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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26章 回忆之定居南京 ...

  •   夜幕沉寂,有着些许潮湿咸味的海风拂过,带动着苍穹之河徐徐流动。皎白的月光洒在深邃的海面,波光粼粼,瞬儿被前进的船只粗鲁地从中间穿过,碎成鳞光片片。

      入江荣次一家四口,他哥哥的遗孤入江贤人、还有尚未婚配的妹妹入江秋子一行六人已经在海上行驶了一个星期,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祥和的夜。这些天他们一直在浪尖上滑行,忽而被冲上天、忽而又失重地落下。放肆的浪花在商船还在喘息的空档又一波接一波地袭来,将整个船面都染上鱼腥的湿。没有人的衣服是干燥的。

      这商船本就不是用来搭载游客的,自然没有多余的地方供他们一家歇息。本来在如此炎热的夏季,他们可以就地躺平,可这被海水不停打湿的地板,如何能让人安心入眠?!连续七天了,他们都是整夜整夜坐在板凳上,一边打盹,一边享受着接连不断给予他们双脚以洗礼的浪涛,浮浮沉沉。

      “终于能稍微打个盹了。”入江重道的妻子梨花躺在干燥的地板上,欣喜不已。

      “是啊!我很怀念家里那软糯的床。”躺在梨花身边的入江荣次附和道。

      天边浮起零星的光芒,似悬浮在海面上的星星,五彩斑斓。船行驶得近了近了。星星升起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好似镶嵌在空气中的夜明珠。

      船靠岸了。

      船老板望着随意躺在甲板上好不容易入眠的入江荣次一家,微微一笑,暂时就让他们在这里待着吧,挺不容易的。

      可这些天习惯了船只在海上浮沉的入江荣次,在船靠岸后不久,戛然而止的摇晃让他不由自主地醒了过来。望着眼前璀璨辉煌的灯光,他明白,这是他们顺利抵达上海的信号。

      “亲爱的,快起来了。”入江荣次轻轻摇了摇身边依旧在梦乡里畅游的妻子,又走到角落里抱着双腿窝在入江秋子身边熟睡的三个孩子那儿,唤醒了他们。

      揉着惺忪的双眼,他们瞧见了那扑面而来的明亮的光束。欣喜的心情溢于言表,那不仅仅是灯火通明的夜上海,那代表着新鲜的美食和软糯的床等着他们,代表着他们那直挺坐着一个礼拜都快定型的腰肢终于可以松懈下来,更是代表着......一个星期失眠的煎熬即将画上句号。

      “这你拿着。”船老板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递给从他身边走过准备下船的入江荣次。

      “这是什么?”稍微掂量一下还挺沉的,入江荣次打开一看,是银元,粗略估计大约有百来个。

      “这,这是中国的货币吧?我不能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足够抵得上我付给你的船费的七八倍了。”入江荣次将小袋子重新系好,双手奉上。

      “没事,我还嫌给少了呢!你们不是要去东北吗?这些钱我都怕不够你们路上花的。你就拿着吧,咱都是大阪人,跟我客气什么?”船老板将面前的双手推了回去,“你家人那么有出息,我都连带着沾光。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也算是为国效劳。”

      入江荣次紧紧握住那个装着差不多有当时上海人民教师两个月收入的钱袋子,千言万语幻化为双眸中那份道不尽的感谢。他扶着全家,向船老板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一路平安哪。”船老板朝着已经站在码头上的入江荣次一家挥手说再见。

      周围的霓虹灯亮得晃眼。老远,入江荣次一家就看到有幢直耸入云霄的顶端如春笋般瘦削挺拔的建筑,上面闪烁着“新新”二字。那是周围最高的一栋楼,按照他的猜测,应该是当地一个比较奢华的购物大楼。而那周围,不出意外就是上海这个城市的商业中心。以那栋“新新”高楼为目标,他携带着跟随着的五口人向上海南京路的方向走去。

      周围充斥着各式各样风格的建筑,穿插着形形色色的精致男女。藏匿于霓虹灯之中的舞厅和酒吧内,时不时传来《夜来香》的曲调。那悠扬的旋律和跳跃的节奏,如同向他们一家邀舞而伸出的一个个绅士的手。倘若此刻不是在逃难,或许他们会牵手一同跨进那勾人魂魄的舞池,化身为飘飘欲飞的蝴蝶,忘记所有烦恼和不快,只享受轻快与浪漫的此起彼伏。

