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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十面埋伏 ...


  •   深夜。

      灯火明灭。

      许恒心烦意乱地抱着琵琶,一个音也弹不出来。

      轻轻拨了一下。

      不成曲调。

      他一声长叹,将琵琶放在桌子上,无力地垂下头。

      敲门声。

      “谁?”许恒警惕地看向门口。

      “我。”岳棠眠的声音。

      许恒起身开门。门一开,正是她进屋来,还没来得及说话,被她抓着肩膀便在嘴上亲了一口。

      许恒吓得脸色一白,环顾四周,幸好并无旁人,只有祁清霜在门口,正背对着他们。许恒连忙拉着她进屋,关好了门,低声斥责:“干嘛?不要命了!”

      “干嘛?亲都不让亲了?”岳棠眠不满地揪了一下他的嘴。

      “姑奶奶。这是哪里?”

      “你的狗窝。”岳棠眠说着,在他屋里晃着四下打量了两圈,而后随便坐在他床边,半歪在他柔软的棉布被垛上,扯了扯厚重的天青色床帐,“好香。一丝灰也没有。总拆洗它做什么。”

      许恒吓得将她从床上拉起来:“活祖宗。我问你这是哪里?”

      岳棠眠被他紧张的样子逗笑了,顺势依在他怀里:“这么小的胆子?今天白天,大庭广众,你那一曲,简直是艳惊四座。”许恒刚要推开她,可是她依在怀里,淡淡的,她特有的暖香气,像是檀木匣子里储着的一抹浅浅阳光。他说什么也撒不开手,却不敢抱得太紧,只这么木讷地僵持着。

      岳棠眠早猜到他又是这副样子,拉着他在床边促膝而坐,将床帐放了半边下来。许恒本也只点了一盏灯,床帐一落,便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看到她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正认真地望着他:“你又要睡不着了是不是?我会陪着你的。后半夜我再走。”

      “你不必这样。”许恒终于无法抵挡,扑进她怀里,“我知道今天绝不是你的本意。我都知道。”

      “许恒。我小时候,我娘请了很多名师大家,教我学琴。我没资质,学不出名堂。但你真的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乐师。你这曲霓裳羽衣,我好像是第一次这么完整地听。想想你有那么多曲子,我都没完整地听过,却都挂了我的名字。被人问起来,我那个心虚呀。”

      “我终究给你添了麻烦是不是?”

      “怎会?我觉得很荣幸。只是,总觉得好像偷了你抢了你,怕你心里不平。”

      许恒被她有些雀跃的语气说得心里一酸,低下头,双手摩挲着她的手,泫然欲泣:“你喜欢就好。我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可以送给你。”

      “有你已经很好了。”岳棠眠说着,渐渐脸红起来,语气也不自觉地更加轻柔,“其实,其实我总是想。如果没有你,我这后半辈子。唉。”

      “我还是那句话。以你的人品,样貌,才华,身家。可以找一个好过我千万倍的男儿。”

      “其实那样的人,也不是没碰见过。”岳棠眠眼神一黯,“我一直都很后悔,错过了千万倍好的男子。所以,一扭头又碰到你这个有百倍好的男子。我肯定宝贝一样地珍惜。”

      许恒被逗得又哭又笑,抹了一把眼泪:“你这张嘴。骗得我团团转。一个字都说不过你。”

      岳棠眠抬手为他擦去眼泪:“我说你是天下最好的男子,那是昧良心。千万当不起,百里挑一还是当得起。”

      “好。你说我当得起,我便当得起。”他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轻轻吻了吻,又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就像你说的。我总觉得自己这不好那不好,不是降了你的身段吗。”

      岳棠眠轻叹一声:“你知道就好了。所以,那个姓赵的。”

      “当年他教小鱼儿习武,我就说他不配。可是他到底什么时候猜到我的。难道是当年?”

      岳棠眠摇头:“绝不是当年。那时候,庄里也就你一个乐师,除了我都没有人听曲子。姓赵的压根没见过你。如今,庄里的乐舞渐渐兴盛,人多嘴杂。”

      许恒听到她语气逐渐转冷,连忙握住她的手:“你别。这谁也不怪。大家,都是苦命人。对我都不会有恶意。”

      “许乐师貌比潘安这种话,我不想再被乱七八糟的人听到。你告诉他们,我也会告诉他们。庄里的乐师舞姬,都是你管的。你能管好是最好。倘若你管不好,那就是我管了。”

      “我明白。”

      岳棠眠想了一会,眼神更冷。今天,那家伙是逼着她一定要作曲。她为了不丢人,一定掏出家底招待客人。恐怕,是早知道许恒在这里,只等着他出现便能确认……如果把这些事尽数抖出来……

      许恒听见她久久不吭声,轻轻用手肘推了推她:“你回去吧。恐怕人多眼杂。”

      却被她一把扑在床上:“倘若有朝一日事发,也别捉得冤枉。你明天就没有今天年轻了。”

      “别闹,别闹。”许恒抓住她,“你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事不过三。问了我三遍就不许再问了。”岳棠眠心一横,将床帐一拉。

      “祁大人还在门口……”

      “他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在别院你怎么不说这话?”

