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不许》金小拽

5、朱颜辞镜花辞树 最是相思留不住

　　在小夭留在玉山救相柳的那一百二十年间，璟花了六十年在大荒遍寻能人异士，最终得知，起死回生之术，根本不存在。

　　巫王的话回响在耳边：“古往今来，起死回生之术都是禁术，要么是以命换命的邪术，要么是......是需要逆天改命，耗费巨大的灵力，漫长的时间，和同命连心的勇气。”

　　“同命连心......”璟知道相柳和小夭曾经几十年间有蛊相连，也曾亲耳听到王母说已帮小夭把蛊解了。虽然他心内明白情人蛊不是心意相通的人不可能中蛊，但心里还是不愿承认。

　　于是他遍寻大荒寻找以命换命的术法，心存一丝微弱的希冀，也许救他一命，两不相欠，小夭会回到自己身边。然而最终却都是徒劳。

　　如果真的能一命换一命，这世间还会有那么多痛彻心扉的离别吗？

　　所以涂山璟选择，等。

　　等来了小夭要与他和离，他不肯，他认为小夭是要赌上生命去救相柳。他阻止不了小夭，但心里明白，如果小夭为了救相柳而殒命，他会毫不犹豫的殉情随小夭而去。

　　可是六十年过去了，小夭没有放弃。璟的心在等待中苍老，两鬓的白发滋生出来。曾经名满大荒的青丘公子，富可敌国的涂山氏族长，迎娶了他的一生挚爱，人人艳羡。可世人不知道，在他们成婚后的几日，因为他内心与自己的一场较量，或者说是一场挚爱与生死的豪赌，他输了挚爱，输了尊严，输掉了余生的希望。

　　人心，最难琢磨。

　　涂山璟心内不甘，便生出计较得失。你是我的妻，一世都是我的妻。

　　他悄无声息的回到青丘，将他曾经为了小夭舍弃的身份又拿了回来。他继续经营着家族生意，这期间，也偶尔回到玉山脚下的私塾，望着玉山的方向，渴望小夭有一天能下山，回到他身边。他常想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梦，那该多好！

　　三十年前，他昭告青丘，尊贵的王姬西陵玖瑶大病初愈，如今他们要补办那场旷世婚礼。他写信送去玉山，却没等来回信，等到的却是玱玹传他进入枳邑城，秘密会见。

　　玱玹立于王座上，命他将这六十多年间的经历全盘托出。璟没有隐瞒，说了自己所思所想。

　　他原以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小夭的执念，两人不再是对立的关系。

　　不想玱玹听完沉默良久，嘴角渐渐浮现一丝笑意。他越笑越大声，最后竟然不顾帝王的威严，坐在了大殿的台阶上。他指着涂山璟，嘴角挂着七分讥笑。

　　“小夭还是我小时候认识的小夭，这么多年了，我从未见她如此莽撞妄为过。她终于放下心结......而你，涂山璟，你配不上她！当初我同意她嫁给丰隆，因为丰隆比你更像个男人！他义薄云天，重情重义，即使不擅长儿女情长的事，却一世坦坦荡荡！而你呢，你除了给过小夭不能兑现的承诺，让她苦苦等你，伤她辱她，却不曾为她真正放弃过什么。你是个懦夫！除了精于算计你无一可取之处！她是玟小六时就救了你，就连帮你洗脱屈辱，都是小夭为你一手策划，你为她做过什么？殉情？可笑！如今看来，你倒真不如那九头妖，至少他堂堂正正全了他的大义！虽然伤我轩辕无数士兵，但他是我敬佩的敌人。他也几次三番救了小夭性命，绝不是你这般蝇营狗苟之辈。你为小夭做的唯一正确的事，就是帮她知道了真相！你如今想干什么？想逼迫她？你怕是忘记了她是谁，她身后的人是谁！她是我的亲人，她要选择谁相伴终生，我都会祝福她。但是那个人是你，我不服！所以你们婚礼前，我逼她戴上了若木花......我要她承诺一世都戴着。因为，我虽然没有伴她一生的资格，却拥有护她一世周全的能力。这大荒内，只要有人敢伤她，就只有死路一条！无论是谁。你记住了么？”此时的玱玹，即使坐在地下，他那股帝王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也将涂山璟深深的震慑。

