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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谓相思? ...

  •   夜幕降临时分,小夭和璟的马车来到了清水镇--那个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两人看上去与往常无异,其实都各怀心事。在左耳和苗莆面前显得话比平日要少。

      小夭常常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一只手肘擎着下巴,另一只手被璟握在手里。

      随着车夫的一声“清水镇到了”,四人下了步撵。

      璟先下车,望了一眼清水镇。一身蓝袍,温润如玉的眼里似有茫然。

      璟转身向小夭伸出了手,嘴角微微上翘,带着一贯温柔的语气对小夭说:

      “小六,我们回来了。”

      小夭微微楞住,转而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握住了璟的手说:

      “十七,我们回家了。”

      四人走在去俞府宅子的路上,望着逐渐恢复往日繁荣的清水街道,往事也一幕幕浮现在小夭和璟的心头。

      四人简单的用过晚餐,小夭说她想出去走走。于是二人吩咐左耳两人留下收拾屋子,手牵手的出了门。

      走走逛逛,二人来到了石先生的门前,依旧牵手而立,可璟发现握着小夭的手有微微颤抖。小夭没有意识到,自己因为紧张而双手颤抖,反而觉得每向石先生家门迈出一步,自己的双腿不受控制的发软无力,像踩在云彩上摇摇欲坠。最后她站立在石先生的洞门前,举着微微颤抖的双手敲响碧绿色的石门,喊了一句:石老!

      其实回到清水镇是璟和小夭在路上临时决定的。璟知道相柳的死对小夭造成沉重的打击,这痛苦又勾起了小夭失眠的老毛病,夜幕来临后不能入睡,吃过药勉强入睡也是被噩梦惊醒。有时是睡着了突然惊呼一声坐起,手心和额头均布满密密麻麻的冷汗。有时是自己呜呜咽咽的啜泣,嘴里喃喃的喊着相柳的名字。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穿着单衣静静的发呆,寒意侵卷了全身也浑然不知。不过三日,整个人憔悴的让人心疼。

      璟一直安静温柔的呵护着小夭,他们白天赶路的时候还偶尔说笑几句,可随着夜幕降临,璟感到小夭的心在一点点的下沉,犹如在漆黑的海面上,独自漂泊的孤帆,被一个惊天巨浪打翻后,慢慢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小夭极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几次喃喃张口欲向璟诉说心中痛苦,可是话仿佛梗在了喉间,又化作苦涩向内心隐去。怎么可以对璟说那些话呢,璟是她的夫君,经历了千难万险才走到一起,虽然一度失去彼此,可最终他们成婚了,并且彼此承诺相伴相守。

      于是她将痛苦相思全部化作了隐忍的沉默,由得自己明亮的双眸一天天暗淡下去......

      相柳......为何不告而别?

      这天,小夭握着苗莆采的几株茱萸望着窗外发呆。

      璟对小夭开口问道,“小夭,你的狌狌镜怎么好久没见到了?”

      小夭听到璟的声音,又像是没听到。淡淡的笑意浮现,转瞬即逝。

      她依然看着窗外的风景,淡淡回答道:“自从它完成了它的使命,我就把它收起来了。也不是不用,只是觉得无太大......”

      “小夭,你知你那面看似普通的镜子,是用狌狌精魂煅铸而成,但你可知这狌狌异兽的来历?”璟没等小夭说完,打断了她。

      小夭终于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到了车内,她疑惑的盯着璟,等待着璟下面的话。

      “大荒内有异兽狌狌,天生就有窥视过往的能力,但窥往见未都是逆天之举,因为狌狌这个逆天之能,它们修炼十分不易,所以狌狌妖兽极难碰到,而用狌狌妖的精魂锻造的镜子更是古往今来只此一面。因为用狌狌精魂所铸造的神器一定要狌狌在被炼化时心甘情愿,没有一丝怨恨,才能往事重现,可想而知,很难有狌狌妖在承受残酷的锻造之痛死去时会没有一丝怨恨......”

      随着璟的讲述,小夭的双瞳从暗淡无光渐渐有了星星点点的微光,最后,近几日丢失的明亮生气终于回到了小夭眼中。

      “璟!你是说,我的狌狌镜可以窥探人的过往吗?已故之人也可以?任何种族都可以?”小夭因为激动,双手死命的拽住璟的衣袖。眼中透着急切。

      璟看到小夭的激动,轻轻的握住她的手,娓娓道来......