      在一个挂有“马玉山”霓虹牌的高楼附近,他们终于找到一个看上去并不是特别奢侈的民宿。也亏得入江荣次打从咿呀学语时,就被父母逼着同步说汉语,此刻既然能和民宿的老板侃侃而谈,完全没有障碍地交流着。这让梨花和三个孩子都有点大眼瞪小眼,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他的汉语水平这么好吗?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怎么了?”民宿老板指着身边几个满头问号的人问道。

      “不清楚,可能是惊讶于夜上海的繁华吧,我们都是外地来的。”没来得及细想,入江荣次脱口而出一句谎言。他摸不清楚现在上海人对日本人的看法是什么样子,如果可以,还是尽量别暴露身份。

      “那是!”民宿的老板娘在一旁咯咯地笑着,“不然怎么叫不夜城呢?给,这是房间钥匙。”

      入江荣次一家最后拿到了二楼靠右边的一个套房歇脚。

      房间里,梨花一直默默不语,似是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是不是不习惯这房间的环境?那我们换一个好了。”入江荣次向来很关心妻子。

      “不是。”

      “那是跟我怄气?我没经过你同意就决定认祖归宗?”

      “怎么可能,这儿才是你的根。我是你的妻,你要落叶归根,我当然追随你了。”

      “那是......”

      沉默,一如既往的沉默。梨花抿着唇,似是在掂量是否该说出来。

      “亲爱的,我们肯定不会去东北的。你打算从此就留在上海吗?”梨花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暂时没打算,只能说有这个可能,我现在是走一步算一步。你为什么这么问?”

      “这里实在太贵了,一晚上光是住宿就要花掉三个银元,还是这种普通的民宿。而且这里晚上灯红酒绿的,我不喜欢,太吵。”

      “那倒是,相比这种大城市,我更喜欢田园小清新的生活环境。”知夫莫若妻,他入江荣次此生,得爱人如此,生亦何所求。

      “还有,亲爱的,这里一片歌舞升平,我看不到一丝紧张的气氛。真的发生战争了吗?他们不为自己的同胞担忧吗?”

      “大概还没波及到吧,别胡思乱想了,睡吧。”入江荣次搂着梨花的肩,拍着她的后背,哄她入睡。

      他乡人生地不熟,本就胆小懦弱的梨花一直悬吊着心,紧紧把入江荣次的胳膊抱在怀里。许是一个礼拜以来坐船赶路的艰辛,加上这软床无意中给予的柔和与安宁,她被紧张情绪控制了半个钟头左右后,突然身体开始松懈罢工,竟不知不觉合上眼帘,伴着透过玻璃洒下的清辉,与月亮同眠。

      入江荣次盯着那空旷且虚无的天花板,大脑里飞速旋转。举家留在上海确实不是最佳选择,这里是中国最发达的城市,没有之一。一旦战事波及至此,怕是想躲避灾难都会被聚集起来逃难的人山人海挤倒,到时候再被逃难的人群一哄而上踩踏几个来回,那真是大罗神仙来也挽回不了生命。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国民政府的南京是最佳选择。那里是最高领导人的根据地,想来也是整个中华大地上戒备最森严、最坚不可摧的地方。

      “啪”,入江荣次冷不丁朝着自己的胸脯上拍了一巴掌,黏湿的触感顿时从掌心传来,又是一只吸过血的蚊子。

      他们所在的民宿房间隔音效果还算不错,就是有一群嗡嗡嗡的蚊子,像是被装上永动机似的,不停舞动着那两片薄如细纱的翼片,一瞅准机会就爬上他们的皮肤,贪婪地吮吸着那皮脂下的红色果汁。

      被蚊子叨扰得不甚其烦的入江荣次慢慢挪动着身体,将自己的胳膊从妻子的怀中悄无声息地抽出。双腿放下,将脚套进刚才民宿老板特意给他的木拖爿。

      蹑手蹑脚走出房间,下了楼梯,入江荣次看到民宿老板依旧在那边忙碌着。

      “老板,还在算账啊?”

      “是啊,今儿的账还没算完呢。”老板一边回答着,一边劈里啪啦地继续拨动着算盘。

      “你有蚊香吗?蚊子老是嗡嗡嗡的,吵得我睡不着。”

      “有!”民宿老板从抽屉里随手掏出一个盒子,递过去,上面写着“鹰牌”二字,“喏,给你。”还贴心地附带上一盒火柴。

      低头拨拉着算盘近半个小时,民宿老板终于将当日的账算完。一抬头,对上入江荣次的双眼,头顶立刻冒出几个问号来。

      “你还有什么需求吗?”