      “你也知道那是在别院。”

      “废什么话。你真是上了年纪,用废话跟我拖延时间了。”

      “你……”

      凌晨。

      许恒醒来,一摸床边,空荡荡的。他慢慢坐起来,呆呆地望着黑压压的帘幕。

      外面好像下雨了,淅沥沥的雨声。

      拉开床帐。

      天色昏沉。她的衣服已经不见了,幽青的屋子里干干净净,好像她从没来过。他呆愣了一会,一把拉上床帐,将脑袋埋在被子里。

      她的气息。

      他终于悲从中来,肩膀一耸一耸地啜泣着,努力地不哭出任何声响。

      敲门声。并不用力,不疾不徐的,很真切。

      他一个激灵,擦干眼泪,摸了摸自己身上,还好还好,穿着里衣。他爬下床,点了灯,不放心地巡视了一圈这间屋子。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好像在催促他。

      他最后用手帕擦了擦眼睛,慌慌张张地问道:“谁?”

      “许乐师。我是如絮。”

      “哎呦,如絮姑姑。”许恒在里衣外面草草披了外衣,开了门。门口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妇人,衣着朴素整洁,伞夹在胳膊下撑着,一手提着灯,空出一只手敲门。她斑白的头发梳做齐整的发髻,笑吟吟的。

      许恒曾经见过如絮,都是在新年的夜宴上。他能远远地看到老夫人的影子,又能领到如絮给他们发到手里的赏钱。这位如絮姑姑,好像总是这么笑着,语气柔和。那老夫人,却不曾真切地见过,只远远听过她冷峻的声音。又道听途说,那老太太的心比声音还要更冷更硬。

      许恒连忙请她进屋:“姑姑快请进。这么大的雨,姑姑怎么来了。”

      如絮笑着摇头:“我就不进了。扰了许乐师清梦,真是抱歉。老夫人昨日就听说许乐师一曲霓裳羽衣,轰动了半个洛城。老夫人喜好音律,所以想请许乐师为她弹奏一曲。一大早就起来,等候许乐师了。”

      “姑姑进屋稍待。我衣冠不整怎敢见老夫人,需要简单梳洗。”

      “我就不进屋了。”如絮的眼神瞥向屋里,“许乐师平素什么乐器最顺手?我去取。”

      许恒无奈地笑了:“姑姑,不用。我琵琶在屋里。您快进屋吧,您在门外等我,我心里着急呀。”

      如絮仍是笑着摇头:“许乐师快些收拾就是了。见老夫人,不好这样的。”

      许恒只得草草梳洗,抱了琵琶,随着如絮出门去。因为在下雨,本该天亮的时候,也是灰蒙蒙的。如絮一手将伞支在他头上,一手提着灯。许恒忐忑地问道:“如絮姑姑。敢问老夫人喜欢什么曲子。”

      如絮仍是笑吟吟的:“老夫人自会吩咐。”

      许恒吓得屏了一下呼吸,不再说话。

      羽竹轩,天色已蒙蒙亮,仍是淅沥沥的小雨。许恒还是第一次看到竹林里的景象,原来是一栋小楼,有二层高,被遮天蔽日的竹林挡着。他跟着如絮上楼,木板台阶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如絮轻轻敲了两下门:“夫人。许乐师到了。”

      “好大的胆子!”她冷峻低沉的声音透过紧闭的门,“我的卧室你也敢进!”

