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不许》金小拽

2、梧桐老死 鸳鸯薄命 鹣鲽独飞

　　“......你是海底妖王，却做了神农国覆灭后的义军军师。那年我们清水镇外初相逢，我是医师玟小六，对着你嬉皮笑脸，阿谀奉承，唯一说过的一句真话是：我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于是你化身防风邶，教了我十几年箭术，又花费三十五年为我打造弓箭，只为了让我有力自保，不必在危难时刻只能用身体去保护我想守护的人......你把璟送回到我身边，你知道我喜欢他，他不会离开我，你让我有人相依，不必再形单影只......苍玄坐拥天下，你怕我被人逼迫，无处安家，送给了我海图，让我有处可去，天高海阔任我游......可是相柳，相思须提笔，相别须举樽......你我本该逐北地雪、赏沧海月，你却渡了我后独自舍我而去......你不要我知道真相？我偏要知道！你要我忘记你？我偏不忘！我要记住你对我做的所有事，一直到...一直到，我们再相见......神族又如何？千万年漫长生命，不过大梦一场！没了你，这红尘于我有何意义？......”
　　小夭被璟带回宅子时，一直无意识的在呢喃一些话。
　　她三天水米未进，璟一直在身后用灵力护着她的身体。
　　如今医师诊断小夭是气虚血弱，心脉寸断，似乎是放弃了求生之志。幸好璟一直用灵力撑着她，只要她自己意志坚定清醒过来，身体恢复如前倒不是问题。
　　璟陪在小夭床边，握住她的手贴着自己脸颊，心疼的看着她。
　　看到小夭和相柳过往的一切，璟一边压抑着嫉妒酸楚的复杂心情，一边又在自责自己带着小夭来到这，恨不得立刻带她离开。可是小夭从站立在镜前眼神就没有再离开过，仿佛害怕错过一丝一毫有关相柳的过往，强行带走她，只怕她会恨他。
　　相柳救了被苍玄设计谋害的自己，璟早隐约有所察觉。可是他不能让小夭去经历任何危险！相柳的身份和立场本就是一个危险，一个无解的麻烦，为了小夭，璟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但是不能看小夭走上她父母的路，那条路荆棘密布，即使走下去，也要付出过于惨痛的代价。
　　狐狸始终是狡黠的种族，不然怎么能把生意做到遍布大荒？
　　小夭整整昏迷了十天。第十天的傍晚才缓缓睁开眼。先看到躺在自己身侧的璟，又伸了伸胳膊腿，确信自己还活着。小夭坐在床榻旁愣愣的出了会神，然后轻手轻脚的走出了房间。
　　正值盛夏时节，夜晚的风也夹杂了一丝闷热。小夭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似乎想找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回春堂的位置，这里现在不是医馆了，看样子像一间客栈，年久失修加上无人打理，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小夭穿过厅堂，来到河边，望着远处的一轮明月，坐在了岸边的杂草上。
　　相柳，这是我们一起看过的景致。
　　今夜又是满月了。
　　过去的百年，你无数次坐在后面的那颗树上喝着酒，望着满月，嘴角噙笑。
　　当时你是想着玟小六，还是想着我？
　　不管，反正都是我。
　　就像防风邶和相柳，都是你。
　　你在回春堂的隔壁变成宝柱，那也是你。
　　谢谢你，替我照顾老木，麻子，串子和桑甜儿他们。
　　“过去的几十年，我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面对自己的内心，然后义无反顾的走向你，与你红尘相伴，哪怕几十载也好啊。也许我们会有个孩子，这样你就不会那么了无牵挂的赴死。”小夭苦笑。
　　“你抢婚的那次，将我带回清水镇，你问了我三个问题。最后一个，你是不是想问，我最想嫁给谁？我当年说不出口，但是现在我可以了。你如果现在立刻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告诉你。”小夭望着入海口的明月，竖着耳朵听周遭的动静，仿佛下一秒，那个人就会出现。
