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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石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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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徐堂在单位吃过饭后开车往李归家去。差不多开出小镇,他似乎想起什么,犹豫几秒又调头往超市开去,买了一箱牛奶和一提鸡蛋。
通往李归家的山路蜿蜒盘旋,一直往山上延伸。明明是水泥路,有些地方却坑坑洼洼,徐堂怕刮坏底盘,不得不绕开。直到与一辆装满煤矿的大货车擦肩而过,徐堂才恍然大悟原来路是这样被压坏的。
看来这条路也通向雁姐说的那个煤矿场。
昨天徐堂问李归家的具体位置,江小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在一个水塘边上。
开了十来分钟,终于在公路左边看见一方水塘,表面浮着一层绿,静止不动的水透着一股死气。
边上恰好有一户人家,女主人正用扫帚扫着院子。徐堂缓缓刹车,降下车窗,礼貌地问:“你好,我想问一下李归家在这附近吗?”
女主人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还是手指向左前方,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从前面那个坡开上去,在学校门口往右拐上坡,开一段路再下坡就是李归家。”
“好,谢谢你。” 徐堂微笑着道了谢,松开刹车按照她的指示开去。
坡道是公路岔出去的土路,徐堂的车开上去,颠簸着往前,扬起一小片土黄色的尘。
开到要下坡的岔道口,徐堂坐直身体探头看了一眼,下坡的路又斜又窄,右边是一片凹陷下去的树林,有点危险。
于是他预留出可以错车的空间,熄火下车,拎上牛奶和鸡蛋走下坡。
坡下原来只有一户人家,徐堂穿过堆放木柴的架空层,看见了李归。他正坐在石阶最下面一层,小小的身子佝着背,低头认真往一个瓷碗里剥玉米粒。
徐堂几乎立刻后悔来这一趟,硬生生刹住脚步不再向前。但有些晚了,他不小心踢到旁边的木柴,李归听见声响,抬头往这边望来。
看见是徐堂,李归放下玉米一下站起身,双手在裤腿上蹭几下,扯着衣服下摆望着徐堂。
徐堂在心里唾弃自己不争气的脚,但既然已经被看见,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打招呼:“别紧张李归,坐。”
李归听话地拿着玉米又坐回石阶上,不知所措地看着徐堂。
徐堂放下手里的牛奶鸡蛋,顺手拖过旁边的木凳,在李归旁边坐下。他环顾一周,没看见有其他人,开口问道:“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吗?奶奶呢?”
李归摇头,手指了一下身后的木屋,轻声说:“奶奶在里面睡觉。”
徐堂悄悄舒了一口气。幸好,要是碰上李归奶奶,真不知道怎么解释突然来家里的原因。看见刚才李归有些可怜的模样,告状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李归仿佛猜到他来的意图,显得有些不安,“警察叔叔,你是来跟我奶奶说我......偷东西的吗?”
徐堂没料到他猜得这么准,也不打算隐瞒,干脆顺着他的话说:“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偷东西,我就不告诉她。”
李归低下头,转着手里剩一半的玉米,看不清脸上神色。徐堂也不着急,悠悠地靠向椅背,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起李归家。
院子东面和南面都是长满了杂草的土坡,北面是一层矮木房,中间堂屋里简单地供着观音。来的方向西面是两层木板屋,架空层除了堆有木柴还有一间简陋透风的小房间,地上堆有一点煤。
即便在午后明媚阳光的照耀下,这里也显得非常破旧,处处昭示着住在这里的人生活并不容易。怪不得李归要偷东西,徐堂默默地想。
“我没有偷东西,我给了钱的。” 李归还有些稚嫩的嗓音乍然响起,似乎感知到徐堂心里在想什么。
三番两次的否认让徐堂是真的好奇了,他怕吓着李归,尽力柔着声音问:“你怎么给的?两个老板都说没收到你的钱。”
李归突然有些窘迫,声音小下去:“我拿红薯和土豆换的......都放在他们店里了。”
徐堂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奇怪道:“红薯土豆怎么能算作钱?”
“奶奶让我拿去镇上卖了换钱,但是没人愿意买。我没办法,才想着拿它们去换东西。” 李归越说声音越小,大概自己也觉得说不通。
徐堂一时心情复杂,他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但有些误会他得说明白。
“这些东西能换钱,却不能换物品,除非你跟老板说好了。虽然你不是故意偷窃,但以后不能这样了。”
李归一双澄澈的圆眼略显迷茫,但最终还是点点头,说以后不会了。
误会解除,徐堂心中的偏见烟消云散,他开始真正地怜悯起眼前这个小孩来。想起初见时自己心里的刻薄,徐堂愈加温和起来:“当时为什么不说?说出来就不会被他们抓着不放了。”
李归低垂下眼,继续往瓷碗里剥玉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他们说我们家东西都不干净,说出来他们会更生气的。”
徐堂才想起雁姐说李归父母是搞邪教去世的。
“怎么不跟奶奶说根本没人买你的东西?” 徐堂心里一阵唏嘘,探身过去拿起地上的瓷碗,帮李归举着,这样他不用再佝着背。
李归眼神跟着他的手腕移动,瓷碗停在半空中后他肉眼可见地有些局促,想接过来。
徐堂手臂微微往回收,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就这样剥。
李归认真说完谢谢,回头看了一眼木房子,然后才回答他的问题:“奶奶不听的,只要没买回东西她就要生气。”
徐堂说不出话了,安静地盯着李归剥玉米的手。
该说什么呢?徐堂没办法说出“她是奶奶,你应该要听她的”,更没办法说“你不要在意那些人的闲言碎语”。
在不幸面前,语言有时候是苍白无力的。
出于这种同情,徐堂更想表现得和蔼可亲一点儿,空着的手伸出去,说:“来,我帮你剥。”
李归反应很快,扭过身子躲开他的手,着急地说:“不用了叔叔,我自己可以的。”
徐堂把他重新转回来,拧起眉毛,佯装生气道:“小孩子要听警察的话。” 这话一出,李归果然不再躲闪,乖乖把玉米棒递出去。
徐堂平时极少做家务活,对于厨房的很多事情更是一窍不通,这还是他第一次剥玉米粒,手法生疏得剥了很多残次品,汁水粘腻地粘在指尖。
明明是自己要抢过来剥,却不如一个孩子剥得好,徐堂尴尬不已。
为了给自己留点面子,他故意转移注意力道:“我听说你们家拿了赔偿款的,怎么奶奶不直接给你钱去买东西?”
