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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书房 ...

  •   听见顾从怿前来,顾文修很是惊喜。

      “原以为圣上会留兄长在宫中夜宿。”

      沈意晗在书案后,心里涌起慌乱,但片刻后她压下心事,多年已过去,今日特地换了发髻,不一定认得出来。便忐忑的行了一礼,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叔叔......”

      顾从怿果然未看她一眼,只是解了腰间的弯刀,丢到身后侍从的手上,神情淡淡:“圣上朝事繁忙,一顿宴后回了庆和殿,我多陪了皇外祖片刻。”

      自从英安长公主去后,皇太后便似一夜间衰老了十数岁,身子没什么大病,不爱走动,慢慢也不大认得人,常常望着四四方方的宫墙发呆,独独见了顾从怿时,能笑着从荷包摸出一把糖,叫‘囡囡快吃’。

      可顾从怿一走许多年,再回来,皇太后却连他都认不出了。

      顾文修不知其中细节,只关切另一件事,“兄长回京,可会长留?”

      边域安定,此番大捷不说能保大晋百年太平,至少此战之后,扬名天下,只要荣成大将军在,便没有外敌敢再犯。

      圣上急召他入宫,亦是为了商议此事。

      当今圣上和英安公主虽非一母,可关系亲厚。圣上在庆和殿召见他,见几年前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已然沉稳如山,堪称国之栋梁,一时感慨万分。

      只可惜英安再也不见此盛景。

      圣上问顾从怿之意,班师回朝可想过留在京都。

      顾从怿在何处并无所求,他之所以卧薪尝胆蛰伏苛察儿部落多年,只为报老伯爷遭苛察儿部落奸计,尸骨无存之仇。

      圣上略略沉吟,便点了兵部之衔,意在国之重本,有易行在才放心。实际兵部尚书是当今皇后生父,在朝中颇有威望,尚书省上下沆瀣一气,铜墙铁壁一般难以破入,圣上落下顾从怿这枚棋,何尝不是一种掣肘。

      公事谈完,便是私事。

      顾从怿早已过了寻常男子谈婚论嫁的年纪,如今三十有三,当首的要务应是寻一门好姻缘,绵延子嗣为重。

      最后是首领太监康路提了个醒儿,说起过几日的冰灯节,不若喊宫中工匠制几盏上好的花灯,定引来京中世家适婚的女儿家来看,荣成大将军能在其中找到知心人也未尝可否。

      如此,事情便敲定下来。满京城的高门府邸都得了信儿,心里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连绣纺局的生意都比往年要好。

      “暂定留在京中。”

      顾从怿缓缓饮下热茶,举目已然看见书案前静静侍立的人。

      烛火葳蕤,漆黑的墨衬得指尖白皙如玉,小脸低垂,细长的睫羽倒映在眼睑下。

      纤细微弱,亭亭袅袅。

      叫顾从怿想起军中那些个混不吝的东西,偶然一句玩笑——咱们哪里会像京中那些文人老爷会享受,打小调教好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学着,连身上都是从小泡花瓣浴泡出来的香味儿,成日在书房里,名其名曰红袖添香。

      顾文修朗声笑:“留在京中好啊,以后我们两兄弟也能经常聚在一起。”

      手上的画已成,顾文修按下印章,招呼兄长来看。

      “今日闲赋在家,顺道临摹了齐明远的鱼鸟图,大哥来品鉴品鉴。”

      书房内暖炉烧红,宝瓶中两三枝旁逸斜出的白梅被熏出清冽的香味。

      明亮的桃花纸外,大雪飘然坠下。

      四处都透着静,沈意晗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余光里顾从怿迈近,都叫心悸一寸寸悄然而至。

      头低低垂着,不敢瞧他。

      顾文修在书画上的造诣在京中都排得上名号,自然无甚么可说。顾从怿的目光落在并排而列的另一幅画卷上。

      “如何?”顾文修志得意满。

      顾从怿言简意赅:“甚好。”

      虽然只点评了两个字,可能得兄长甚好二字,顾文修已经心满意足。

      “不若兄长再猜猜,此画出自谁手?”他将一旁的画铺到书案中间,“兄长定然想不到。”

      沈意晗正将手中的墨交与符山,闻言抬起眸,葱白的指尖在袖中轻轻一颤。

      寒梅冷香似雪。

      男人的漆黑的眸色不经意扫过她,是与生俱来上位者的压迫感。

      “不像是男子的画作。”顾从怿手指划过宣纸,细腻的纸面让厚茧摩挲,他忽侧过脸,不紧不慢道:“或是出自袅袅之手?”

      他念袅袅时,又低又沉,似晨钟暮鼓,每一回敲响都能在她心里刮起惊心的波漪。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塞外或有天好时,那些个蛮人也会解开帐子棚顶,仰在兽皮毡毛上,看涂红的落日下垂,连绵起伏的沙丘坨成黑赤交织的残影。

      待夜黑,沙山下郁郁葱葱的树林吹得哗然,篝火燃成跃然的姿态,妖娆的舞姬扭动柔软腰肢,修长的小腿上系着清脆的骨铃,一阵一阵像沙间神諟之舞,悠然作响。

      白日端肃的男人在此时,才会流露出难得的慵懒神态,葡萄美酒微醺中,像舒展着休憩着的豹,宽厚的手将玉、□□巧的下巴握在手中,不疾不徐的摩挲。

      好似在品着温润滑腻的美玉,时常让她脊背升起一阵阵耸然之感。

      “喜欢吗?”耳旁的湿热,男人贴近她纤细的脖颈,大手也随握上来,像是猛兽掌控嘴中的猎物。

      沈意晗瞧着远处的沙丘出神,愣愣回神,“大人说什么喜欢?”