      “其实你的狌狌镜只是这大荒内独一无二的狌狌镜的一角,我们在成婚前,去向青丘的亲朋告别时,我留下了两个玉简,你还记得吗?”小夭奋力的点头,催促璟快点讲。

      “那两封玉简的其中一封,我是向涂山氏长老要了一些东西。因为了解你的性子,知你不能被五神山或轩辕山的宫殿困住自己,了却此生,你的志趣在平凡却广阔的天地间。所以,我要来了涂山氏遍布大荒的其中一支暗卫。一来是他们可以随时在你我周遭暗中护卫,却不会影响你随心自在的生活,二来......我要他们搜寻大荒内的所有奇闻异事,向我汇报。起初只是希望这些奇闻异事我可以在你无聊时当成故事讲给你听,给你增加些乐趣,后来......我知道相柳死后你非常难过,可是你无法开口向我诉说原因,我是你的夫君,却无法替你承受伤心和难过,小夭!我非常自责。既无法替你,我便尽力了却你的心愿吧。”小夭听到璟如此为自己担心,心内愧疚油然而生。璟继续讲道:

      “关于狌狌镜的由来你已知晓,那你猜猜这狌狌镜的全身在哪里?”小夭眨着一双大眼睛,焦急的等待着。璟神秘一笑,说道:

      “在你我相识的一位故人手里。他虽然灵力低微,却通晓天地之事;他不过一灵石,却知晓大荒内的所有的秘密,他将它们编成故事,真假参半的讲给世人听,只因为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又不愿世人不明真相,被蒙在鼓里。他常常被质问,从未离开,又如何得知天下事?他只抿嘴一笑,用戏谑玩笑的口吻说自己过目不忘......”

      小夭因为太过震惊,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冷静了许久,声音微弱的说道:“去清水镇”,而这一声低语又似自言自语。小夭猛的抬起头望向璟,璟掀起帘子对外面驾车的人高声说,“去清水镇”。小夭的眼泪滚滚而来,直直的落到了手背上,脸上竟然看不出一丝泪痕。

      站在石先生的门外,小夭是心内紧张,应该说,她对九命相柳过往种种的窥探令她紧张。可是除了这一个办法,她无法排解掉她悲戚的钻心之痛,无法拯救那个在心底呐喊着,痛苦的几近发狂的自己。起初她只以为自己是因救不了他的命而伤心难过,可是这伤心转而变成了悔恨,她恨他不告而别,也恨自己口是心非,在最后一次分别时说了那句“永不再相见”,当恨又转而成了遗憾,她恼他们之间的百年情谊、多次的舍命相救,被她当成交易。也许唯有如此,她才能放下过去,也放过自己。

      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石先生的门缓缓打开。

      过去的一百多年,他容貌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尽显沧桑世俗的面容上,挂着不同以往的了然。

      看到门外站着的两人,也不意外,淡淡的说了句,“进来吧”,就转身自顾自的向里走去。

      小夭和璟也踏步进入,紧随着石先生走近了那面散发着碧绿色奇异光晕的狌狌镜前。小夭自怀中掏出自己的那面小镜子,递给了石先生。

      石先生双手接过,仔细辨认后,露出了好友久别重逢的微笑。他淡淡说道:

      “姑娘可是有事相求?”

      “不瞒先生,此次前来,是为一位...故人,我想知道他过往的一些事。”小夭脸上有淡淡的哀伤。

      “你这位故人,可是那九命相柳?”小夭和璟不自觉的同时露出惊诧的表情。

      “其实你们应该知道,窥探天地之事是禁忌......但如果是为了缅怀故友,老夫倒是可以破例,只是......我这镜子的碎片,你们需物归原主。”

      小夭和璟同时拱手向石先生行礼,说:“那是自然。”

      石老站在他的狌狌镜前,施展灵力,只见那镜子里竟然风云变幻,随即荡起一圈圈涟漪,由慢而快,仿似海底的惊天骇浪,伴随着狂风骤雨前的电闪雷鸣。不过一会功夫,石老转身对小夭和璟说,“相柳过往一生经历皆在此,请便。”转身离开了镜前。

      小夭松开了璟的手,艰难的走到镜前。只见那镜子里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还时不时伴随着漩涡。小夭瞬间明白了这是相柳出生在深海里的缘故。