　　可是除了风拂过杂草的簌簌声、虫鸣声，再无其他。
　　过了许久，小夭颓废地晃动着身子站了起来，她使出全部力气向着海的方向大喊：“西陵玖瑶最想嫁给九命相柳！西陵玖瑶最想嫁给九命相柳！西陵玖瑶最想嫁给九命相柳！”
　　一阵狂风袭来，小夭单薄的身体飘然歪倒在地。她索性仰躺在地上望着漫天的星空，任凭眼泪静静的划过脸颊。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小夭哭够了，站起身，走到了河里，步伐坚定向前迈进。直到水淹没了半个身子，她一个躬身隐入水里，只激起了小小的涟漪。身后不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紧跟着也跃入了水里。
　　小夭向入海口游去，起初还需要伸展双臂双腿向前移动，但越接近入海口，她的速度越快，相反身体越轻盈，最后到了海里，她已经可以凭直觉自由前进了。
　　小夭带着笑意，心想相柳为她续了两次命，她现在身体里流淌的血，都是相柳的。
　　小夭看着熟悉的海底世界，她游游停停，一会浮在珊瑚上，一会钻进海草里，仿佛一条真正的美人鱼。最后，小夭钻进一个刚好能容下她身躯大小的海贝里，嘴角上扬，沉沉睡去。
　　直到天完全亮起，小夭才懒懒的起身，游出了海，回到清水镇的俞府宅子。
　　一连数天，小夭夜夜都要回到海贝里，才能安心入睡。
　　似乎海里都是相柳的身影。
　　半月后，獙君突然出现在小夭面前。
　　他面露难色，微微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小夭正躺在榻上手捧着大笑娃娃把玩，看到獙君，忙跳下去抱住他。
　　“你怎么来了？”小夭眼里的笑不达心底。
　　“我写信给璟询问你们的近况，他告诉我你们在清水镇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刚好我有事找你，所以从玉山赶了过来。”
　　“烈阳呢？他怎么没来？”
　　“他在玉山，在照顾......相柳的坐骑神兽，白羽金冠雕。”
　　小夭的眼睛露出欣喜，“毛球？它没死？”
　　“它受了很重的伤，虽然命保住了，但这几百年的修为已经尽毁。”
　　“阿獙，你跟随我娘的时间最长，我也把你当我的亲舅舅看待。过去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相信璟也告诉你了，但是我不想跟你计较你帮着相柳隐瞒我的事，我只想你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真相。”小夭严肃的讲道。
　　“即使你不搬出你娘，我也准备把这些事都告诉你。相柳死后，我经常梦见他，或是在玉山一起喝酒谈笑，或是那日在瑶池边看着他自刎一命替你解蛊的情景。其实我们之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却欣赏他的坦然和情义，他是我心里真正的君子。那日，他的坐骑毛球突然来了玉山，嚷着要我把这个娃娃送给你当新婚礼物，还说是相柳的命令。放下东西后它就飞走了。我和烈阳参加完你和璟的婚礼后回到玉山，已看到毛球受了很重的伤，王母白芷在为它疗伤。我们也忙上前为它检查伤势，不知是不是毛球感受到了是熟悉的人来到身边，竟扑腾着翅膀站了起来，它从体内吐出一枚......妖丹。”
　　小夭的心已提到了桑眼，用眼神告诉獙君她的迫切。
　　“经过我和烈阳的仔细查看，确定这枚妖丹，是属于相柳的。”
　　小夭愕然，手里的娃娃砰然落地，刚好不偏不倚砸中了阿獙的脚。
　　阿獙吃痛，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双手捂着受伤的脚惨叫。
　　“小夭！我也不是有意瞒你！只是对别人守诺！你这个小心眼真不像阿珩。”
　　小夭呆了一下子，马上拉住阿獙的胳膊，就要把他往门口拽。
　　“我要去玉山！”阿獙一边忍着痛，一边被她拽着往出走。

　　走到门口，却看到璟负手而立，站在院中，他身后是两辆云辇和正在搬运行李的左耳、苗莆。
　　“小夭，我和你一起去玉山。”璟迎上小夭，习惯性的伸出手去牵她的手。
