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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长大要还 ...

  •   梨花镇的夏天总是很闷热,连风里都充满了热气,张牙舞爪地向人们裹来。

      徐堂刚在外面办完事,手里握着一瓶冰水跑回派出所,又被大厅空调凉得打一哆嗦。

      “同志,黄所长什么时候来上班啊?我想跟他商量商量把温度调高一点。” 徐堂撑在前台登记处问。

      同事叹一口气,把手里的资料翻个页,懒懒道:“明天就回来,看你能不能遇上了。”

      徐堂咂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回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大家都在,王亮和江小雁凑在一起聊育儿经,见徐堂进来,两人抬手,算打过招呼。

      徐堂双手插兜往工位走,顺道打趣王亮:“亮哥,看来你家千金不太省心啊。”

      王亮大手一挥,嘴里念叨着“去去去”,把他赶回自己的座位。

      徐堂惹了嫌也不在意,笑着走回工位坐下。他模样清秀,笑起来朗月清风,无端让人移不开眼,现下就有一个陈书杰。

      徐堂看见陈书杰盯着自己出了神,抬手在他眼前打个响指,好笑道:“书杰,我脸上有字?”

      陈书杰才反应过来,赶紧收回目光,有几分窘迫地说没有。说完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从桌上拿起一瓶水递给徐堂,说:“徐哥,昨天你请我喝水,今天我请你。”

      徐堂没接,晃晃自己手边刚买的冰水,笑道:“都说了你年纪小不用回请我,我自己买了,谢谢啊!”

      陈书杰有些腼腆地笑,摆摆手表示不用谢,刚想再开口说点什么,徐堂已经把头转向窗外。

      已经将近下午四点,徐堂的眼睛在河边寻找着李归的身影。

      上次去李归家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前的事了,那天李归答应常来找徐堂玩,却迟迟没来,直到一个星期前才出现。

      李归提一个红色塑料小桶,在河边弯腰抓着鱼。徐堂在工作间隙里无意间往窗外瞥一眼,看见那抹熟悉的瘦小身影,推开窗户喊他的名字。

      从这天起,李归常常在下午提着他的小桶出现在河边,也不来找徐堂,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在河里抓鱼。

      一开始徐堂以为是巧合,次数多了就渐渐咂摸出些许意味来,李归是特意来找自己玩。徐堂知道他脸皮薄,年纪小却心思重,不好意思主动来找,所以每次都站在窗边,推开窗户喊他过来。

      只有听见徐堂喊他,李归才会提着小桶,踩上他那双不合脚的破烂拖鞋朝这边跑来,在身后土地上留下湿了水的拖鞋印。

      一大一小凑在一起玩桶里的鱼,有时也在脚边扯一些狗尾巴草来编着玩。徐堂就像一个孩子王,尽管他的部下只有李归一个人。

      但今天却迟迟不见李归的身影。徐堂心里奇怪,却没多想,以为他今天没来镇上。

      张老二又端着一碗冰粉走进来,自己找位置坐下,认真吸溜冰粉。江小雁看他一会儿,调侃道:“张老二,又来我们这儿蹭空调?”

      张老二不紧不慢地把嘴里东西吞下,摇头晃脑道:“我们办公室空调不够凉快。”

      王亮笑他:“大厅空调更凉快,你咋不去大厅坐着吃?”

      “大厅太冷,再说那不太显眼了么!不好不好!” 张老二摇头拒绝,脸上的肉跟着他的动作甩。

      江小雁随手抄起手边一支笔朝他扔去,笑骂道:“你每天上班跑到街上吃东西就不显眼了?说!今天又‘巡逻’到什么八卦了?”

      张老二又吸溜一口冰粉,认真想了会儿,说:“八卦说不上,就碰上李归脚流血了,我说我带他去医院看,他不肯,自己又瘸着往家走了。”

      徐堂很少参与他们的闲聊,通常选择性地耳聋,但听到李归的名字,他耳朵一下灵敏起来,蹙起眉头问道:“李归脚受伤了?怎么搞的?”

