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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跟我走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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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卢大刚当年偷录下的录音,黄国立和煤矿老板很快被捉拿归案。
区公安局的警方顺着查下去,把黄国立这些年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的私利翻了个底朝天,连带着替他办这些事的下属也端了。
这群人被利欲熏了心,冰冷的金属手铐贴上皮肤的那一刻,才悔不当初。
这件事办得很快,拐卖妇女儿童的案子却要花费不少时间。走访,悬赏,调查,比对......每样工作都繁琐巨大,有些妇女年纪大了,甚至记不清自己的家乡。
远方的亲人还在盼着她们回家团聚,可她们在岁月对身体和灵魂的摧残中,不知不觉忘记了来路,被困在施暴者身边一辈子。
她们容貌各异,却都有一双麻木不仁的双眼,里头仿佛能生出刺,扎得警方不忍再看。
无论需要做多少繁琐的工作,他们都一定会让她们回家。
上级公安局的同事工作效率很高,徐堂经验少,没瞎掺和,专心办自己的手续。他来梨花镇没买什么东西,行李和来时差不多,收起来也很快。
周二下午,陈书杰开了个小差,帮徐堂拎行李到车上。下楼的时候他望着徐堂的背影,好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张合几次,却什么也没说。
徐堂从陈书杰手中接过旅行包放进车尾箱,跟他道谢:“谢谢你啊书杰,这段时间你帮了我很多,有机会到三川市来,我请你吃饭。”
陈书杰跟徐堂说话总是带笑,白净的脸也微微泛红。他笑着点头,说:“好,我一定会去打扰徐哥的。”
徐堂拍拍他的肩,玩笑道:“不来我可要生气的。”
陈书杰使劲点了一下头。
王亮和江小雁也出来了,要来送徐堂。
徐堂好笑道:“亮哥,雁姐,我一会儿还会从这过的,我得先去一趟李归大伯家。”
江小雁把自己手里的保温饭盒袋递给他,说:“这是我今早做的肉包子,没有肥肉的,你路上饿了可以吃。你说你也真是的,也不早说,我们也好给你准备点好的。”
徐堂接过,脸上带笑,说:“市里通知得急,没来得及说。这已经很好了,没有肥肉的肉包子可买不到。”
王亮自从那天一起和徐堂审问卢大刚之后,就一直不太自然。卢大刚那句“十几年前谁管嘛”如同魔音绕耳,缠得他这几天睡不好觉。
周如清被卖到梨花镇的那一年,王亮也刚来到梨花镇不久。他老家不是这里的,他是为了他老婆,主动申请要调来梨花镇工作。
那年王亮已经三十,却还是个单身汉,好不容易遇着个互相喜欢的女生,对方却要回老家生活。王亮不舍得,把自己打包送上了门。
他住在镇上,早就在人们的闲言碎语里得知,有个貌若天仙的女大学生被拐来了。
一九九九年,女大学生不多见,梨花镇的人们稀奇地讨论了好一段时间。他们围成一圈,摇着蒲扇,嗑着瓜子,一会儿猜周如清什么时候才听话,一会儿又哄笑着猜她会生几个孩子。
王亮不是没试过管,可当他敲响黄国立办公室的门,义愤填膺地报告了这些事,得到的回答却是:“小王是吧?做好你的日常工作就行了,手别伸那么长。”
王亮才明白,这种事在梨花镇层出不穷,人们口中那个哭得嗓子都哑了的女大学生,并不是第一个。而黄国立在警告他少管闲事。
王亮刚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幸福安稳的小日子就在眼前,他从小就渴望一个完整健康的家庭,他没有理由亲手打破这一切。
在警校里背了无数次的校训,他主动选择了遗忘。虽然懦弱,却很安全。
可那天徐堂在桌边站得笔直,一字一句地说,“警察会让真相大白,让受害者回家”,他如遭五雷轰顶,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徐堂那天没穿警服,却比他这个全套制服的人,更像一名人民警察。
王亮神游至此,眼眶微热,忙转过身,佯装咳嗽一声。
徐堂并不知道这些事,窥见他微红的眼眶,打趣道:“亮哥,你弄得我也快哭了。”
王亮调整好状态,难得地没怼回去,正经道:“回去好好干,你以后要做个好警察。”
徐堂见惯了他不正经的样子,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假装搓了两下鸡皮疙瘩,说:“放心吧,我肯定做个好警察。”
江小雁看时间不早了,催促徐堂可以出发了,等天黑下来,山路就不好开了。
徐堂坐进车里,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回去吧,不用送了。来三川市了给我打电话,请你们吃饭。”
陈书杰刚才就在一边有话想说了,现在逮着空隙,赶紧问徐堂:“徐哥,你一会儿还从这儿过是吗?我突然想起我有东西给你。”
徐堂点头,说:“是会再路过这里,不过你要给什么?我可不收弟弟礼物的啊。”
陈书杰赶紧摇头,说不是什么礼物,就是几张纸。
徐堂才说:“那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
李归大伯家离奶奶家不算远,在学校门前的岔路口往右上坡是去奶奶家,往左则是去大伯家。
去大伯家的山路路况稍微好点,是平整的水泥路,徐堂开得不慢。
虽然非亲非故,但想起李归唯独对自己露出笑容,徐堂觉得还是应该去道个别。
这边沿路有好几户人家,徐堂本来以为不好找,但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简直太好找了,院子里一群人吵吵嚷嚷的,不是李归的姑姑伯伯是谁?