      脖颈传来轻微的刺痛,像是为了惩罚她的分神,男人轻轻噬咬,尖利的牙齿和脆弱的血肉,引得怀中的人一阵娇呼。

      “喜欢,踏真大人,奴家喜欢......”

      “喜欢什么?”

      玉色的臂腕从墨色的兽皮中脱出,遥遥指向天边的月。

      “喜欢今晚的月色。”

      塞外沙丘的月接着地线而生,皓月圆而大,清辉似冷霜,漫天繁星一望无际,好似睡在星河里。

      顾从怿抬眸,眼底却是远比月色银辉更加莹白的指尖。

      “思家了?”他淡淡问。

      臂腕慢慢放下,没有人回应。偏头看,那张小脸埋在兽皮中,长睫轻颤,眼眶泛出水色,显得十分可怜。

      布满厚茧的手轻轻覆上她的面庞,娇小的身躯被连着兽毛毯子一起被搂近宽大温热的怀中。

      “你家人如何唤你的?”

      男人的怀抱温暖舒适,隔着毛毯也能感受到身下腿部上横亘的肌理,强壮的手臂。

      她被包裹着,吐息在兽毛中扑出湿湿的水雾,说话的声音闷闷的,“袅袅......”

      怕他没听清,她微微靠近他耳边,呼吸拂过他耳后的发,“他们唤我袅袅。”

      手心覆着头顶,沉着有力的抚过她乌黑的发,男人嗓音沉沉,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袅袅......”

      漫天星海里,沈意晗愣忡的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有轻微的失神。

      红袖添香挥翰墨,袅袅梅丛隐芬芳。

      这本是从前爹娘情投意合时候,为沈意晗取了袅袅二字为闺中小名。

      那天,她也未曾骗他,如实说了。

      原本是以为,或是就此丧命塞外,或是有机缘能逃出去,二者无论其一,此生都不会再见。

      唯独没想过,这两个字在从他嘴中念出来。

      让沈意晗心中兀然一惊,袖中的手悄然拽紧,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安然不动。

      顾文修看了身后小姑娘一眼,“难怪兄长能猜出来,这里也只有袅袅在,总不能是符山画的。”

      “不过她一个姑娘家能画得这么好,当真叫我惊讶。现在时兴的多是写意,讲求一个意趣,不说京城里,就是大晋都找不到几个擅长工笔画的姑娘。”

      顾从怿目光从只簪了珍珠的乌鸦鸦的鬓发上掠过,漫不经心嗯了声,“是难得。”

      顾文修很是满意自己眼光独到,受兄长附和,更是高兴的将双袖一震,捋了捋下巴上特意续起的美须,

      “所以我让她每隔几日就过来习画,大晋就此能出个女画家也未尝不可。”

      其实沈意晗并不大想过来,刚才顾文修提起此事,她还在寻法子婉拒,只是不巧碰见顾从怿。

      “袅袅不敢时时叨扰伯爷......不如我在院中作了画,再带来远山堂请教您......”

      顾文修略略沉吟,觉得如此更好,便点了头。

      沈意晗借此福了福身,又道:“不打扰两位长辈叙话,晚辈回去再瞧瞧姑母。”本来此行不失为一个多劝伯爷多去看看姑母的机会,可顾从怿在此处,愈是久留,她心里愈发不安。
      虽然他似乎未曾认出她来,大约是贵人多忘事,可沈意晗却不敢铤而走险。
      得了顾文修允肯,沈意晗低垂着头,缓缓退出了书房。

      顾文修看她背影慌乱,摇摇头,叹:“姑娘家礼数不足,佳柔还需好生教导啊。”

      茶雾缥缈,看不清顾从怿脸上的神色,“听闻弟媳三年前受寒,身子一直欠佳?”

      顾文修啜了口茶,又是一叹:“她的身子怕是好不了了,不怕兄长笑话,阿娘为此和我闹过好多回了。”

      “到底是年少夫妻过来的情分,我转头又抬平妻,这像什么话嘛!”他满腹躁闷,“何况后院女人一多,事情便多了,只怕到时我只能躲去兄长府上才得清闲。”

      顾从怿未立家室,不懂他的难处,只道:“我军中有位医师,草莽出身,擅长医治旁门左道的疑难杂症。”

      顾文修不见得有多激动,三年来登门的大夫不说几十,也有十几,无一人不是摇着头出去。

      “借大兄的颜面,请他入府来为佳柔看看罢,若能医治好,也是侯府上下的大恩人了。”

      三两句话敲定,陶然着手安排了医师登门的日子,顾文修又问了两句,大兄婚姻之事,因英安长公主与宫里的牵系,自然也由宫中安排。

      “兄长在外多年,可有心悦之人?”

      心悦之人?

      穿过白茫茫的茶雾中,顾从怿凝视窗外雪景——黄沙漫天,驼铃回荡。

      她拎着身上宽大的,男子的长袍。袖口滑落,纤细的手臂扬起,去接细小的沙粒。

      那张俏白的小脸怯生生的,透着怅惘。

      “大人。”

      “您见过大雪吗?”

      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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