　　涂山璟回到青丘，取消了大典。可二人庆典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越传越逼真。

　　涂山璟的相思无处可寄托，他便用傀儡变幻成小夭，陪在他身边。即使对着一个傀儡，内心的苦楚仿佛都能减少几分。

　　收到暗卫的信，他忐忑又期待的回到玉山脚下，看见的却是小夭和相柳二人，眼含温情，并肩一起向他走来。他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小夭的笑颜渐渐靠近他。他心底的悲伤却悄悄弥漫开来。

　　这天，几人在一起吃饭。璟将小夭喜欢的食物夹到小夭碗里，相柳不动声色夹走；璟再夹，相柳再夹走......小夭只好说自己吃饱了，匆匆离席。然而下午小夭就饿了，饿的前心贴后背，璟捧着小夭爱吃的鸭脖点心出现在她面前，小夭刚夹起一个鸭脖，相柳出现在门口，小夭放下筷子，像条小狗跟着主人一般跟着相柳走到院子里，看到左耳和苗莆架着烤炉正在烤肉......小夭扑到相柳怀里；“你怎么知道我饿啦？”

　　相柳摸摸小夭的头，宠溺的笑着，“这又不是什么难猜的事。”

　　一阵瓦罐被打碎在地稀稀碎碎的巨大声响传来。相柳率先腾空飞起，牵着小夭到了后院，苗莆和左耳紧随其后，看到几个黑衣人闪身而出的背影，左耳眼疾手快追了出去。

　　“璟！”只见涂山璟干净的长衫上此刻沾着深深浅浅的血迹，倒在房内。像是被偷袭，身中数剑。小夭冲过去，扶起璟，为其查看伤势。

　　虽是皮外伤，但是每一处剑伤都深可见骨。

　　相柳将涂山璟扶起，放在了塌上。

　　小夭吩咐苗莆去抓药，自己为璟清理着伤口。

　　璟双眼紧闭，手却紧紧抓着小夭的衣摆。

　　相柳不想看到这一幕，转身出了房门。

　　“好一出苦肉计......”

　　几日前。

　　小夭恳求相柳给她几天时间，跟璟说清楚。让璟同意和离，放她自由。

　　相柳含笑答应。心内却被一股醋意搅动的翻江倒海。他担心狐狸算计，更怕小夭心软，再次被狐狸魅惑。所以相柳将心一横，带小夭去了海底。他内心天人交战，问出那句：“为了我放弃涂山璟的爱，你可会后悔？”只要小夭有一丝犹豫，他都会再等等。然而小夭说出那句，“西陵玖瑶唯一想相伴终身的人只有九命相柳”，这句话正中靶心，深深击中相柳灵魂深处的寂寥。他的爱意终于浮出沟壑，暴露在灿若暖阳的小夭面前。

　　她的爱融化了他。他冰冷的心，坚硬的壳，一层层融化褪去。

　　一想到这几日两人海底互诉衷肠、耳鬓厮磨，相柳强忍着把心咽回了肚子里。

　　唯独在狐狸出现小夭身边时，他会立刻护妻心切将小夭拦在自己身后。

　　野兽的直觉。

　　竟是几日过去都没给小夭和璟任何独处的机会。

　　小夭知道相柳护犊心切的举动代表什么。可是不独处就意味着不能跟璟倾诉她心内真实的想法。也不能请他放她自由。她心里本就对璟怀有愧疚，所以更希望璟能真心原谅自己。

　　百年前，小夭与璟成亲后就得知了相柳的死讯，她悲伤过度，璟也没有逼迫她，所以两人一直没有圆房。后来小夭得知相柳的消息，也明确了自己的心，所以一门心思都是将相柳带回人世，以弥补她痛苦的遗憾。确实在这过程中，她忽略了璟的心情。这漫长的一百多年，不单她在翘首以盼相柳的回归，想来璟也一直盼着自己能够回到他身边。