　　小夭微微侧身躲开璟的手，转身对阿獙说，“你可以驼我吗？我想早点见到...毛球。”
　　阿獙瞅了一眼神色暗淡的璟，点了点头。
　　两日后，玉山。
　　小夭和阿獙沉在瑶池底，静静的看着那枚妖丹，黑色的圆润小水晶球，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大小刚好够被一个女子攥入手掌。这是小夭第一次看到妖丹，一想到这枚妖丹属于相柳，越发觉得这妖丹珍贵的仿若天上地下无可比拟的珍宝。阿獙立在她身侧缓缓开口道：
　　“妖丹这个东西，并不是每个妖怪都有。这就像人族中的智者和神族中灵力高强的人一样，是汇聚了他们修为和智慧的结晶。相柳这枚妖丹应该是在他死后，显露出真身时被白雕毛球救下的。毛球现在陷入沉睡，没办法解释它如何会出现在那座小岛，但我想它一定是感应到了主人的危险，才会冒死前去相救。”
　　小夭想起她昏死前听到白雕毛球的低鸣声响彻天空，眼前浮现出一个惨忍的画面：白雕看见主人已死，悲鸣一声俯身全力向下冲刺，冲着已化作真身的相柳，瞄准蛇身七寸的位置，迅疾的啄出了它体内的妖丹。九头妖真身失去妖丹的一瞬间刹时化作一滩毒血，那股力量足以伤到方圆百里的所有活物，白雕也不例外。但它顾不上去调息疗伤，而是奋力挥展翅膀飞向天空，朝着玉山的方向前进。它内心应是极度悲痛，可没有忘记用妖兽的修为将相柳的妖丹在自己体内护了起来。短短两天，竞已耗尽自己的灵力。
　　“毛球，谢谢你救了他。”小夭低声呢喃。
　　阿獙望向小夭的眼神充满怜爱和不忍，片刻后还是开口说道：
　　“妖丹这个东西，随着肉身的腐化，一般会融入大地，滋养世间万物。也有些妖怪心甘情愿被吃掉，这样被吃掉的灵力修为会助长吃人者的修为。现如今，即使放在这瑶池里，可保存它一部分的修为灵力，但是只有妖丹，却是没用的。九命相柳已死，肉身化作血水，元神也消散无踪迹，这是事实。”
　　小夭呆呆的听着阿獙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半响后，才抬起头对阿獙说道：“阿獙，不周山在哪里？”
　　“听闻，不周山是人界通往神界的唯一通道。相传西北海之外，大荒之禹，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却没有几个人到过那里。”阿獙坦白问道，“不周山跟相柳有何关系？”
　　小夭缓缓开口道：“我本是个聪明的，对别人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几乎能看透每个人的目的。可到了这个九头蛇妖这，倒总是迷迷糊糊被他糊弄。如果不是你带我来玉山，我恐怕想不起来那件事--相柳死前，曾对毛球交代过，让毛球从玉山离开后，不要去找他，而是去一个叫不周山的地方，等他与义父会和。”
　　这下轮到阿獙吃惊了，难道，这九命相柳还留了后手？
　　小夭和阿獙沉默，而后相视一笑，当下就决定要出发去不周山一探究竟。
　　出了瑶池，小夭随阿獙去探望毛球。此时的毛球已恢复了它白雕的真身，静静的蜷缩在烈阳为它做的窝里，紧闭着双目。
　　小夭的手轻轻抚上毛球，怜惜的抚摸着它背上的羽毛。毛球身体抖动了一下。好似感知到了主人。
　　阿獙和烈阳忙用灵力探寻了一下，半响后，烈阳笑了笑，说：“毛球原本失去求生欲的心，正在一点点苏醒。”三人都笑，也许兽族之间也有一种惺惺相惜。
　　不久后，两辆云撵抵达玉山。
　　“小姐！”苗莆从云撵上跳下，小跑到小夭身边站定，小夭也微笑的看着她和左耳。
　　“苗莆，把我们带的药全给我，我要为毛球疗伤。”
　　“是！”苗莆应着，转身看到璟痴痴的在一边望着小夭，于是拉起左耳绕步走向云撵。
　　小夭转身进了殿内，璟紧随其后，两人并肩走在盘绕错落的回廊间，走向小夭之前在玉山居住的宫殿方向。
　　玉山的千里花海开的正盛，小夭忍不住驻足，呆呆的望着。
　　许久之后，小夭淡淡的对璟说道：“他救你是为了让我有人可依。所以，说到底还是我欠他的，你不必内疚自责。”
　　璟停下脚步，望着小夭看不出表情的脸，略微沉思她语气里透出的冷淡疏离，低声道：