      “这......嘿嘿,还真有。”入江荣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有没有南京的地图?”

      “我记得家里好像有,回去我找找,要是找到了塞你门缝里。”

      时间滴滴答答地流逝着,一夜很快就过去,艳红的朝阳爬上了瓦蓝的天空。

      民宿老板很讲信用地将从家带过来的南京地图递给入江荣次,并告知,倘若他们想去南京,可以从上海北站那里搭乘京沪高铁,票价貌似是十元大洋一个人。他还建议最好赶晚上十一点的那班火车去,这样可以在次日中午而不是半夜到达目的地。

      入江荣次不停地询问着如何去上海北站的路线。民宿老板在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描述中领悟,眼前的这位外地人怕是个路痴。出于好心,民宿老板直接一不做二不休,叫来人力车将入江荣次一家五人送去火车站,并叮嘱车夫帮他们订购车票。

      在民宿老板、车夫、车站工作人员以及车上几个乘客的热心帮助下,入江荣次一家顺利在第二天中午落地南京市。

      斟酌再三,入江荣次决定携带其他五人一起定居于南京西南方一个靠江的村庄。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家除了他妹妹秋子和侄子贤人外全都会水,尤其是他和梨花,更是游泳健将中的佼佼者,携带一个比自己体重轻的旱鸭子游泳过江毫无任何压力。他想,万一有个突发情况,百多米远处就是江边,全家可以迅速跳入江中划水撤离。

      有轨电车换乘汽车,又从马车换乘人力车,辗转反侧,入江荣次一行人于当天傍晚时分到达目的地的村庄。

      “小心!”入江贤人如风般冲到村口的一棵枇杷树下,一个滑铲过去,卧倒在地。再度从地上爬起,他的怀中竟多了个软糯糯的娃崽。

      这娃崽看上去五六岁大,长得细皮嫩肉,身上套着一件短袖的蚕丝衣,脚蹬一双皮拖鞋。看行头,应该来自经济条件比较殷实的家庭。

      正想着该怎么找这娃崽的家人,就见一个颇有绅士气质的男子迎面跑来。他身高近一米八,偏瘦,身着和那个娃崽短袖上衣一样材质的短袖长袍,生得眉清目秀。

      “狗蛋,你个小兔崽子,又爬树是吧?总有一天摔死你!”男子走到娃崽跟前,咆哮道。

      那一瞬,入江荣次收回自己对男子高雅绅士气质的评价。面对叛逆期的娃崽子,哪怕神仙也会被气得落地成为咆哮的魔。

      “我,我只想摘点枇杷吃。”娃崽支支吾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似是被男子吓到了。

      “真是不好意思啊!”男子将手伸过来,摸上入江贤人的后脑勺,“孩子,真是谢谢你救了我家狗蛋。我是周奇,你喊我周叔就行。只要人稍微不注意,这孩子立刻就溜得不见影。”随后他揪起狗蛋的右耳朵,叽哇哇的叫疼声随之传来,“下回讲道理再不管用,我就用疼来让你快速长记性!回家!”说罢,他拽着狗蛋的右耳,转头就往村里走。

      “老周!”入江荣次一个心急,脱口而出。

      周奇这才反应过来站在入江贤人几米之遥的其他五个人。上下仔细打量一番,他貌似看出入江荣次是外地人,“你们是来走亲戚的?”语气里满是疑惑。

      “不,我们是逃难来的,打算在这里长住。我姓何,叫何荣次。”入江荣次老实地说出来,这叫周奇的人看上去不像是个坏人。

      “那,你们今晚也没个地方住啊!不然,就到我家小憩吧。”周奇略微思考片刻,“我家还有两间厢房,再打两个地铺应该能让你们凑合睡个几天。”

      “那多不好意思啊!”

      “怎么叫不好意思呢?你们刚才救了我家狗蛋,这不正好是我报答你们的机会吗?来来,别客气,跟着我走。”说着,周奇放开依旧揪着狗蛋右耳的手,伸过来就要拿入江荣次他们手上提着的大包小包行李。

      狗蛋在右耳失去束缚的瞬间,刺溜一下窜回了家。

      果然如入江荣次所想,他们被带进一个小四合院。庭院不大,但美在错落有致,小桥流水,宛如墨画。夕阳西下,一抹红晕洒在庭院中,平添一分雾中仙境的神秘。

      周奇和入江荣次侃侃而谈,而其他五人却像哑巴一样,坐在一边一动不动,两眼发痴地盯着入江荣次。

      “他们难道......”周奇打着手势,隐晦的表达他自己的想法。意思是指他们五个人是不是都是哑巴,不能说话。

      “这......”入江荣次“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兄弟有话直说,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

      “哎,好吧!”入江荣次叹了一口气,“周大哥,我们其实是从日本来的。”

      那一瞬,入江荣次明显感觉到摆放着双手的桌子抖了一下,那是周奇身体的颤抖带动的连锁反应。果然跟他想的一样,一旦知道他的身份,不出意外,应该没有中国人能够接受他们一家。

      “你们国内也有战乱了吗?竟让你拖家带口逃到另外一个国家?”