　　她名义上还是涂山璟的妻子。可是她心知，即使相柳没有活过来，自得知他爱意的那一刻起，她就拒绝与璟长相守，相伴余生。只怕得知真相，离开璟，只是早晚的问题。

　　现如今，她已与相柳互表爱意，甚至在她都没想到的情况下，两人在海底缠绵结合了。她的心、她的人，都已只属于一人。小夭只要想到相柳，便有暖意浮上心头。

　　小夭心怀愧疚，尽心尽力的照顾了璟大半个月，每天为他擦药换药清理伤口，一如之前在清水镇。

　　璟清醒的大多时候，只是静静看着小夭，似乎想把这个画面隽永的刻进自己记忆。

　　小夭看璟的伤势已无性命之忧，遂静静坐在一边，主动牵起璟的手。

　　“璟，这次刺杀，是不是你自己......”

　　璟沉默，并没有否认。

　　“你何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呢。”

　　“因为我想，换一个你跟我单独在一起相处的机会。”

　　小夭沉默着，她希望自己能打破这沉默，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残忍的话。

　　“小夭，你知道如今你不允许任何人伤害相柳......所以我选择伤害我自己，看我受伤，你也会舍命救我！小夭，不要离开我......别不要我。”璟的语气满是卑微。

　　“璟，我想让你明白，不是他救了我我才去救他，甚至不是因为他救了我我才爱他，早在清水镇时，我已对他有情，如果不是心意互通，我们不会种了情人蛊相安无事八十载......”

　　璟痛苦的闭上眼睛，不想听到他内心一直逃避的事实。

　　“可是他没有陪伴你，他选择了报恩，他舍弃了你。”

　　“他无论选择什么，如今的我都会义无反顾选择他。璟，经过这百年的等待，我明白了几件事。我不是一个被遗弃的人。我被我爹娘爱着，他们为了看到我长大，找到自己的归宿，苦等了我四百年。我的父王，外祖父，哥哥，还有你，你们爱我都如爱自己生命中珍宝。我曾经是个没用的人，骗自己岁月静好，有人相依就足够。不敢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害怕孤苦无依而不敢主动向前一步......你给了我不离不弃的承诺，我们约定相依相守。而相柳让我看到自己的渺小。他虽然舍弃了生命，却全了自己的大义，报答了恩情，他说他遇到了我，他已死而无憾。是我不甘心他这样离我而去，终身遗憾。即使用漫长的生命与相思作伴，我也绝不后悔。何况他还给了我完美的人生，天高海阔，任我遨游......”

　　小夭的话飘荡在耳畔，越来越远。璟的记忆回到了清水镇，小夭昏迷了十天，清醒以后，第一件事是去了回春堂后院的河边。他跟着小夭到了河边，躲在树后看着小夭痛苦的向天空绝望呐喊，“西陵玖瑶最想嫁给九命相柳！”然后一跃游到了海里，自由自在的翱翔海底的情景。

　　彼时的小夭，确实是他没有见过的自由自在。

　　年少的喜欢是插在姑娘发髻上的合欢花，虽然美好，却是目的明确的迎合；

　　成年人的爱意，是止于唇齿的表达，却在每一个看似平凡的日子里，用爱意砌砖，筑建起为你挡风遮雨的房子。有了家，你便不再害怕流浪。

　　小夭松开握着璟的手，默默摊开手掌，大笑肚娃娃骤然出现在手心。

　　小夭微笑着打开了娃娃的底座，一个蓝色的冰晶球滑落到她手上。

　　小夭递给璟，璟知道这是相柳死前为小夭做的，托阿獙转交给了她。

　　璟注视着冰晶球里的鲛人男女，看着那一行小字：“有力自保，有人可依，有处可去，愿你一世安乐无忧！”璟缓缓地闭上了眼，有泪滑落。

　　“小夭，我舍不得你.....”