      九头蛇妖是深海里的王,自蛋壳里孵化,自由而野蛮的生长。

      不一小会功夫,镜子里的画面动了,只见一缕白光从镜子底部透出,一点点越来越亮,突然一颗小小的蛇头钻出了蛋壳。从壳的裂缝处,又接二连三的钻出了好几颗小小的蛇头,他们互相张望着缠绕在一起,终于破壳而出。小夭的眼神透露出欢喜,有滋有味的看着镜子里的画面。

      璟悄悄退到一边,眼神却带着一丝忧郁。

      小蛇妖破壳后,九颗脑袋在海底茫然张望,显然是对初来到这个世界感到好奇。它张望够了,发现周深漆黑且空无一物,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遂慢慢移动着身体,由慢而快,渐渐游动起来。只见它没有任何助力也能在海里自由来去,很快从深海游到了另外一片海域,渐渐有了各种浮游生物、巨型海兽。又渐渐看到了各个种类的鱼群、贝类还有长长的海草,绿得发黑,随着海浪摇摆,看不到尽头。

      九头蛇宝宝游过总是成群结队的鱼群们,它也尝试跟它们一起游,不知疲倦的戏耍在他们中间,一会是鱼群,一会是水母群,一会又是从海藻缠绕的草原中穿行而过。九头蛇宝宝一边游水一边摇头晃脑地张开它的九张小嘴,各种五彩斑斓的鱼群穿过它的身体,有一小队就游进了蛇宝宝的肚里,它却好像不知道饱一样,贪婪的享受着它的美食。银白色的蛇身渐渐成长,蛇宝宝的九颗头也从最开始的相互缠绕生长为和谐共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蛇宝宝的体型成长为巨型鲨鱼般大小,透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庄严。随着它吃的物种体型越来越大,它也逐渐成长为通体雪白的巨型海妖。

      小夭就这样目不斜视的看着镜子里的画面,唇角始终挂着一抹微笑,却安静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夭突然“啊”了一声,快速的捂住了自己的嘴,紧接着她瞳孔放大,看到九头蛇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逐渐褪去,在周遭水母和鱼群的包围见证下,它的身体由晶莹剔透中幻化成了...一个人类模样的男孩,一头乌发随波飘逸。他眼中透着妖族独有的诡异红光,全身发出耀眼的白,自鱼群中踏浪而出,是小孩模样的相柳。

      小夭心底发出了一声赞叹,眼睛却不曾离开镜子。

      随着时间的流逝,小夭看到了相柳的成长,他是如何浮出海面,四处玩耍,远远的看着打渔的渔船,又小心翼翼的接近,后来他选择出现在人前,听他们歌唱,看他们劳作,学着他们的动作,发出和他们相似的声音,吸引到了渔船上人们的注意又偷笑着游走。

      小夭看着少年模样的相柳被一个男人骗出海,诱捕了他。他眼中的惊恐,深深的刺入了小夭的心里。原来,他们竟有着相同的经历!她想起自己的童年,无亲无故,被追捕,被鞭笞,被虐打,被各种残忍的对待!她看到他被人带到奴隶死斗场,被关在笼子里。她看到他同自己一样,试图反抗,逃跑,却被更加残忍的虐打。小夭的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脸颊,她忙用手拭去了。

      原来,在他们初相遇时,相柳就知道!她所讲述的一切,他都经历!她的痛,她的伤,相柳可以感同身受!相柳......

      终于,小夭看到少年模样的相柳逃出了困住他的牢笼,他撕碎了虐打他的人,大口大口的吃着他的肉,饮他的血。那一刻,相柳的样子狰狞至极,小夭却没有丝毫惧怕。她的嘴角漾起一抹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小相柳刚从死斗场中逃出,浑身满目疮痍的伤痕,他跃入海底,却遭遇海底百年不遇的涡流,被巨浪拍打晕厥,卷出了海面。小夭的笑容消失了,她看到了改变相柳命运的人--洪江。他做将军打扮,身材魁梧,表情肃穆,自涡流的惊涛骇浪中飞扑去拯救少年相柳。洪江看到了相柳,他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救了少年。相柳转醒的第一眼便发出了低鸣怒吼攻击了洪江,那是野兽特有的,遇到危险时发出的警告。洪江被相柳刺伤,叹了口气,依然对他示好,用相柳勉强能听懂的奴隶语言教他疗伤心法。他们这一老一少,孤独的漂泊在海上,一个时时警惕伺机逃跑,一个不顾受伤的危险,也傻傻安抚着少年,悉心教导。就这样他们漂泊着离开了大海。

