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良心》雪山蝶

6、无依无靠

　　徐堂根本没理黄国立的屁话，天天走哪儿都带着李归。

　　李归也乖，不吵不闹的，每天早起跟着徐堂来上班，坐在他旁边画画。有时徐堂给他扯来几根狗尾巴草，他就编些手链戒指来玩。

　　偶尔陈书杰会转过来趴在徐堂桌上，给李归吃零食，努力找话题跟他聊天，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徐堂。

　　有陈书杰这个有带娃经验的帮手，徐堂乐得自在。每天处理一点简单的工作，无聊的时候伸伸腿，伸伸腰，再顺便逗一把李归。

　　李归跟着徐堂住了几天，性子就慢慢放开了。徐堂逗他，他也能接上一两句话，只是时不时透露出少年装老成的意味，惹得徐堂大笑着揉他脑袋。

　　李归脑袋上似乎有一双不存在的耳朵，每次被徐堂揉脑袋，就乖顺地收起来，不再紧紧绷着，浑身的毛刺被徐堂揉软了。

　　他年纪小，新陈代谢快，伤口愈合的速度也快，一个星期后已经可以湿水下地。

　　伤好了，李归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住在徐堂家，主动提起要回家。

　　徐堂如今已经能把李归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听他说要回家，没有立刻应下，在他面前蹲下，认真反问他：“真的想回家？”

　　李归不看他的眼睛，盯着他的鞋子，点头说：“嗯，这么多天了，奶奶会担心的。”

　　徐堂其实想问奶奶真的会担心吗，顿了几秒，还是没问。

　　无论李归是真心这样想，还是因为想在徐堂面前留最后一点面子，维持一种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怜的假象，徐堂终究只是个外人，他没有理由问出这句话。

　　这个孩子已经非常不幸了，起码让他保留最后一点自尊的权利。

　　于是徐堂撑着膝盖站起身，一边开始给他收拾行李，一边说道：“吃完饭我送你回去。中午想吃什么？要不要出去吃？”

　　李归刚准备说话，徐堂的电话乍然响起，他摸出手机低头看，是他在市局的师傅陶劲宇。

　　师傅很关心他，他被调来梨花镇以后，已经打了多次电话询问情况。但昨天才通过电话，不至于今天又打。徐堂觉得奇怪，赶紧接起电话。

　　“臭小子，这两天把行李收好，手续办完，下周一回来市局上班了。” 陶劲宇在那头对他说。

　　徐堂没反应过来：“啊？”

　　师傅没什么耐性，嫌弃道：“啊什么啊？去一个月了还不够啊？我已经跟徐正年说好了，下周一你就回来大队。”

　　师傅这是替自己跟徐老头求情了！

　　徐堂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得晕头转向，快步走向角落推出行李箱，对着电话那头直乐：“师傅，回去提壶好酒上您家吃饭！”

　　陶劲宇被气笑了，说：“来了还得我给你做饭，到底是谢谢我还是麻烦我？”

　　徐堂丝毫不觉得被嫌弃，哈哈大笑说：“成！我给您做！”

　　陶劲宇一言不发，把电话挂了。

　　徐堂哼着小曲儿继续帮李归叠衣服，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侧头问李归：“中午想吃什么？”

　　李归不知道默默地在徐堂身边站了多久，闻言，仰头望向徐堂，弯起眼眸，说：“想吃鸡蛋面。”

　　李归很少会笑。他总是眉头微微皱起，眼角眉梢都透着警惕。哪怕徐堂逗他玩，他也只是柔和了脸色，很少有明显的笑容。

　　所以徐堂一时间竟感到受宠若惊，这个对谁都没什么表情的孩子正仰头对自己笑，要吃自己煮的难吃面条。

　　不知道为什么，徐堂觉得这笑容脆弱至极，如果不捧着护着，就会转瞬即逝。所以他赶紧应下，末了又觉得好笑，腹议道：李归这孩子真好养活。

　　午饭吃过，行李收好，徐堂开车送李归回家。

　　路上李归似是犯了饭晕，说很困，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公路被超重的货车碾得稀烂，徐堂小心地放慢速度，怕汽车颠簸，李归睡不好。

　　还没开到水塘边上，徐堂远远的就看见两台警车。他预感不好，稍微加快速度开过去。

　　警车是停在卢大刚家门口的，王亮和陈书杰在跟女主人说话，一旁还有一个同事拿着笔在本子上记录。

　　徐堂缓缓在路边停住，给李归留一扇车窗，下车走过马路对面。

　　“出什么事了？” 徐堂双手随意地搭在腰上，走近王亮问道。

　　王亮脸色不太好，平日里的玩笑收得一干二净，沉声说：“李归奶奶死了。”

　　徐堂眉间一跳，转头看向车里的李归。

　　李归还歪头睡着，浑然不知自己的世界即将天翻地覆。

　　徐堂转回来，沉默地盯了一会儿地面，才压低声音问：“怎么死的？什么时候发现的？”

　　王亮搓了一把脸，回答说：“八点多接的报警电话。区里来的法医初步判定是脑溢血死亡，具体的结果还要再等，人已经拉回去了。”

　　徐堂点头，看着脚下的地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在这儿死的？卢大刚家？”

