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归去》黎幼瑾

2、黄沙（一）

　　“报！晟州八百里加急！”
　　“传！”
　　马声嘶哑，冲进宫门后终于力竭，轰然倒地。烟尘扬起，拍在人面上火辣辣地疼。
　　传令兵从马上滚落，半晌无声无息，仍颤巍巍地高举着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支竹筒，阴刻的“晟”字上染了触目惊心的血迹。
　　在一旁候着的太监慌忙取了他手里的竹筒。十一月寒冬，他小跑至议事殿时额间竟已布满了细密的汗，抖着双手奉予何双贵。
　　何双贵深深看了他一眼，接过竹筒上呈道：“皇上，晟州密报。”
　　楚翎旋开竹筒，取出那张字条，一眼扫过其上寥寥数语，阖眸静了几息。
　　猝然睁眼，他喝道：“谢鸾安！”
　　“臣在。”
　　“晟州边守遭黄沙奇袭，晟王被俘，生死不明。”楚翎一字一顿，“朕给你三日时间调集兵马，半月内至晟州北边，一定要让黄沙王给我大衍一个交代！”
　　朝臣哗然。
　　谢鸾安拱手，沉声道：“臣，遵旨。”

　　谢鸾安策马飞掠至城郊南营，翻身下马，疾步往里走。
　　陆则明早就在这候着了，见他来，寸步不离地跟着，问他：“爷，路上出什么事了吗，怎么现在才来？”
　　谢鸾安脚程不停，只简答：“先去找了沈时让他替我办件事，无碍。”
　　陆则明匆匆道：“我刚查了卷宗，晟王是在嘉佑元年自请去晟州当这个北边守的，可此等闻所未闻的请命未免也太不合常理，皇上就算再开明也该有疑虑，怎么不出月余就答应了？还时有封赏送往北边，这么些年竟无人觉得奇怪吗——那些蛮子为什么会有这等本事，能直接掳走晟王？”
　　谢鸾安行至主营前，伸手挑开帐帘，俯身进去。“嘉佑元年，新皇刚临天下不过半载，根基不稳，这时他唯一一个有能力和他争的弟弟自请要去这么个偏远无人至的地方，他高兴还来不及，说什么也会力排众议把他好好送到晟州的。”他一把铺展开舆图，“疑虑肯定有，但晟州北边与黄沙荒漠相接，什么都缺，粮食要靠仓州供，兵马要靠阙州运。他这是料定了晟王翻不出什么花来。”
　　主帐里烧着炭盆，化了二人满身的风霜。谢鸾安觉着热，解了披着的大氅挂在一旁。
　　他重新看向舆图，“至于为什么多年无人奇怪，”谢鸾安瞟了陆则明一眼，“这在当年必然是件大事，但这么长时间过去，再大的事也早该被抛在柴米油盐之后了。百姓习以为常，便不会再主动提及。”
　　陆则明站在几案旁，看着那张舆图，默不作声地听着他的话。
　　谢鸾安的手点在晟州上，道：“世人皆知擒贼先擒王。黄沙与北边军对峙二十年，摸清了他们的弱点也不足为奇。”他食指向下滑至“仓”字，无规律地敲着，“只是他们为什么要选在此时动手？今年收成一般，仓州征粮也只刚好能够晟州军需——既不是丰年也不是荒年。”
　　陆则明顺着他道：“黄沙挟晟王，所求不过要大衍为他们供粮。若是丰年，谈判余地必定比现下多。若是荒年，他们手里攥着这张底牌，也可解燃眉之急。”陆则明蹙眉，“可他们偏偏选在了这个……毫无特殊之处可言的时候。”
　　谢鸾安盯着舆图，没说话。半晌，才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话音刚落，帐外忽然有人喊道：“报！”
　　谢鸾安没动，只问：“何事？”
　　“禀将军，宫里的何公公来了，现下正在营外候着。”
　　谢鸾安终于抬了眼。陆则明啧声道：“何双贵？真是奇了，眼下这情形，他怎么过来了？”
　　谢鸾安重新取下架子上的大氅披着，出了帐，示意陆则明跟上，“猜不透就别猜，去会会不就知道了。”

　　何双贵瞧见谢鸾安出营，将手中的汤婆子递给了身旁的小太监，向他躬身道：“谢将军。”
　　谢鸾安颔首，“何公公今日亲自来南营，是皇上有何旨意吗？”
　　何双贵的腰弯得更低了些，道：“旨意倒谈不上，”他掩面，“只是皇上素来十分忧心晟王，平日里却只能对着我们这些奴才说说，不知晟王在北边过得怎么样。此次晟王被俘，皇上一时急火攻心，竟伤了身子。我来时，皇上刚服下太医开的药方，已经睡下了。”
　　谢鸾安面有不忍，道：“我知皇上难处，亦实为忧思皇上病体。只是军情紧急，不能亲至宫中照看，万望公公代我向皇上问一句安。”
　　何双贵低眉，“暧，那是自然。不过谢将军若是能快刀斩乱麻，待捷报传入宫中，皇上龙心大悦，这病想必也能早日好起来。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就只盼着这一天了。”
　　他小声咳了两声后又道：“我此次来，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皇上让我来给将军带句话。”
　　谢鸾安垂首，神色未变，等着他继续说。
　　何双贵声音细，直直穿进他脑中，隐隐搅得他头疼。
　　“北边苦寒，你此行艰险，朕心里明白。早归，朕希望能同你与晟王共赏这京中满城盛开的桃花。”
　　谢鸾安拱手道：“多谢皇上挂念，臣必定不负圣望。”
　　何双贵笑了笑，这才道：“谢将军忙于战事，不便再多叨扰。奴才告退。”
　　小太监将汤婆子重新递给了他。
　　谢鸾安看着他上了马车，往城里回了。
　　陆则明站在他旁边，跟他一起听着车轮碾过草地的声音，神情复杂，叹息一般道：“难啊。都逼着你。”
　　谢鸾安学着他的语调，也缓声说：“难啊，都逼着我。”
　　陆则明的神情更复杂了。
　　谢鸾安睨了他一眼：“还傻愣着？都说了军情紧急，给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杵在这儿，碍眼。”
　　“我该干什么？”陆则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谢鸾安，“杵在这里碍眼的是只有我一个吗？谢大将军您呢？”
　　谢鸾安抬掌就要往他身上劈。
　　陆则明忙不迭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