      终于,相柳还是逃了。

      他流浪到轩辕山,又一路漂泊去了极北。那里雪花漫天,人迹罕至,小夭看着相柳逐渐隐去了愤怒仇恨的眼神,变得温和沉稳,一头乌发也慢慢变得银白。小夭看着他一身白衣胜雪,一头银发宛如当初她遇见他时,干净得令他周遭的一切都黯然。此刻相柳如雪花般孑然而立,正在喂养濒死的白雕--毛球。一人一雕,孤独,却自在的漫步在无人的极寒之地。

      小夭仿佛感受到了相柳的感受,一颗心霎时变得又冷又硬。只要不存希望,就不会失望。

      不知过去了多久,小夭的心惴惴不安--她看到相柳吃了将死的防风邶。他离开了极北,带着搜集来的数千冰晶,站在毛球的背上飞去了中原,他唤走白雕。自己走去了防风家。

      而后四年,他为邶的母亲尽孝,送她终老,他感受着来自人世间的亲情,一碗粥,一杯温酒,落花,飞雪,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的平淡......他跨过千万里疆土,仿佛正在向她走来。

      “邶......”小夭又是一声低语。

      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几天,小夭看着狌狌镜里浮现的相柳的过往,一会哭,一会笑,但是大多时候都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像。

      小夭看着相柳被洪江认为义子,洪江对其悉心教导,教他认字,从开始学着写自己的名字,到背诵心法,兵法,谋略。她看到相柳克制着自己海妖的本能,在洪江的军营年复一年过着重复单调的军营生活。他跟着义父和所有士兵一起操练,过节时他们围坐在篝火前,大口喝着烈酒,唱起军歌,男儿心、兄弟情,他们望着神农山的方向思念故乡和亲人。她看着洪江将他这样一只散漫孤傲的九头妖怪,渐渐培养成一名像模像样的将军。

      小夭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仿佛终于明白了他曾经的话。

      小夭看到了她自己。准确的说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玟小六在山谷里唱起歌谣吸引绯绯,那歌声动听婉转,十分忧伤。她看到他一早就优雅的坐在树上望着她,嘴角带着戏谑和嘲讽。她看到他掐着她的脖颈,她扬起脸一字一句的说,她无力自保、无人可依、无处可去时他眼底的动容;她看着他们一起在葫芦湖里游水,欣赏月色;她看着相柳将她视作人肉血包,一次次的吸她的血;她看到他救治受伤的小六;他一身玄色衣衫戴起面具去杀人,受了很重的伤,换来的灵药却毫不吝啬全用在了小六身上;她看着相柳带她去山洞将她浸泡在洒满灵药的池水里为她疗伤,他满脸心疼的注视着她,目光一刻都不曾移开,他仿佛动了情欲,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脖子、锁骨,滑进了她的衣领......却被她无赖的样子气得瞬间恢复了一张冰块脸;她看到小六在海底无法呼吸而昏厥,相柳温柔的抱着她为她渡气......

      小夭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她左顾右盼,却没看到璟.......心底略过一丝庆幸,又立刻升起一股羞涩,庆幸的是璟没有看到那一幕,羞涩于这百年前的往事掩藏的真相里,她第一次亲吻的男子,并不是璟......

      小夭双手紧紧捂住心口,看着相柳带着她去把蛊转移到自己身上,看到他们一起遨游在五神山的海底世界时两人的自由惬意,看到她离开清水镇后他眼含不舍的出现在回春堂,为自己的迟到而懊丧......

      小夭仔细的回忆,究竟有多少细节被自己忽略了?一直以为,她恢复王姬身份的那天,被阿念推下悬崖坠海遇到相柳,相柳逼自己亲他,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欺骗了他而生气,故而刻意捉弄她。不曾想,他在她还是小六时,难道......

      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俊美冷冽的面孔在她眼前,她心脏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起来,仿佛另一颗跟她同频的心从未远去......

      她终于肯在心底承认巫王对她说的话!情人蛊须两个心意相通的男女心甘情愿种上,若有一方变心,蛊虫反噬,不得独活!她一边看着相柳在回忆中一次次因为自己遇难而奔赴着去救她,一边痛苦回忆着自己的记忆莫不是出了差错!不,记忆没有出错,是她自己不敢承认她心底隐藏的最深最隐秘的微弱的声音!从她还是玟小六的时候!能够安慰她让她忘记烦恼的人!她失落崩溃时开解她令她破涕为笑的人......