      许恒吓得跪在地上:“老夫人。不得许可,小人怎敢打扰,在门外恭候已是有幸。未经通传,贸然求见,惊扰老夫人,是小人之过。请老夫人恕罪。”

      沉默。

      许恒深深地磕头到地上。

      语气缓和了些:“去书房等我。”

      许恒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从地上爬起来,低眉顺眼地跟在如絮身后,进了一旁的书房。书房里,架子上是被翻得开花的书,有些整齐地立放,有些随意地摞在一起。庄重的檀木桌子,黑压压的,上面放着四四方方的白玉镇纸,没有一丝花纹的白瓷笔洗。有一方小窗户,竹编而成,很是雅致。

      如絮搬了凳子过来:“许乐师请坐。”

      “不敢不敢。我站着就行了。”许恒说着,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琵琶,仿佛紧握着救命稻草。

      脚步声。

      开门。

      一个人坐在桌前。

      “如絮,你下去吧。”

      这冷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

      门关。

      许恒跪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小人许恒,见过老夫人。”

      “很懂规矩。抬起头来。”

      许恒这才抬头,仍是收着眼神不敢看她。

      玩赏的语气:“哦呦。好俊。哪里人士,什么年纪。”

      “回老夫人。小人蜀地人士,今年三十九。”

      “哦。和我的女儿一般年纪。”

      许恒一愣,连忙低头:“小人不敢与庄主相提并论。”

      缓和的语气:“行了。坐吧。这么跪着,怎么给我弹曲子啊。”

      “多谢老夫人。”许恒这才慢慢站起来,摸了一把凳子,抱着琵琶坐下,“老夫人可有想听的曲子吗。”

      “你都会什么曲子啊?”

      许恒听出她语气中的调侃,赔笑着:“无论会不会。老夫人要听,我现场编也得编出来。”

      “哼哼。好。十面埋伏吧。”

      “是。”许恒应了一声,正音调弦。琵琶声起,杀机四伏,箭雨遮天,短兵相接,马嘶风急,狼烟四起。乐声渐渐激越,俨然穷途末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环顾四周,满目疮痍,似无一人生还。几声铿锵,收了战场上的硝烟。

      许恒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屋里久久的安静。两人都在回味这一曲的余韵。

      “好极了。许乐师一人,可比千军万马。”岳锦华凝视着许恒认真的神情,“当赏。”

      “多谢老夫人。”许恒抱着琵琶,跪在地上,“为老夫人奏乐,是小人之幸。不敢讨赏。”

      “我说要赏,难道还收回来吗。”

      “小人失言。”

      “行了。既然累了。把琵琶放下,歇一歇吧。”

      “多谢老夫人。”许恒终于松了口气,环顾四周,看看要把琵琶放在哪里。这么一抬头,他终于看到这位传说中的老夫人,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岳锦华。她身材清瘦嶙峋如一截枯木,正襟危坐,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那双寒如点星的眸子,正凝视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原来岳棠眠和她,五官轮廓如此相像,只是岳棠眠身形更加丰满有致,面色红润,光彩照人,嘴角好像总是微微噙着笑意,很少对谁动气。又有一双温和的眼睛,内蕴着神采,便显得那样稳重亲切。

      难道,她老了,也是这个样子?

      许恒明知不该如此盯着她看,却挪不开眼睛,傻抱着琵琶愣在原地。岳锦华看出他眼神中的探寻和好奇,皱了皱眉,呵斥道:“好没规矩。”

      许恒如梦方醒,扑通跪在地上:“老夫人恕罪,老夫人恕罪。小人,从小就听说,青峦庄有一位豪气不凡的女庄主,纵横捭阖。如今,有幸一睹老庄主的风采,一时丢了魂,罪该万死。”

      “哼。你骨头怎么这么软,认错这么快,不知是哪里学来的做派。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样杀气腾腾的曲子,居然是你奏出来的。叫人难以想象。”

      许恒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仿佛被刀子割心,一阵酸痛的悲凉:“小人不敢欺瞒老庄主。小人,出身烟花柳巷,最是低贱。庄主不救我,我这辈子都要狗一样地活着。即便救我,我也不敢抬头做人。”

      岳锦华听罢,长叹一声,语气出人意料的轻缓:“一曲轰动半个洛城,你从此之后,想低着头,默默无闻也难了。”

      许恒惊讶于她这语气,偷偷抬头看她,正对上她的眼神,又心虚地低下头。

      “你这模样还算不错,年轻时必定更加俊俏。怪道雪姣一舞值千金。如今,是一曲万金了。”

      许恒被提到曾经的名字,身形一震,不敢答话。

      “起来吧。膝盖不好,不用动不动就跪。”

      许恒慢慢起身,尴尬地笑了笑:“什么也逃不过老庄主的眼睛。”

      如絮在门外通传:“夫人。小姐来了,问夫人用过早饭没有。”

      “呵?她会这么好心?”岳锦华斜乜了许恒一眼,“来的正好。让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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