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归去》黎幼瑾

3、黄沙（二）

　　沈时一把推开户部的门，扫视了一圈没看见自己要找的人，疾声问道：“尚书大人呢？”
　　旁边有人认出这位是谢鸾安手底下的人，开罪不得，忙道：“尚书大人刚走，说是急着去宫里，抄的是近道，您现在去追应该还来得及！”
　　他扭头就走。

　　“大人留步！”
　　这里是专通往皇宫侧门的小道，平日里没人从这走，萧瑟的很。
　　眼前的身影顿住，沈时快步上前，微喘着气问：“大人此番进宫所为何事？”
　　叶圣清没有回身，负手道：“自是向皇上请示南营军饷拨银之事。”
　　“沈某此行来意，便是为了这事。”
　　叶圣清摆了摆袖子，并不言语。
　　沈时踱至他身侧，行了一礼，继续道：“我想请大人在拨给南营二十万军饷之外，再单独拨二十万给晟州守军。”
　　叶圣清轻声道：“饷银九月就已经送到了晟州，况且当下并无晟州守将回京述职要饷，单独拨银这么大的罪，我们谁也担不起。”他慢慢盯向沈时，“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我说话？”
　　沈时一笑，朝着他举起手中的“谢”字令牌，道：“沈某出身南营，现下自是以谢将军的身份来与大人商谈。南营既有所求，也不欲将大人推至风口浪尖。若是有人问起，皆是南营一意孤行。只需拖至明年开春，大人便可将一切和盘托出。”
　　叶圣清沉默了片刻，道：“二十万饷银送往晟州，太过招摇。只怕这银子还未出城门，我就已经被缉拿入狱了。”
　　“非也。”沈时收回了令牌，小心地放进怀里，“既是谢将军向你要的银子，自然是要同南营军饷一并送至南营了。”
　　叶圣清一惊，后背骤然出了冷汗。
　　“你们这是……”
　　沈时打断他道：“大人既还有要务在身，那沈某也不便再多叨扰，先行告辞了。今日之事，还望大人好好考虑一番。只不过，”沈时含着笑问他。
　　“户部拨银之数我朝律令自有定则，何时需要专程进宫请皇上的指示了？”
　　言罢，沈时也不看叶圣清有何反应，向他作了一揖，转身走了。

　　叶圣清望着沈时的背影渐行渐远，脸色并不好看。
　　一人自角落阴影里走出，行至他身后停下，小心道：“父亲，您要帮他吗？”
　　“当然要帮，”叶圣清的话音显出疲态，“这么多年了，从来没人真正探清过谢家的底细。谢鸾安么，他的态度最是摇摆不定，此番若不是被逼得紧了，也断然不会主动来找我。”
　　“所以我不仅要帮，还要帮得彻底。”
　　叶行念问道：“他真的如此重要吗？值得父亲您冒这么大的险？”
　　沈时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叶圣清目光没动，虚虚落在一点上，道：“错了，不是帮谢鸾安，而是帮谢这个姓。你觉得谢家背后靠的到底是谁？”
　　叶行念斟酌道：“谢氏虽盛，可毕竟人丁凋敝，权力难蓄。以儿子愚见，能保谢府自谢临始，至今百年荣华不没落之人，只能是皇上。”
　　叶圣清笑了声，继续道：“既靠的是皇上，可你觉得朝中又有谁与他相像？”
　　官道狭长，十一月的风在这里刮得更加起劲，像刀一样割在脸上，直吹进人心里，带着彻骨的凉意，连叶圣清的话也一并散在这风里了。
　　叶行念久未言语。

　　谢鸾安出南营时已是深夜了。他驾马回城，陆则明跟在他身边，一路无话。行至主街后，二人缓了速，陆则明看着他，叹道：“爷，早些休息。”
　　言罢，他便回身走了。
　　现下夜市也已歇，又是冬日里，平常热热闹闹的主街上清清冷冷，透着寒气。谢鸾安在街口看着谢府门前亮着的灯，犹豫着没上前。
　　直到他的马打了个响鼻，引得门前站着的那人向街口看来，谢鸾安才下了马，牵着缰绳慢慢地回了府。
　　十八九岁的少年挑灯立在阶上，握着灯柄的指节泛着青。他半张脸埋在衣领的绒里，露出的眼睛含着水光，直直地看着他。夜深露重，烛火摇曳着，照不清前路，倒是衬得他额间的纹路愈发鲜红欲滴。
　　谢鸾安站在阶下，抬眼看他，问：“怎么还不睡？”
　　他垂着眸，声音闷在斗篷里，“等你回来。”
　　“等我做什么？”
　　他不说话了。马焦躁地点了点地，谢鸾安顺着它的鬃毛安抚着它。
　　半晌，他才道：“我也想去。”
　　谢鸾安叹了口气。他手上动作未停，道：“西北蛮荒，那里无水无粮，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满目皆是黄沙，也没什么地方好玩，半点比不得京城。月灼，听话。你在府里乖乖呆上两个月，我就回来了。”
　　月灼又不说话了，只盯着谢鸾安看。夜里风凉，吹得他打了个冷战。
　　谢鸾安又叹了口气，无奈道：“去屋里等我。”

　　谢鸾安将马牵回马厩，净了手，推开了月灼的房门。
　　屋子里很暖和，月灼脱了他那件毛茸茸的斗篷，坐在床上等着谢鸾安。
　　没了绒领的遮挡，他的脸便全露了出来，生的极美，雌雄莫辨，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眉间的红纹更是点睛之处，让他再添了笔惊心动魄的稠丽，透着股雾一般的妖异，叫人移不开眼。自打谢鸾安记事以来，有如此惊艳的容貌的，他只见过两人，一是皇后，再便是月灼了。
　　谢鸾安坐在桌边，问他：“为什么想跟着我去晟州？”
　　月灼轻声答道：“我只想跟着你。”
　　谢鸾安的手搭在桌沿，食指散漫地敲着，道：“在他带你来京之前，十几年里，你们一直徘徊于阙州昌城一带，行踪飘忽不定，没人能摸得请，也没人知道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此番行军要至晟州北边，时间紧，若抄近道，不走主路的话，势必要过昌城。”他盯着月灼，“你说，你到底是只想跟着我，还是打着算盘要再回昌城做些什么？”
　　月灼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只重复道：“我只想跟着你。”
　　“你最好是一直乖乖跟在我身边。但你要是想回昌城，”谢鸾安勾了勾唇角，“很可惜，我并不打算走那条道。”
　　“若你想好了，那便早些睡罢。”谢鸾安起身出了屋子，提道，“明日便要走。”
　　月灼似是想和他说些什么，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说。
　　谢鸾安替他轻轻合上了门，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