口挤出更多血来。血液淅淅沥沥，尽数淋到他右手执握的、一个铜环模样的物件上。
这么远的距离让人看不清那东西刻着的纹样，但纪栾隐隐瞧见，那些不断吸入血液的纹路，似乎活物般，在环身上游动了起来。
天不绝他！
天不绝他！！
同样看见这一幕的魔修，眼神渐渐染上癫狂之意，控制不住从喉管深处发出两声兴奋的嗬喘。
他甚至不顾水声是否会引来死士们的注意，就攥着铜环，扑腾着向清潭更深处去。
纪栾一怔。
魔修扑腾的目标，是那道横在潭面上的天然石桥。
石桥拱腹弯挑，与映在水面的倒影一并看去时，就像一重横贯水天的小门。
喂喂喂喂不是吧…
铜环在空中划出道弧线。
游动的血色纹路开始发亮。在被掷入桥洞的一瞬，铜环竟乍停于桥洞中央，光芒炽耀后陡然没了踪迹。
而石拱边缘连着倒影，则浮起了一圈盈盈的血色弱光。
纪栾心里大C一声！
他妈的，有任意门还怎么抓？！
散逸的魔气已经招来一些赶向此处的急促脚步。纪栾看着半边身子已探进“门内”的魔修，明白殿司阁是决计来不及了。
但他，或许还有另一个机会。
心跳因一瞬间的大胆决断而鼓动起来。
水潭内，最后半截湿透的袖角也渐渐消失在透明屏障之后。“影门”上覆着的弱光开始飞速变暗，而踏碎枯枝、兵刃出鞘的声响，已一声比一声更近地逼至耳前。
……
“哗！”
利刃一刀破开重重枝蔓。
率先奔至的死士浑身戒备，一抬眼，却只望见一截泛着青光的猫尾，在空中倏然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殿司阁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