　　一旁的同事把手里的本子递过来。

　　徐堂接过来扫几眼，上面说李归奶奶与卢大刚交谈几句后，因情绪激动突然倒地，再也没起来。

　　“录口供不是站在这里简单问几句就行了，死因还没完全确定，卢大刚和他老婆是目击者，带回所里认真问一问吧。” 徐堂把本子还给同事。

　　同事在梨花镇工作七八年了，人命案子听都很少听，更别说处理了。他比徐堂大不少，觉得被后辈指点工作丢了面子，嘟囔道：“市刑侦大队的了不起啊？”

　　徐堂勾唇讥笑道：“我以为这是每个从警校出来的人都知道的事。就算学校里没学，两年前不也有一桩案子让你学吗？”

　　他说的是李归父母那桩案子。

　　但两年前这件事，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人早都烧成灰了，再加上煤矿场没监控，什么也查不出来。现场加班的几个工人异口同声说他们目击了自焚，而且黄国立亲自督办，很快以自杀案结案。

　　煤矿老板宣称人是在自己地盘死的，总归内心过意不去，带着三万赔偿款，主动上门向李归奶奶道歉。

　　李归奶奶哭得以头抢地，嘴里混乱，一会儿哭她儿命不好，一会儿又恨得咬牙切齿，痛骂儿媳是个扫把星。

　　边上围了一圈人，是李归的姑姑伯伯们。他们七嘴八舌地吵着，埋怨李归奶奶当初不该买下这个儿媳。

　　李归的妈妈周如清是从沿海省城被卖到梨花镇的。

　　她年轻漂亮，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皮肤又滑又白，像个没有瑕疵的瓷娃娃。最重要的是，她是那几个一同被拐的女孩里，读书最多的人。

　　中间人把她们迷晕了捆在牛圈里，李归奶奶带着自己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光棍儿子去选老婆。

　　他们窸窸窣窣地踩上干枯的稻草时，周如清恰好睁开了双眼。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挣扎，嘴里不停呜呜叫，明明喊不出声音，却生生让人听出了撕心裂肺的感觉。她缩在角落，眼睁睁看着三个黑影朝自己走来。

　　周如清是几个女孩里最先被买走的人。李成和看中了她漂亮的眼睛，而他妈则看中了她读书聪明的脑袋。

　　刚被买回去的时候，周如清每天都闹很大的动静，哭着求他们放自己走，还表示自己可以给钱。

　　李成和光着膀子蹲在她身前，抬起满是粗茧的手摸了一把她的脸，摸了一手的眼泪鼻涕。他又嘿嘿笑着去摸周如清的肩膀，在那上面擦干净了，吓得周如清尖叫着往后退。

　　李成和佯装叹气，站起身说，他不要钱，就要个老婆，以后还要个大胖小子。

　　周如清在日复一日的哭喊中终于心灰意冷，摔碎了他们送饭用的瓷碗，快速捡起碎片朝自己的手腕割。

　　李成和大喝一声，飞起一脚，狠踹向周如清的手，怒声骂她赔钱货。

　　从那天起，他们送饭改用不锈钢，收起了所有锋利的器具，轮流二十四小时守着她。

　　周如清连大小便也要在这家人眼皮子底下完成，她已经完全失去尊严。从她被当作商品卖到这个偏僻山野的那天起，她就不再是人。

　　后来周如清怀孕，她无数次想要摔死自己，也想过很多办法除掉肚子里的孩子。可这孩子很顽强，无论如何也弄不掉。

　　周如清折腾累了，她早已在时间的河流里，变成了一个双眼无神的妇女。她甚至无所谓地想过：生下来再弄死也不迟。

　　李归就这样不被祝福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的爸爸是个好吃懒做的酒鬼，他的妈妈曾经绞尽脑汁要杀了他。

　　但天生的母性还是让周如清心软了，她怨，她恨，可当李归睁着那双和曾经的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无辜地望来时，她再也狠不下心要他死。

　　她想，等李归再大一点，她就带着他一起逃。

　　李归慢慢长大，李成和渐渐有了父亲和丈夫的样子。他不再每天喝得酩酊大醉，回家找周如清和李归的麻烦，也肯主动出去找活干了。

　　这个扭曲肮脏的家庭，突然被笼进了和谐美满的假象里。

　　周如清的恨意突然没了归处，她在这假象里迷茫失措。

　　那些被强迫被囚禁的记忆太过痛苦，以至于大脑自作主张地替她忘记了。

　　当她看见李成和坐在院子里给李归编竹球逗他玩时，她自欺欺人地想：就这样吧，好像没有那么糟。

　　当初她心软替陌生人带了一段路，如今又心软不忍迁怒于无辜的孩子。

　　她被自己的善良困住了一辈子。

　　同事讲完这一段李归家的事，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心中所想却天差地别。

　　本地的几个在想，市局来的徐堂会不会追问梨花镇打击拐卖的工作，可他们想得实在太多。

　　徐堂现在满脑子只有：李归真太他妈的可怜了......

　　他看向右上方的山坡，隐约能看到李归家的瓦片木屋。

　　那里曾经困住了一个花季少女，深刻的腐朽吞没了朝阳。李归在那破旧的木屋里诞生，同时承着爱和恨。

　　徐堂不敢再想，敛下眉眼收回思绪，却感觉有一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

　　他看向目光来源，李归睡醒了，正趴在车窗上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