      相柳......

      小夭任凭眼泪决堤,不再伸手去擦。

      她看到两人同船而行,只是相柳在她上船的一刻化身了一个女子,脸上遮着薄纱。船行至人声鼎沸的热闹桥头,“她”用玩笑的口吻说着,“也许岸上的人看到我们,也觉得我们很般配--小夭深深的倒抽一口凉气。

      她看到防风邶,在人群中注视着自己,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有心为之的相遇,他提出要传授她剑术,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托义父找鬼方氏要人情,请金天氏专为她打造了一把举世无双的银色小弓。他在深不可见的海底为她寻鲛人骨、海妖丹、玳瑁血、星星砂......一切铸箭需要的珍宝。明明钱财珠宝甚至奇珍异宝在小夭的身份面前都不值一提,她贵为王姬,最珍视的宝物,却是一只九头妖怪偷偷所赠。

      小夭嘴角挂着自嘲的笑,不知该笑自己太傻,还是笑相柳这个九头妖,长了九颗头,却一张嘴都没长。

      她看着相柳飞奔到毛球背上赶去救一息尚存的自己,看着他重伤在身,抱着她沉入海底......他为她输送灵力,他喂她自己的本命精血,他带着她浮出海面看月亮,月光爬满二人的身体时,她依偎在相柳的怀里,他温柔的注视着她,低声呢喃。

      他一次次拥着她入睡,仿佛怀揣珍宝。

      整整三十七年!

      小夭想起她离死亡最近的那段时光,她依然感受得到他的温度,日日盼望他来到自己身边,她贪婪的吸食着来自他舌尖的精血,虽然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可是内心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抗拒和不情愿,从没有考虑过女子的贞洁名誉…她对他只有同命连心的渴望……

      相柳轻抚过她的额头,她的眉眼,他感受到她日益强健起来的心跳,他说要唤醒她了,他说璟就快要死了......而他自己的眼底仿佛蒙上了一层尘埃。

      他最后一夜拥她在怀,仿佛有泪流淌出来,一路跌跌撞撞的流到了她的心里。

      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揽住小夭瘦弱而颤抖的肩,璟的温度包裹住她,而她没有转身。

      原来他一直都在,只是怕她尴尬,隐了身。

      “小夭,如果难过,我希望你不要再继续了.......”

      “不,我要知道真相。”小夭的声音颤抖却坚定。

      璟轻轻的松开了手,又隐入了黑暗。

      他带她寻遍轩辕城各个街角巷尾,赌博射箭喝酒玩乐,一无所求地相伴数年。他说,他们是红尘相遇,一同寻欢作乐的伴。而她曾说,即使没有长久的相依,短暂的相伴也是好的。是啊,他们欣赏一切美好,却什么都不想要。防风邶就像相柳的光明面,他卸下伪装,纵情做了披着防风邶外衣的九头妖,和她享受着红尘繁华,绚烂愉悦。她说,如果你一直是防风邶,该多好。他说,不如你不要做王姬了,跟我四处流浪吧。最隐秘的心事,总是以玩笑的口吻说出。

      小夭想起防风邶牵着天马,从熙攘人群中朝她走来。他眼神温和,嘴角擒笑,就像个平常的世家公子。而她看着他从九曲红尘中一步步走到她身边,曾多么希望世俗的烟熏火燎之气能留住他。

      可是,他的生命却一直踩在明与暗的交界处,曾经历的一切都如影随形的跟随着。

      小夭呆呆的伫立在镜前。某一刻,她仿佛站在了相柳的面前,正通红着眼睛注视着他的内心:

      我救你一命,那就让你的哥哥拿神农山的一座山峰来交易!因为我一早就在为死做准备,我要义父和这些将士们,未来可以魂归故里;我知道你要嫁给你不喜欢的人,我没有阻止,我看着你送给我的水晶球,心念这是你在与我告别,水晶球里的男鲛人和女鲛人就是你和我最终的结局,我们待在不同的世界!从你成为高辛王姬的那天起,我们更是站在了生死的对立面!你的血脉帮你选择了你的立场,而你的选择我从来不愿干涉!只要你是心甘情愿.......可是涂山璟让我抢婚,他给我三十七年的粮草钱,即使防风邶必须永远的消失,没关系,只是失去一个可以陪你游戏红尘的身份;我在回春堂的隔壁化身宝柱,为老木养老送终,我告诉他你活的很快乐,无须挂心。却在用妖瞳窥视你内心时,问不出那句:你最想嫁给谁?我委婉的问你想与谁相伴终生?我期待知道你的答案,却怕靠近你。更怕我死后,你要一个人孤独的活下去,你怕寂寞,那对你太残忍。所以清水镇分别时,我对你恶语相向,那一刻我让你感受我的心痛,就是要你恨我!你恨的越深,越能早点忘记我,你就可以一世无忧。

      漫长的生命,足够忘记一个人吧?

      小夭没有答案。她望着角落呆呆的伫立。她以为自己是一个被抛弃的人,所以他不相信有人会坚定的选择她,与她相伴终老。所以她选择和孤苦无依的老木相伴,收养孤儿,因为他们需要自己,不会抛弃自己。看似和比自己弱小者在一起可以掌控一切,不会被抛弃而感到安心,可是事实真的如此吗?她的一生,拥有过又失去的还少吗?正是因为曾经拥有过那些快乐的回忆,每每想起,嘴角才能浮现出一抹笑容。她与哥哥和璟之间、与相柳之间、与父王和阿念之间,不都存在着令她依依不舍的回忆吗?正是因为这些回忆还存在她脑海,所以她才能好好的活着。可是相柳已经不在了......一想到这里,小夭又忍不住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

      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仿佛失去了五感,不会累也不觉饿。小夭甚至想,如果一直这样站下去,她也愿意。本以为眼泪已经流干,再也不可能有泪滴落,可是下一秒,看到相柳救下了在海里奄奄一息的璟,小夭的眼泪又无声无息的落下。

      相柳救了璟,将他交给一对鲛人夫妇照顾,每个月圆之夜,为璟疗伤。

      一如曾经为她所做的一样。

      小夭注视着镜里的过往,一边看着相柳的回忆飞快的掠过,一边掰着指头数他瞒着她做了哪些事。彼时的她,确实是上一秒还在幸福的笑着,下一秒,就仿佛坠入地狱。当她每每看到相柳在夜深人静时突然心痛的捂住心口,站在回忆之外的她也会心痛的不住叹气。他们之间的情人蛊,纵使远隔万里,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她每每心痛,都能感受到另一颗心在帮她分担承受一部分痛苦,因而觉得那痛苦减轻了,这是天上地下,唯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她受伤濒死时,相柳也命悬一线,全靠他牵引着她的一颗心,才将她从死亡边缘救回......但是相柳受伤时,从未让她感受过痛楚;相柳表情寂寥的望着神农义军里死去的将士时,也从未让她感受到。难道相柳可以控制她养的蛊?不!不会的......小夭抱住自己的头,片刻之后,心内突然如被一缕阳光直射到湖底一般敞亮。如果说过往种种是相柳有意瞒她,那救了璟之后,救下自己和解蛊的人,一定是他!只有他,才能将一切做的毫无痕迹。

      小夭看到神农义军已经被逼入绝境。相柳陷入死局。沉思一天一夜后,他跃上毛球的背,一转眼就到了清水镇。他呆呆的藏在云里,注视着下方。

      他的确是想刺杀苍玄。可是箭出鞘的那一刻,他犹豫了。就是这一个犹豫,他被护卫发现,而箭早已不在弦上,它射入了丰隆的胸口。相柳转身离去前,与小夭四目相对,看见她的眼里似有不忍。

      小夭看着自己,在他们曾经一起游水烤鱼的葫芦湖边,用相柳送给她的箭,射入了他的心脏。他一边忍着钻心的疼痛,一边切断蛊虫的攻击,唯有这样,她才不会感到同样的痛楚。

      他恶言恶语的逼近她,要了她半身的血,装在琉璃鼎里。

      小夭惨白着脸,听见自己说出那句:此生再也不见。

      而相柳带着琉璃鼎,落入海底,将她的半身血,喂给了璟。

      他看着璟三分生机的脸,捂着自己的伤,淡淡的说:“小夭很快就会知道是谁害了你。如果你不想醒来只看到她的尸体,就立刻给我醒过来。”相柳说完这些话,转身离开。

      “相柳!你可知道此刻得知一切的我有多恨你?你为了逼我做心里最后的一丝割舍,为我做了选择!可是这选项里,竟然没有你!你知道得知苍玄杀璟的真相,我不会想活!所以你提前给了阿念可以为我续命的海贝,又嘱咐她把我送到玉山。因为只有在玉山,你才能借口去救我!可是我在玉山醒来的时候,你已经悄无声息的斩断了我们之间一切的联系。”小夭哭的撕心裂肺,几乎昏厥。