      张老二含了一大口冰粉没办法说话,瞪着一双小眼睛使劲摇头。

      徐堂拿上手机钱包跑出去,只留下一句“我去看看”。

      办公室的几个都知道徐堂这段时间经常找李归玩,对他这么着急的样子也不觉得什么,又继续嗑瓜子闲聊。

      唯独陈书杰,坐在座位上有些呆楞,望着徐堂跑远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街上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堵车了,徐堂只好放弃开车的念头,跑着往李归家方向去。他脚受伤了,应该走得不快。

      果然,徐堂很快就在一家小卖部前面看见了李归,他右脚受伤,走路的时候只能踮着脚小步向前挪。

      “李归!” 徐堂高声喊道。

      李归被突如其来的呼喊吓了一跳,刚放下去的右脚没控制好力度,挤压到了伤口,疼得他闷哼着踉跄一步。

      徐堂追上来,双手撑着膝盖呼呼喘气,抬眼望向李归道:“怎么搞的?”

      李归还没回过神,平平地说:“不小心被玻璃扎了。”

      徐堂低头一看,李归依然是那双破旧的拖鞋,他才陡然记起自己早就应该带李归去买一双运动鞋。

      “张老二说带你去看医生怎么不去?” 徐堂又问。

      李归低下头,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我没钱,去了就要欠他钱。”

      徐堂一时语塞,心疼里夹杂着零星几点无语。李归这小孩,不想欠别人所以宁愿自己痛着。

      徐堂转过身蹲下去,把背部留给李归,侧头对他说:“上来吧,我带你去。”

      李归不肯,偏头不看他,固执道:“也会欠你。”

      徐堂嗤笑一声,打趣道:“等你长大了我自然会要你还,还有那盒药,可别忘了。”

      听他这样说,李归反而轻松起来。但他不要徐堂背,倔强地要自己走。毕竟是快上初中的小子,要面子,徐堂拿他没办法,只好在一边扶着他。

      所幸伤口不深,护士简单做了消毒包扎,嘱咐李归不要碰水,少下地行走,要尽量避免挤压到伤口,同时饮食还要清淡。

      徐堂一一记下,向护士道谢,带着李归离开医院。徐堂想背李归,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单脚蹦着要走。

      徐堂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跟在一旁,问:“小子,你要这么蹦回家吗?”

      李归显出才如梦初醒的模样,单脚立在原地不动了。是啊,他怎么回家呢?平时他走路来镇上差不多要一个小时,现在脚伤了,要走到什么时候呢?

      徐堂在斜后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见状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走吧,我送你回去,反正在办公室坐着也无聊。”

      李归抿着唇点点头,而后溢出一句小声的“谢谢叔叔”。

      通往李归家的山间公路似乎更烂了,徐堂频繁转动方向盘,努力避开凹凸不平的坑洼。他抬眼从内后视镜扫一眼后座上也被颠得歪来晃去的李归,想开口问这条路上是不是每天都有很多拉煤的大货车,很快又想到李归父母死在煤矿场,赶紧收住了话头。

      车里很安静,李归侧头望着窗外,小小的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有了鱼,没有了狗尾巴草,徐堂才发现自己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跟李归聊。他只见过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或者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同龄人,他从没跟李归这个年纪的半大小子打过交道。

      徐堂既不能夹起声音逗问李归“今年几岁啦”,也没法像跟陈书杰相处那样对待他。他莫名地想要保护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却还不清楚怎么跟李归更自然地相处。

      没想到李归先开了口。

      “叔叔,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语气很平淡,却问得很认真。

      徐堂认真想了片刻,回答说:“我不确定有没有尽头,但这个方向是去市里的。”

      李归又问:“叔叔,三川市离这远吗?”

      徐堂避开又一个坑,答道:“开车三个多小时吧,也不算远。” 说完瞟一眼李归,问:“想去市里逛逛吗?等你伤好了,找个周末我带你去。”

      李归眼里突然亮了一瞬,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他摇摇头说:“快开学了,初中要住校,周末要干的活很多。”

      徐堂问:“奶奶会让你干很多活吗?”

      李归重新托腮看向窗外,沉默几秒才轻轻“嗯”了一声。

      徐堂的语气里不知不觉带上了怜爱:“李归,你还这么小,累不累?”