　　“我带你去找石先生，也曾想过可能会有意外出现，但没料想得到这样一个结果。我以为我们之间已是鹣鲽情深，不可能再有任何人或事可将你我分开。但我内心一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告诉我，你对他有情，那情意被你压抑，被你有意隐藏，所以我愿意赌一次，赌我在你心里，比他更重要。即使我赌输了，他已死，你亲眼看到之后，无论多久，我相信你一定能放下他。我愿意等。然而这次，是我失算了。他对你用情至深，甚至隐瞒着所有人，相比之下，我......可是你们身份立场不同，神农残军与玱玹必有死战，我不忍再看你受到任何伤害......小夭，不要恨我，不要离开我，他已死，我们还活着。”
　　小夭看着璟，眼里透着淡淡的失望，说道：“我这些天总是回忆起过往，我和你，和玱玹，和相柳。如果当初你没有落难清水镇，我救了你，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而玱玹化身轩来到清水镇后，我们阴差阳错产生纠葛，我回到了高辛，做回了高辛大王姬。而后玱玹因为我，做局杀死你，相柳救了你。所有的一切，似是命中注定，却都带着命运的嘲弄。如果我没有救你，我们不会认识，所以你爱的是救了你的玟小六；而玱玹是因为我是小夭，我们从小丧亲，认定只有彼此可以依靠，他或是魔怔了，不愿失去我；而相柳呢，从始至终，不管我是玟小六还是高辛王姬，他为我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是我。他没有要求我留在他身边，甚至不愿我走近他，因为我们--立场不同。他懂我们都有不能放弃的东西，所以切断了与我之间的一切联系，甘心赴死。”
　　璟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小夭，一时间竟然无言反驳。
　　“如今我得到了相柳的消息，无论如何我都要试试，你可以不帮我，但是请你不要阻止我。”
　　璟听到这话，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许久才落下。
　　他拉起小夭的手，带着恳求的语气说：
　　“小夭......你是要离开我了吗？”
　　小夭苦笑，现如今，她根本没有精力想这个问题，她一直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相柳没有死，正是因为这一丝希冀，她才有了求生的意志。
　　“璟，我对你有喜欢，有怜爱，我们一路走来已是不易，但是我细细回想，难道我对你的爱不也是有条件的吗？我孤单的漂泊了几百年，遇到你后，我相信了你承诺的不会离开我。所以才一次次坚定地走向你，即使你有婚约，即使你跟别成了婚，我还是没有放下你。我怕自己孤苦无依，所以死死的抓住你，可这是爱吗？爱难道不应该是无悔的付出，即使看着喜欢的人不在自己身边，也幸福安宁的笑着吗？即使付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为代价，只要能够携手作伴，哪怕只有短暂的时光，也无怨无悔。”小夭已在不知不觉中，代入了她父母的爱情，命运对他们有多残忍，他们曾携手站在桃花树下就有多幸福。
　　就像曾经相柳陪伴着她，她感慨着这样的日子有今夕没明朝一般的短叹。
　　两人沉默良久，璟松开抓着小夭的手，哀戚的看着她。半响才摇摇头，无奈轻声道：
　　“你要去哪里？我欠他的，我愿意偿还。”
　　小夭却道：“我暂时只想到了一个地方，去之前，我要先帮助毛球疗伤。獙君和烈阳已去禀告王母，如果可以的话，我只希望你静静的看着，什么都不要做。”
　　玉山之上，千里桃花，蔚然盛开。与夕阳的流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此时一阵急风吹过，桃花瓣被吹落了树枝，簌簌落下，随风飘扬。
　　君若水上风，妾似风中莲，相见相思，相见相思。
　　君若天上云，妾似云中月，相恋相惜，相恋相惜。
　　君若山中树，妾似树上縢，相伴相依，相伴相依。
　　君若天上鸟，妾似水中鱼，相忘相忆，相忘相忆。

　　<第二章梧桐老死鸳鸯薄命鹣鲽独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