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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霓裳羽衣 ...


  •   宴饮。丝竹管弦,觥筹交错。

      岳棠眠端着笑意,打量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众人有的在互相敬酒,有的在欣赏歌舞,有的自顾自地吃东西,有的原本在盯着她,见她看过来,端起酒杯向她示意。岳棠眠也端起酒杯,用衣袖一挡,浅浅抿了一口。

      刚刚放下酒杯,岳渊凑到她身边,为她斟酒:“姑姑。茶要半,酒要满。”

      岳棠眠暗暗拧了他一把:“小臭鱼儿。当你姑姑是酒仙?”

      岳渊调皮一笑,低声说道:“已经酒过三巡。姑姑脸不红,心不跳,身上也无半点酒气。还不算酒仙?”

      岳棠眠有些心虚。她不会喝酒,往往用水代酒,好在从无人在意她到底喝了多少,只要她能跟着一起举杯就行了。岳渊瞟了席间那些红着脸谈笑的男人们一眼,说道:“恐怕一会就有为老不尊的扑棱蛾子。飞过来讨你嫌。”

      岳棠眠只好拿起酒杯,碰了碰岳渊的壶:“小鱼儿海量。请吧。”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挑衅地将酒杯倒扣给他看。岳渊被逗得一噘嘴,将壶轻轻往桌子上一磕,低声嘟囔:“不识好人心。”

      岳棠眠笑着摇头,正要再调侃他两句,却听丝竹管弦之声已停,一个男子喝醉了的高声:“都说青峦庄庄主,雅好音律。谱出来的曲子独树一帜。怎么还演这什么,鹿鸣,去哪里都听得到的曲子?”

      岳渊早就认出他来,此时更忍不住皱眉头。这人叫赵飞骥,曾任前朝大将军,数次挂帅出征。可惜新朝建立,他这个大将军招降之后,也从青云之巅堕入污泥。

      岳渊小时候,还曾拜他学艺。他那时身材健硕,擅用重戟,很得岳渊喜欢。后来,岳渊却看到他调戏自己的侍女。那时岳渊年纪尚小,还不懂什么是调戏,只知道翠儿姐姐常常哭着说这家伙欺负人,跪着要少爷可怜她。便也称不喜欢。岳棠眠不想他失去对习武的兴趣,加之他年纪小说不清话,岳棠眠并未追问,只好生给了赵飞骥一笔钱,请他离开了,又另请了名师教岳渊用枪。此后便听说,赵飞骥远赴边陲,多年也没再见过。想不到,多年后他又作为不速之客归来,赶上了这一场遍邀武将的宴饮。又一改曾经对岳棠眠的敬重,如此轻佻不可一世。

      众人都不做声,看向岳棠眠等她答话。岳棠眠一边轻轻摆手,示意乐师舞姬都先退场,一边笑吟吟地应道:“所谓众口难调。今日到场的朋友们,都是自五湖四海远道而来,喜好不尽相同。嘉宾云集,鼓瑟吹笙。不敢说出彩,不叫诸位听了厌烦也就是了。”

      邓建仁自斟自饮,慢悠悠地打圆场:“庄主所言甚是。如今烽火连天,战乱不休,有如此雅乐得赏已是万幸。”

      又有人附和道:“听闻赵大人,这些年来游走边陲,难道久闻山歌村笛,听聋了耳朵?”

      众人都笑起来。赵飞骥似乎并没有半点局促或者恼怒,只是叫侍奉的小厮斟酒。酒喝罢,众人也不笑了,赵飞骥接着说道:“这些年我虽人在边陲,却常常听到仙乐妙音,据说许多是失传古籍,经岳庄主搜集谱曲,妙趣无穷。尤其是《霓裳羽衣曲》,据说颇有杨妃醉舞之神韵。岳庄主有如此手艺,怎么只给我们听这些,俗不可耐的曲子?”

      岳棠眠听得暗暗咬牙。且不说那些曲子,实际上是许恒所谱挂在她名下,她根本没有那么高超的技法。只说奏乐。凭什么用她取乐?

      岳渊听得火起,正色说道:“如今山河破碎,大家欢聚一堂已属难得。如何比唐玄宗,作此靡靡之音误国,消磨志气。”

      赵飞骥冷笑:“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庄主不愿自比红颜祸水,因此不愿做曲。但此曲成于开元盛世,所讲乃是求仙得道之超脱境界,曲子本身有何罪过?庄主不愿做此曲,府中就无人能做此曲了?”