　　半月后。璟的伤势已无大碍，相柳便让苗莆去照顾涂山璟。他牵起小夭的手，让她帮自己调配草药染头发。小夭一边笑着一边帮相柳变幻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草药，比对着相柳的头发，笑意盈盈的说；“这个草药好，不伤头皮，而且也没有刺鼻的味道......”相柳将她的青丝缠绕在自己指尖，轻柔笑着说，“我要染成跟你一样的......”

　　左耳立在树上，看着眼前的二人--一个青丝飞扬，清丽无双，一身青衣长裙，袅袅婷婷；另一个白衣白发，衣袂飘拂，风姿卓绝，看的人心花怒放。想起这二人一路坎坷跨过漫长的等待才踱步到对方面前。此刻恨不得这俩人，原地洞房、生娃，子孙绕膝。

　　两人坐在私塾后院的凉塌上，小夭帮相柳染发，看着他的银发一点点变成黑色，仿佛那个翩翩世家公子的笑容和眼前的人影重叠。

　　“相柳......”

　　“嗯。”

　　“相柳......”

　　“我在。”

　　“相柳......”

　　“恩？”

　　“防风邶！”

　　相柳不再应答，却伸手去摸小夭的唇。手指轻轻摩挲，那粉色的柔软花瓣，似乎下一秒就想亲上去。

　　涂山璟不知何时已站在二人面前。

　　璟看着小夭，小夭看着璟，相柳把头歪到一边，伸手攥住小夭的手。

　　璟冲着相柳说，“我想单独跟你谈谈。”

　　相柳歪着脑袋，不吭一声，这表情不是那个防风邶还有谁？

　　小夭一边说：“刚好我想去摘紫藤花，晚上给你们做蛋饼。”边跳下凉塌，临走还有些不放心的看着相柳。相柳回她一个温柔的眼神。

　　于是小夭走向山脚，左耳跟在她身后。

　　小夭边走边猜测二人会说些什么，她想这么多天，璟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许他想通了？不管他会说什么，终究是不会改变她的心意了。

　　小夭顺着上山的路慢慢走着，不知何时陷入了回忆里，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他曾是她的叶十七。他说：涂山家不是非我不可，可我却是非你不可。我不想做涂山璟，也不想报仇，我只想做叶十七。

　　他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在海边苦苦等待。他说只有涂山璟才配得上她。

　　他安慰恢复容貌的自己，心之美，非眼能看到。我愿独享。

　　她海底三十七年疗伤归来，得知他自绝生机，她在那刻，缴械投降，放下顾虑，感觉到了自己被他坚定的选择。

　　她想起他的善良、想起他的悲悯，即便是到了今天，她心内依旧怜惜他。

　　可是怜惜不是爱情真正的模样。

　　让她相思、辗转、忍不住死死抱住，怕他离开自己，不由自主被吸引，想要探寻、与他相伴，与她一早便心意相通的人，是相柳。她懂得相柳背负的恩情、袍泽情，相柳懂她背后的亲情、内心的恐惧，他们犹如飞鸟和鱼一般，曾经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这距离不止生与死，还有爱与隐忍。

　　想到这里，小夭擦掉脸上泪痕，向山下小跑起来。

　　她想他，即使分开一会，她也想马上回到他的身边。

　　回到小院，看到相柳一人默默立在凉塌上发呆，小夭笑着走到他身边，被相柳揽住一下跌进他怀里。

　　相柳稳稳的接住她，帮她拂去耳边的碎发，一边对她说，“小夭，涂山璟走了。他说他没有勇气跟你道别，他会回到青丘，解除你们的婚约，昭告天下，放你自由。”

　　小夭轻轻的“嗯”了一声，笑意蔓延。

　　相柳的脸埋进小夭的颈：“小夭，你可愿嫁给我？”

　　“我愿意......”

　　寂静的夜，繁星漫天。

　　<第五章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相思留不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