徐堂开着窗,他们的声音就飘进来。
“大嫂,你可真是狠心,李归都住好几天了,你又要赶他走。” 听这声音,是李归三姑。
另一个带着口音的女声响起:“三妹,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家有钱,我家没钱,你不狠心,你拿去养。”
徐堂在一处宽阔的平地停好车,熄火下车,朝那边走去。
“我凭什么要养?平时妈都是我在养,你们谁出过一分钱吗?你们的是血汗钱,我家的就不是啦?” 三姑阴阳怪气地回怼。
二姑又不乐意了:“什么叫我们没出一分钱?妈去年看病的钱不是我家给的?”
三姑瞥她一眼,说:“妈家里最后一只会下蛋的鸡你都要抓走,也有脸说。”
二姑脾气火爆,又想来推她,被自己老公拦住了。
徐堂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穿着破旧的男孩背对着蹲在水泥砖前,拿根树枝在地上随意地画。
应该不是李归吧,李归的旧衣服早就被自己扔了。徐堂心想。
可等他走近一看,震惊地说不出话,不是李归是谁呢?
“李归?你的脸怎么了?” 徐堂看见他脸上有三道抓痕,已经结了痂。
李归抬起头,先是眨眨眼睛,好像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待看清来人是徐堂后,嘴角突然不可抑制地瘪了下去。
徐堂从没见过李归要哭的模样,一瞬间保护欲大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有些心急地问:“跟叔叔说,是不是被他们欺负了?”
李归含着眼泪,摇摇头,说:“不小心被猫抓的。”
再大的猫也抓不出这么粗的三条痕,徐堂心里火气上蹿,眼神瞬间冷却,牵着李归站起身。
“你们这家人真的挺好笑的,站在母亲灵堂前面吵架,还要争一争谁尽的孝心最多。还要欺负一个小孩,要不要脸啊?” 徐堂忍无可忍,终于一吐为快。
三家人闻声望来,看见是那天派出所里的警官,一时敢怒不敢言。
三姑终究见识多,稳得住场面,忍着火气先开了口:“警察同志,我们家私事,不劳烦你费心了。”
徐堂冷着脸,闻言不屑地轻嗤一声,“你也知道我是警察,你们虐待儿童,怎么说?跟我回局子说?”
大嫂一听慌了神,着急喊道:“谁虐待他了?李归你个兔崽子,乱说什么了?”
徐堂把李归往自己身后护,眼神晦暗不明,声音已经彻底低下来:“我给他买的新衣服呢?还有他脸上的伤,你们谁抓的?”
大嫂瞬间没了底气,支支吾吾地说:“新衣服......他自己说不喜欢,自己送给我儿子的。”
李归猛地从徐堂背后跑出来,瞪着她说:“我没有说过!是你们抢的!”
大伯瞥了一眼自己老婆的脸色,赶紧往前来,大声喊道:“李归!反了天了你!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徐堂心下已经明了,重新把李归轻轻地拉回来,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李归单薄的胸腔剧烈起伏,在徐堂温柔的动作里逐渐平息。
“做长辈做成你们这样,也真好意思自称长辈。” 徐堂再度开口。
二姑已经气得头顶冒烟,终于爆发:“你会做长辈,那你把李归带回去养!”
徐堂瞳孔震颤了一下。
他把李归带回去养吗?
徐堂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回去市局上班后,工作会很忙,日夜颠倒,他没有时间。而且自己的生活都一团乱麻,生活技巧几乎为零,他怎么能长期照顾一个孩子呢?
就算,就算,他有能力照顾一个孩子,但他真的能承担起一个孩子的未来吗?他能负得起这份责任吗?
如果今天他带走李归,他就需要对这个孩子的人生负责。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徐堂,在等他的答案。他们当然希望徐堂带走李归,这对他们来说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李归在这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没看徐堂,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
徐堂脑子里很乱,他想要一个最完美的解决办法,他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捋一捋。
他看向李归,却只看见他的头顶。
和第一次去他家见到的模样一模一样。
那天李归独自坐在旧石阶上,沉默地剥着玉米。
如果今天自己就这样留下李归走了呢?他会怎么样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受着别人的脸色,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大。他会困进时间的长河里,在那里面,他仿佛永远都无法离开那一小方石阶。
李归看见是自己,才露出委屈要哭的表情,自己对他而言,是否是一种希望呢?
徐堂没想好自己能不能承担李归的人生,但他已经知道,他不想让李归留在这里。
于是徐堂抬手揉了一下李归的脑袋,等李归抬头看来,他认真地询问:“小归,要不要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