      李归喉咙突然梗住,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妈妈去世后,再也没人用这种温柔的语气跟自己说过话,更没人问过自己累不累。

      累不累?李归在心里问自己。提着有自己半人高的泔水桶去喂猪,去房子后面的菜地里施肥,背着一大筐红薯土豆往返于家和镇子,因为没人肯买,怎么背过去的还得怎么背回来。

      李归觉得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他是个男子汉,身体上的苦他吃得下。只有当他每天蹲在路边守着那些沾满脏泥的红薯土豆,看见对面牛肉面馆老板的儿子撒泼打滚拿到零花钱,呼朋唤友地跑向小卖部的时候,他才会觉得有些累。

      但李归不想把这些想法告诉别人,他不愿意被同情。于是他轻声却很坚定地说:“叔叔,你不用可怜我,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

      徐堂自以为所有的同情都藏得很好,却不想李归心智成熟到这种地步,一时也有些尴尬。但他很快接话鼓励李归:“嗯,好好读书,考出这里。”

      谈话间,车子已开到水塘附近,徐堂看见塘边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又在扫院子,擦肩而过时瞥见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被人打了。

      徐堂紧急刹车,李归猛地扑向前座,又被安全带勒得弹回座位。徐堂回头抱歉一笑,转回去降下车窗,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好,请问李归家怎么走?”

      女主人记得徐堂,上次也是问怎么去李归家,她有些奇怪,刚想开口说什么,却不经意间瞥见了后座的李归,一时间像看见了什么凶神恶煞,扭开头不敢再看。她抬手指向右前方,又把路线复述了一遍。

      徐堂迅速瞥一眼她轻微发抖的手,又把目光转回她脸上,笑得春风和煦地说:“谢谢,”顿了一下,悄悄压低了声音,“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可以来镇上派出所。”

      女人抬手遮住脸上的伤,看着他愣愣地点了一下头。

      徐堂松开刹车,带着李归往他家开去。

      “你知道那家的男主人是谁吗?做什么的?” 徐堂问李归。

      李归点头回答:“叫卢大刚,煤矿场上开货车的,但是最近很少看见他的车。”

      徐堂问:“为什么?”
      李归答:“听说生病了。”

      徐堂点点头,前面就是李归家,他缓缓刹车,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院子里没有李归奶奶的身影,徐堂扶李归在木凳上坐下,抬高嗓子喊了一声。过一会儿,木屋里才跨出来一个干瘦的身子,步履蹒跚地走下石阶。

      徐堂搭着李归的肩膀,对老人家笑得客气,说:“老人家,李归脚受伤了,我送他回来。医生让他这几天少下地,不要沾水,辛苦您照顾他一下。” 说完轻轻拍了拍李归,让他翻译给奶奶听。

      李归翻译得很简短,但徐堂没多想。

      他看见李归奶奶对自己点头,也赶紧回以笑容,然后拍拍李归的肩膀,说:“那我走了,记得不要碰到伤口。”

      李归乖乖地点头,对他说:“谢谢叔叔,叔叔再见。”

      徐堂上坡回到车上,正准备启动车子,看见坡下院子里李归又被他奶奶拿着拐杖打。徐堂心下一惊,赶紧下车跑回去。

      “小子,你奶奶怎么又打你?” 徐堂一只手把李归护在自己身后,另一只手努力挡着老人家骂骂咧咧的口水。

      李归不肯说,轻轻拽了下徐堂的衣服,说:“叔叔,你走吧,我没事的。”

      老人家顾及徐堂还在,放下了拐杖,只叉着腰指着李归骂。徐堂不清楚为什么两分钟前还好好的,现在又变成这副模样。但他突然觉得把李归送回家不是一个好决定。

      “老人家,您看这样行吗?让李归去我家里,我照顾他。” 徐堂把李归拉到自己身边,让他翻译。

      李归没听他的,抬头看着徐堂说:“叔叔,我自己可以照顾好我自己的,我不需要谁的照顾。”

      徐堂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低头看着他的眼睛道:“听话,跟奶奶说。”

      李归头发被揉得乱了几丝,刚才在车上那种喉咙哽咽的感觉再度涌现,他连忙低下头不再看徐堂,把他的话转述给奶奶听。

      老人家听完没说什么,似乎是骂累了,自顾自在椅子上坐下,挥挥手让他们走。

      徐堂礼貌性地轻点一下头,带着李归上坡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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