      她站不稳,于是扶住镜子勉强站立,捂着心口,大口的喘着气。她感觉到璟的气息在向她靠近,边喘边说:

      “别...过来!我...没事。”

      小夭花光力气,才勉强抬起头,继续看着镜子里的相柳。

      他在一片璀璨星空下,手捧着一个扶桑木所制的大笑肚娃娃,在雕刻娃娃的笑脸,最后一刀刻完,他满意的点点头,嘴角带着笑意。她亲手制作的冰晶球在他另一只手上出现,只见他快速的写下几个字,准备把冰晶球装进大笑肚娃娃里。小夭忙去看写了些什么,却被毛球吸引了注意。相柳快速的合上了娃娃的底盖,一边接过毛球嘴里的桶,一边对毛球说话:“你把这个交给玉山的獙君,就说是他送给小夭的新婚礼物。”毛球不满意的发出咕咕声,被相柳训斥“少废话!就这么说!”

      大雕毛球马上低头认错,没想到相柳轻轻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一边对它说,“你去玉山之后,不要急着回来见我。再去趟不周山,在那等着我和义父去会和。”毛球歪着脑袋表示不理解,相柳却露出猩红的妖瞳盯了它一眼。它不再抱怨,挂上相柳的袋子,挥展双翅飞向了玉山的方向。

      待毛球的身影隐入云端,相柳起身向营帐走去。他白色的身影依旧挺拔,远看像那个翩翩的世家公子,细看却迈着决绝的步伐,仿佛一心赴死。

      如果说心痛也能分等级的话,在小夭看到相柳自断一命解蛊时,她的痛已到达身体的极限。仿佛那把插进他心脏的冰刃同时也插进了她的心,而且不是一刀毙命,而是刀刀不得要害,疼的感觉蔓延到全身的同时,是刺骨的寒冷。

      小夭意志坚韧,她要看到相柳的结局,所以拼了命在坚持。

      当他看到相柳化作洪江的模样吸引轩辕军向东海的一座孤岛飞奔而去时,她知道,他就要死了。他是九命相柳,为了救自己,他损失了三条命。两次是为了救她,还有一次,也是为了救她。

      小夭死过两次,第一次是刺骨的疼痛,看到漫天桃花飞舞。第二次是自己给自己下毒,死在了凤凰花纷飞的红色花瓣下。她两次都被相柳救了。而现在,他不会再来救她了。

      小夭只觉得树洞的顶账上开始落下轻盈的雪花,越落越多,快要覆盖住她的身体,除了冷,还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小夭!”璟飞扑去把小夭抱在怀里,为她注入大量灵力,

      “小夭,对不起!我知道是相柳救我,而我,我......在他战死的消息传来后,我派人查过,鲛人是海底的灵,唯一能够支配他们的,只有九命相柳。”

      “小夭,我知道我亏欠他一条命,他救了我,可是,可是,如果你要随他而去,那我也绝对不会独活!”

      “小夭!......”小夭在晕死之前,依旧盯着狌狌镜,最后印入她眼里的,刚好是相柳中了万箭齐发,雪白的衣衫上沾满了血,他拔掉箭,又被千万支雪花一般飘落的箭射中,繁密的雪花箭阵一次又一次落下,可是他依旧站得挺拔。相柳将身上的箭拔出,奋力的向敌人抛去。在他前方不远处,是数十万战士举着兵器向他靠近,而他的身后,是挺拔屹立的巍巍山河。

      在失去意识前,小夭好像听到了相柳骑着白羽金冠雕飞到了回春堂后的河边,对她笑着说,小夭,过来。小夭缓缓合上了眼,好像听到白雕一声低鸣响彻天空。

      “何谓相思?”

      “清风,艳日,无笑意。”

      “可否具体?”

      “左拥,右抱,无情欲。”

      “可否再具体?”

      “思君,恋君,不得君。”

      <第一章何谓相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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