李归毕竟还是个半大小子,果然一下忘记了那些破破烂烂的玉米粒,抬头用手指向背后的木屋顶,“奶奶把钱都拿去买那个了。”
徐堂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但因为角度问题不太能看清,只能依稀看出是个大物件。
“那是什么?” 徐堂好奇地问。
“棺材。”
西面突然吹来一阵风,卷落了正前方的一片梨树叶。徐堂在这风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头看李归,他稚嫩的脸庞没什么表情,盯着那口棺材不知在想什么。
一时间,院子里只有不知来源的蝉鸣声,夹杂在夏日的热浪里。
最后是木门干涩的吱呀声打破了沉默。
徐堂看向声音来源,第一眼看见干枯苍白的脚踝从宽大的黑色裤脚露出,接着是暗红色的棉布条纹上衣,然后才看见李归奶奶的脸。那是一张双颊凹陷、两眼无神的脸,薄唇紧紧抿着,毫无生气可言。
徐堂把剥完的玉米棒放进瓷碗里,站起身迎上去主动打招呼:“奶奶你好,我是镇上派出所的民警徐堂。”
老人家显然没听懂他的话,佝偻着背指着他,对着李归说了几句家乡话,李归也用家乡话回答她。
“叔叔,我奶奶不会说普通话,她让我问你有什么事?” 李归说完,望向徐堂的眼神里有几分恳求,求他不要跟奶奶说自己犯的事。
徐堂觉得他单纯得有些可爱,自己和他奶奶互相听不懂,他完全可以由着他自己的意思说,却还要认真等自己回答。
徐堂拍拍他的肩膀,温和地对李归奶奶说:“李归这孩子很乖,在镇上帮了我的忙,我今天来看看他。”
李归肩膀松懈下来,把徐堂的话转述给奶奶。老人家听完,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稍微松了一下眉眼,看起来不再那么凶,朝徐堂又嘟嚷一句话。
李归听完,没直接翻译,用家乡话不知说了什么,老人家的脸色骤然冷下去,嘴里嚷着什么,手举起拐杖要打他。李归也不躲,左手臂生生挨了一棍子,拐杖撞在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徐堂伸手想拦,没来得及拦住那根光滑粗重的棍子,只好改变策略,一把将李归拉到自己身后。
“小子,你奶奶怎么突然打你?” 徐堂张开双臂,努力阻挡老人家的棍子,不忘回头问道。
李归在他身后不说话,眼神飘向南边那棵梨树。
“诶诶诶老人家!别打了!您消消气!” 徐堂无可奈何地劝道。没想到老人家看起来干瘦,力气却不小。
李归奶奶见打不到人,吭哧着停下,一双凹陷的眼睛瞪着李归,嘴里不停骂咧着。
徐堂怕她年纪大了气出毛病,把她扶到椅子旁坐下,帮她顺背,商量道:“老人家,让李归带我在这附近转转行吗?不走远,就在这周围。” 说完看向李归,让他帮忙翻译。
李归不想跟她说话,又不愿意让徐堂难堪,只好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老人家听完,不耐地点点头,示意徐堂快把李归带走。
房子后面的山坡上有两三层梯田,并不陡峭,彼此和缓地交叠在一起。午后的阳光均匀铺洒在田地,一大一小的身影并肩行走其间。
“你刚刚说了什么让你奶奶这么生气?” 徐堂低头注意着脚下不平整的土,又问道。
李归顺手从旁边摘下一颗辣椒,撇过头回答:“她说以为我这个灾星又给她惹事了,我说我不是灾星。” 稚嫩的语气里没什么温度。
徐堂脚下一顿,差点没站稳摔进辣椒地,晃悠几下堪堪稳住身形。他原本以为李归和奶奶相依为命,老人家应该很疼惜这个孙子才对,没想到竟然是厌恶。
“她经常这么打骂你吗?” 徐堂问道。
李归似乎觉得有些难堪,又或许是觉得承认太像告状,沉默着不答。
但有时候言语本来就没那么重要。躲闪的眼神、欲言又止的犹豫、权衡利弊后的沉默,每一样都在诉说答案。
徐堂无法感同身受身旁这个未满十三的孩子每天过的什么日子。他经常一个人坐在破旧的石阶上默默剥玉米吗?每天都要被奶奶打骂一顿吗?耳边长期忍受着人们的闲言碎语吗?
徐堂无从得知,但他想答案或许是肯定的。
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意,徐堂摘下一颗又红又亮的辣椒递给李归,蹲下身望着他的眼睛,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我的工作太无聊了,你多来镇上找我玩呗!”
李归手里捏着辣椒,起初有些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他点点头,乖巧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