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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黄沙(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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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晟北是个无云无风的好天气,而京里却是从清晨起便下着雪。这场雪极小,落在檐上停不了片刻,便没了踪迹,成不了气候。
可因着这雪,皇宫里的生气比平日里也少了些。
楚翎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打了个盹。何双贵候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换着兽炉里的香。香是安神的,乖柔地笼在楚翎身边,缓着他近日里连轴转的疲累。何双贵刚和上盖子,就有个小太监进殿来俯在他耳边说了些话。
待人退下,楚翎动了动眼皮,何双贵便弯着腰轻声细语道:“皇上,刚刚接到消息,南营陆副将于巳时带着五万兵马出城往晟州北边去了。他走的是官道,还带着二十辆马车。”
“知道他运的是什么吗?”
“陆副将直言军情紧急,没让城守查。”何双贵顿了顿,“不过有人来报,说是昨夜看到有马车从户部赶往南营。”
“谢鸾安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楚翎依旧闭着眸,声音听不出喜怒,“连叶圣清也陪着他。”
何双贵的声音更轻了些,道:“皇上,可要立即召回陆副将?”
殿内如春日,外面似是起了风,树梢震了震,落下的潮意也被殿中透出的暖气蒸散了。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谢鸾安就没想瞒着我。”楚翎笑了声,“随他去。朕也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陆则明在阙州官道口停了行程,让南营的五万将士先歇息一晚,自己则趁着夜色领着半数的马车进了阙州主城。
他没直接去知州府,而是先将那十车白银停放在了阙州粮仓,再只身敲响了沈知州的府门。
陆则明被管事领着进了沈府。沈山鸣当了半辈子的官,却没捞着半点油水,下人也都已经遣地七七八八了。就连这偌大的知州府,也非沈氏所建,不过是承了上一任知州的府邸,再换了个沈府的牌匾罢了。
陆则明在正堂见了沈山鸣。他坐在那日谢鸾安坐过的主位上,像是多日没睡好觉了,眼底淤着一片黑青。
陆则明拱手道:“沈公。”
沈山鸣疲累地看着他,还是道:“陆副将,不必多礼。”
“南营说到做到,二十万白银已运至阙州,现下正候在主城粮仓前。”陆则明收了势,道,“不知沈公考虑得如何?”
沈山鸣身形端得极为板正,慢慢地从怀中取出了他的知州令。
他的手很稳。管家接过了他的令,恭敬地呈给陆则明。
陆则明却没接,道:“沈公这是何意?我以为谢将军已经跟您说的很清楚了。”他向后退了一步,“南营此次来访,只想借您阙州官道一用。”
沈山鸣道:“你们要借官道运银,不就是要我这知州令?”
“沈公误会,”陆则明不躲不闪地看着他,“您是阙州的天和地,南营从始至终都不希望您趟这浑水。”
他的声音带着能穿透人心的魄力,“南营借阙州官道运银一事,您需要知道,但您不必知道。”
沈山鸣那双取知州令时都沉稳至极的手,竟不受控制般抖了起来。
“沈公,今日之事只会有南营与您知道。”陆则明沉声道,“可否告知南营,您考虑得如何?”
他迎着烛光站在知州府正堂的中央,将所有暗色全都背于身后,像是一座坚不可摧的雕像。
沈山鸣的眼里蓄满了泪,向他行了大礼,郑重道:“南营此番恩情,阙州没齿难忘。”
自那场大火之后,晟北似是再没起过风。天河上游的水急,隆冬里也不冻,偶尔溅起的水花拍在人身上彻骨得凉。林重安排的船夫载着他们渡河,面庞黝黑,衣衫单薄,头上带着顶斗笠,他桨摇地很快,但船却意外地稳。
月灼应是没坐过船,这种情况下竟也不晕,新奇地四处张望。
谢鸾安看着他,心难得静了下来。不知为何,倒是想起了月灼刚入京的时候。
八月金桂飘香,是个丰收的好季节。世人皆知帝后恩爱至极,后宫几无嫔妃,只可惜皇后林歌一直无所出,皇上近年来才新纳了几个。
楚翎选了个日子带着林歌一起便衣出游,想解解她日夜困在宫闱的憋闷。
他们去了京郊。林歌被楚翎护得极好,不谙世事,好不容易有一次出宫的机会,她见什么都觉得好玩。
楚翎含着笑看她。不经意间一抬眼,骤然瞥见了远处有一牙人一边数着银子,一边将一四五岁大的稚子推向一个侍卫手中。这是大衍明令禁止的,那牙人衣着简朴,该是为了不引人耳目。可他身旁还跟着一个极漂亮的少年,约莫十八九,额间贯着一道艳丽的红纹,又十分惹眼。
是矛盾而蹊跷的。
林歌顺着楚翎的视线望去,也看到了他们。她还没瞧上几眼,楚翎就拉着她回了宫,召来谢鸾安,令他寻到这个牙人的下落,将他缉拿归案。只一点,不要在京里闹出太大的动静。
那牙人在城中偏僻处租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宅子,现下就住在那里。谢鸾安推开宅院的木门时,那少年正捧着一摞碗要去偏房。猛然有人闯入,少年反应不及,直直地看着他怔愣在了庭中,手上的劲也跟着松了,碗碎了一地。谢鸾安没管他,径直去了正堂。他一脚踹开门,牙人就在正堂上坐着,慢慢睁开眼,看着谢鸾安踏进来。
牙人道,终于来了啊,谢小将军。
谢鸾安道,我奉命前来缉拿你归案。
他虚虚向谢鸾安拱了拱手,道,怎好劳烦谢将军您亲自动手。我既敢来这里,就没存想活的念头。
他笑道,我一直在等你。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谢鸾安再从正堂出来时,那牙人阖着眸靠在椅背上,血顺着唇角滑落进衣领里,人已没了生息。
少年想跟着他走,他没有拦着,只问道,有名字吗?
少年低着头答,月灼。
谢鸾安再问,日月灼华的月灼?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
谢鸾安将月灼领回了谢府,让管家看着,再进宫向楚翎禀道,牙人已经自尽了。
楚翎问,他身边那个少年呢?
谢鸾安回道,他自言无家可归,臣就将他带回了谢府。
楚翎半响无言,末了才叹道,这孩子也是可怜,你既将他带了回去,便好生照顾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