      席间气氛早已有些尴尬,有些人已经显示出不耐和不悦。岳棠眠宴请众人,是为了商议能否收复东南以打开水路。这些人一见,她是这么个小小女子,本就有诸多轻视。倘若闹得不欢而散,显得没有主人气度,就更难服众了。

      岳棠眠只好若无其事,挂着笑意,不疾不徐地说道:“既然赵大人痴恋此曲,我自当尽一尽地主之谊。庄里确有乐师舞师,将此曲与舞蹈编为一体,飘然确有仙人之姿。请诸位稍待。”

      不多时,宴客厅已经重新布置好,舞姬只换了衣服,没时间再重整发饰妆容了。大门一关,乐师并未坐在一起,而是围坐一圈。唯独一个乐师戴着斗笠面纱,抱着琵琶,佝偻着坐在门口,似乎希望自己埋进尘土里。众人都好奇地看向他,却见他自顾自地,熟练地调音,继而拨弦。

      随着琵琶,琴瑟笛箫,鼓钹铙磬,渐渐随之入乐。岳棠眠闭上眼睛细赏乐曲。这一曲用了十二个乐师十二样乐器,并没有坐在一起,而是在房间内零散错落。于是每位宾客听到的乐曲都有细微的区别,却并不凌乱,反而有锦绣密织,舒缓畅达之感。仿佛身处缥缈仙山,薄薄云雾缭绕,仙人白衣胜雪,金光璀璨,纵情谈笑。岳棠眠总是能听到其中若隐若现的琵琶声,便好似跟着他的心绪,看到仙人的喜怒哀乐。可这些喜怒哀乐好像只有那么浅,最终幻化成山巅的一声舒啸,随风消散。

      乐曲渐歇。

      屋里一片安静。好像怕什么声音赶走了尚在盘旋的余韵。

      岳棠眠盯着琵琶乐师的面纱,抬手鼓掌:“妙极!”众人这才大梦初醒般,随着一同鼓掌叫好。岳棠眠说道:“此曲当赏。”

      赵飞骥鼓掌起哄:“府上竟有如此高明的乐师。那位乐师,如何不大大方方地相见?”

      许恒仍是戴着斗笠,放下琵琶,向众人行礼。他的声音故意压得模糊嘶哑:“小人许恒,见过诸位大人。”

      “这位乐师,如何不见庐山真面目啊?”

      许恒嘲讽地笑了两声:“诸位大人,听曲是为了助兴。小人相貌丑陋,这个,掀了斗笠,诸位便全无兴致了。”

      赵飞骥将他从上至下细细打量了一翻,冷笑:“素来听说,青峦庄有一位貌比潘安的许乐师,才华了得。”

      许恒一愣,插科打诨地抢着说道:“哎呦,哪个烂了嘴儿的胡乱说。羞煞我也。诸位大人,英武不凡,玉树临风。这个这个,小人形容猥琐,见了诸位,那好比哈巴狗儿遇了老虎。哎呀,羞死我啦。”

      岳棠眠能想象他斗笠下的表情,被他的语气逗得噗嗤一乐。众人也跟着哄笑起来。岳渊看到许恒正局促地揪扯衣袖,心中泛起一阵悲凉。岳棠眠见众人笑够了,对岳渊说道:“给你请了这么好的老师教琴艺,可要好好学。许乐师大概是吓坏了,你送他回去休息吧。”

      岳渊忙不迭地点头,跑过去掺着许恒。许恒的手指很是苍白,微微有些发凉,轻轻攥了他的手腕一把便放开了。宴客厅的门一关,门外是正午的阳光,可许恒只觉如坠冰窟,浑身发冷。脚下一软,差点跌在地上,幸好被岳渊搀住。

      岳渊小声说道:“师父。姑姑不是故意用你取乐。”

      “我知道。庄主是不想大家刨根问底,要我揭开面纱。”许恒在阳光下,仍打着寒战,“少爷。这次宴会,是叫你见世面,快回去吧。”

      岳渊听出他语气的颤抖,便搀着他更紧:“师父。你叫我小鱼儿就行了。”

      “小鱼儿,刚刚看到,学乐学舞,不过是供人取乐的低贱玩意儿。还当我是师父吗。”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高低本在人心。师父的乐曲,技法,情趣,我觉得像天那么高远,震到凌霄殿去了。”

      许恒被他逗得轻笑出声,努力压着哽咽:“好孩子。即便我明日就要挨千刀万剐。有你这一句也值了。”

      “师父别这么说。”

      “你长大了。早该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行当了吧。”

      岳渊被问得说不出话来。他当然知道,当年,是姑姑偶然从天香楼,几十两银子,赎回曾名满天下的“花魁”雪姣。之所以只值几十两银子,是因为这位最擅舞技的雪姣,练舞时伤了膝盖,从此之后再不能起舞。加之年岁渐长,已经不受那些人的喜爱。

      许恒听到他的沉默,更觉悲凉:“那姓赵的。我认识。他想必也认出我来了。就是那么认识的。”

      当时,雪姣一舞千金。能欣赏舞姿的,已经少之又少。能赏到床上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人。他当然记得,那些温存触碰,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凌迟。他会记得,记得永生永世。

      岳渊没法说出话来。

      “倘若哪一天,我伤了庄主的名声。我自己下不去手。小鱼儿,杀了我吧。我不会有半句怨言。”

      “为什么?可是师父和姑姑是清白的。就算,就算。就算……”

      许恒心虚地打断他:“就算我从不是你师父。到时,你只当我是路边一条癞皮狗。让我死的痛快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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