      突如其来关心的问话弄得入江荣次是措手不及,他本都做好心理准备,万一被周奇撵出家门,就趁夜色还不是很深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破庙什么被人遗弃的地方,几人将就着过一晚。他一五一十地将他哥哥入江荣太郎的悲剧告诉周奇,听得周奇的脸上是一阵一阵地抽搐。

      “你哥真是个好人,可惜生错了地方。”周奇替入江荣太郎惋惜,心中下定决心,明儿召集乡亲们,合伙将村里水井附近那很久没人住的茅屋修葺一番,好让这刚从日本逃难来的一家六口有个长期歇脚的地方。

      月明星稀,雄鸡报晓,薄雾笼罩,晨光熹微。时间又翻过了一天。

      周奇将他昨日听闻的入江荣太郎的光荣事迹事无巨细地和邻里乡亲们叙述了一遍,听得他们有的垂头顿足,有的拂袖抹泪,有的低头不语,有的抱头痛哭。

      入江梨花,重道的母亲,虽自从结婚后把重心放在家、丈夫和孩子身上,是个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可她在进入婚礼的殿堂之前是个研究生,攻读建筑学,且在当地某建筑公司就职过一段时间。她和邻里乡亲们互相探讨并亲自动手操办与搭建,将那个老屋的建筑风格里里外外彻底更新了一遍。望着那古色古香的门窗和房顶,邻里乡亲们都赞口不绝,好一个聪慧巧手的女人,竟将一个破旧的茅屋鬼斧神工地变成如此别具一格的小宅,置身其中恍如远离所有烦恼和悲伤,恍如......战争不再。

      “梨花,若有时间,你也把我们的房子重新设计一下吧。”有村民随口一说。

      没想到梨花爽快地答应,这竟渐渐也成了入江家经济来源的一部分。

      入江荣次在村里又干起了老本行。他将当地猎人们的猎|枪收集起来,优化了它们的性能,以便适合近程射击。另外,他还在铁匠店里帮活,亲手打造了一些看上去挺上档次的刀具,分发给村民们用来防身。当然,他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他打造了六把号称削铁如泥的短刀,小巧精致。刀鞘上雕着入江荣太郎的遗像,既将之作为家人的守护神,亦是怀念之的一种无声的方式,他为短刀取名“荣太”。

      短刀荣太,寒光凌冽。刀气横生,刀势迅疾,出鞘之时,无赤不归。

      入江荣次的儿子入江重道自打收到短刀那日起,就习惯将其绑于右脚踝处。美其名曰,遇到攻击,一抬脚、一抽手,即可让对方血溅当场。

      入江秋子的汉语水平并没有入江荣次的高,但她曾经是高校物理老师。百无聊赖中,她找到一份让她觉得自己有存在价值的工作,那就是教附近几个村的孩子们学习数理化。当然,她也不会让重道和贤人两个孩子落下任何课程,依旧细心教导着他们维持浓厚的书香气息。

      胆小的性格让入江梨花从小养成了未雨绸缪的习惯,尤其是在她心境不宁的时候,这种习惯就会无限放大。她向乡亲们提出,为以防万一,大家还是一起搭建各式各样的地道和防空洞,以防哪天战火就会波及到这个村庄。

      村民们觉得梨花有点小题大做。这里可是国民政府所在的地方,哪里都有可能出现如火如荼的战火,唯独这里不会有,也不可能有。要真的有,那他们躲不躲也无所谓了。尽管在心里嘲笑着梨花,但他们拗不过她的执着,最后村民们还是有点不情愿地和她一起象征性地挖了几个还算隐蔽的防空洞。算了,一个女人而已,她想干嘛就干嘛,只要无伤大雅就行。

      之后梨花又在自家庭院的大树旁,挖了一口井,在井和炉灶之间打通一个地道,做好完美无缺的准备。

      谁也不知道,被他们嘲笑的梨花,竟预知了五年后那天崩地裂的时刻,那是整个世界都为之震惊的最惨绝人寰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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