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良心》雪山蝶

9、带他回家

　　谁也没想到，徐堂真的愿意带李归走。

　　连李归自己都不敢想。他和这个警察叔叔非亲非故，只是偶然认识，相处了一段时间，哪里有资格跟着回家呢？

　　可徐堂就是这么问了，并且问得很认真。

　　李归干净纯粹的眼里闪烁着光，如碎钻一般，亮晶晶的惹人心疼。他用这双眼睛望着徐堂，努力确认他是真的愿意，还是仅仅因为二姑的激将法。

　　徐堂见他盯着自己却不回答，以为他不肯，沉思一阵，再次启唇：“没关系，不愿意很正常，毕竟我对你来说还不算特别熟。但是我想带你离开这里，去城里读书和生活。我会给你我能给的最好条件，比他们的都要好。小归，你真的愿意留在这里吗？”

　　徐堂言辞恳切，表情没有半分勉强，让李归终于确定，他发自内心地愿意带自己走。

　　于是李归伸手，揪住了徐堂的裤腿。

　　徐堂明白，李归愿意跟自己一起离开梨花镇。

　　“我会带小归一起走，今晚就回三川市。他以后跟你们非必要不会再来往，但后续他学籍变动和其他事情需要的手续资料还请你们配合。” 徐堂牵着李归，掷地有声地对那群人说。

　　大伯有点犹豫，李归说到底是李家的儿子，是写在族谱上的，哪能轻易让别人带走了？

　　他朝徐堂高声说：“李归是我们家的男孩，你带回去，不是让你捡了个便宜？” 说着就作势要来拉李归回去。

　　他老婆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扯他，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就不敢再上前来了。

　　徐堂现在是真的觉得好笑了，他手作拳状抵在嘴边，压下笑意，说：“我差点以为你有亿万身家要传给李归。现在谈宗族血缘，不觉得特别打脸吗？”

　　一群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却一句也反驳不了。

　　徐堂把不正经收得一干二净，紧了紧牵着李归的手，对他们说：“少拿你们那套封建糟粕来恶心人，就算李归是个女孩，我今天也会带他走。”

　　李归大伯母一开始就不同意养李归，自己家里因为修房子欠了一屁股债，还有个七岁的孩子要养，哪腾得出闲工夫养多一个？

　　除去经济情况，她打心底也不乐意养。李归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老两口就偏心老幺李成和。同样是儿子，自己家这个就是不受宠爱。

　　李成和整日好吃懒做，他妈非但不嫌弃他，还乐意惯着，把其他几个儿女日常给的钱攒下来，给他买来个漂亮的周如清。李归出生后，这个老太也乐呵呵地替他们照看着。

　　可自己嫁进这个家，连坐月子期间都要自己手洗孩子的尿布。冬天的井水寒凉刺骨，她的身子因此落下病根。

　　生前没承过他们一分恩情，死后凭什么替他们养孩子？

　　可自己嫁了个家里的老大，这担子推来推去，最后还是要落在自己家。

　　眼看现在徐堂要带走李归，她第一个点头答应：“警官，这孩子就跟你走，以后需要办什么手续，我们肯定配合。”

　　天色渐晚，夕阳占据天空，将天地染成柔和的橘红色。

　　徐堂不欲再与他们多说，低头看向李归，说：“我们走吧？”

　　李归抬头看，看见夕阳给徐堂镀上一圈光晕，耀眼得不能直视。他眯着眼睛点头。

　　没什么行李可收，反正该抢的都被抢了，徐堂带李归坐进车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山间景色一一倒退，李归坐在后座，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要离开梨花镇了。

　　出生以来的很多场景他都历历在目，在这里的每个人他都印象清楚。不爱说话、但温柔亲切的妈妈，脾气时好时坏的爸爸，很早就去世的爷爷，曾经很耐心爱笑的奶奶......

　　李归在这里是有过几年快乐时光的，只是好景不长，那些还算幸福的日子像儿时玩过的肥皂泡，一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人人都爱逗着玩的“漂亮孩子”，一夜之间变成了人人敬而远之的“晦气东西”。

　　对他而言曾经是家的地方，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摇身一变，成了他逃不掉的笼狱。

　　本来他以为他还要在这摸不到边界的笼子里痛苦好多年，但徐堂从天而降，一把将他拉了出来。

　　李归想起，第一次见徐堂，鸡蛋摊主坚硬的指甲掐进自己的肉里，也是徐堂拨开那只手，把自己救了出来。

　　窗外高树遮挡住夕阳，李归在忽明忽灭的空间里，真诚地说：“叔叔，谢谢你。”

　　徐堂不想让他对这件事有负担，选择是自己做的，他不能让李归来承担心理的压力。

　　“别想那么多，你能跟我一起回家我特别特别高兴，我一个人住那个大房子可吓人了。嗯......我想想啊，你就住有飘窗的那个房间，那间采光好，也够大，你以后长大了也住得下。还要给你买张书桌，买衣服、鞋子......”

　　徐堂眉飞色舞地规划着李归回家后的安排，他没当过哥哥，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先从物质方面给予。

　　李归安静地听着，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像宝石一样，扑烁着盯着徐堂的侧脸。

　　车子快到镇上的时候，徐堂给陈书杰打电话：“书杰，我马上到宿舍楼下。”

　　陈书杰在那头应着，说在楼下等他。

　　天色还未完全黑，但街边的路灯已经亮起。陈书杰捏着一个信封站在路灯下，橘黄的灯光笼罩着他。

　　徐堂缓缓停靠在路边，挂上停车挡，下车走过去。

　　“这么神秘？还有信封装着。” 徐堂笑问。

　　陈书杰郑重其事地点头，说：“一定要看。” 想了想，又补充道：“等回家了再看。”

　　徐堂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没多问，点头应下。

　　回程要三个多小时，现在出发，到家也将近十点了。徐堂刚想就此告别，陈书杰就看见了车里的李归。

　　本来他的脸上都是雀跃，却在看见李归的那一秒暗淡下去。

　　“徐哥，李归怎么也在你车上？” 陈书杰问。

　　路灯太昏暗，徐堂没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变化，回答说：“说来话有些长，总之他跟着我回家，去城里读书。”

　　陈书杰努力装得自然，应着：“挺好的。不过他的户口怎么办？学籍变动也很麻烦。”

　　徐堂也还没想好，他没办过这些手续，不清楚。不过一切都可以等回了三川市再说，徐老头人脉广，办个小孩的手续应该还是简单的。

　　陈书杰本来脑子里存了挺多话想说的，现在却突然忘记了，只憋出一句：“徐哥，我毕业也想去三川市，跟你一样进市局。”

　　徐堂鼓励他：“那我等着你了。”

　　没什么话再好说的了，徐堂转身回车上，对陈书杰挥手，“天黑了，快回去吧。”

　　陈书杰也朝他挥手，坚定地说：“徐哥，我一定会去市局找你的。”

　　车子启动，陈书杰的身影逐渐在后视镜里缩成一个小黑点，梨花镇的一切，也随之抛在后面了。

　　可能暑假即将结束，很多人家都结束旅程往回赶，高速公路上有好几段路竟然塞了车。

　　李归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瘦小的身子微蜷在后座，呼吸平稳安静。

　　前方是一片红色的车尾灯，车队纹丝不动。徐堂把空调温度调高，确认短时间内车流不会移动，才把副驾驶上的折叠枕被摊开，回身给李归盖上。

　　李归太瘦了，简直不像个十三岁孩子的模样，回去得好好补补。算了算了，自己那厨艺水平，还是麻烦老妈给他做点好吃的。

　　徐堂靠在椅背上，随意地想着。

　　这会儿周遭彻底安静下来，他才有空捋一捋心里的乱丝。

　　李归他已经带走了，就不能再反悔丢下他。他自己才二十三岁，要独自养一个孩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初中入学的事情还没个眉目，以及学籍变动的手续繁琐，说不定还得回一趟梨花镇。

　　李归入学不适应怎么办？被同学欺负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自己工作常常需要日夜颠倒，李归一个人在家害怕怎么办？

　　自己要做严厉的哥哥，还是温柔随和的哥哥？太严格了给李归太大压力，太温柔了又教不好他，导致他走歪了路怎么办？

　　徐堂担心的问题很多，但说来说去，本质都是担心不能把李归好好地养大，怕自己做不好哥哥，坏了李归的一辈子。

　　他把李归带走，就是为了让他有更广阔的自由，得以远离扭曲的家庭。如果他没做好，岂不是又给了李归另一个不健康的家？

　　徐堂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口气。一个人的人生，多么有重量的短语，他要怎么做，才能做最完美的哥哥？

　　熟睡的李归似乎被徐堂的叹气声吵醒，哼哼着翻了个身，面朝徐堂的方向。

　　徐堂放轻呼吸声，回头看着他五官还未长开的脸庞。

　　李归脚受伤，住在徐堂家的那段日子，徐堂也看过李归睡着的样子。那个时候他连睡觉也皱着眉头，仿佛在梦里跟谁生着气。

　　今晚却睡得很恬静。

　　徐堂像是突然被谁打通了任督二脉。李归已经是个很好的孩子了，他在那样的家庭里，自己也长成了现在的模样。纯真，正直，善解人意。

　　徐堂无声地笑了一下，刚好前车启动，他转回身，松开刹车，在月光下带李归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