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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割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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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花园。蜀葵挺着腰杆子,绽着大红花,一串一串开得灿烂。清晨的阳光之下,更显热烈。海棠树,青涩的小小果实。
树荫下,是一个身量高大壮硕,相貌俊秀的青年人。他单衣薄衫,手持红缨枪,勾挑劈刺,一招一式英姿飒爽。
似有异动。
他警觉地扭头看去,一个黑影已经电光般闪在眼前,他扭身一躲,拿枪便扫,这黑影连连躲过,脚下步法快如鬼魅。他持枪屡屡前刺,都被这黑影轻松闪避。他有些急了,追着这黑影的衣袂寸步不离。这黑影却身形轻灵,在海棠树上下闪展腾挪,如同拿着鱼儿逗引小猫一般,轻松写意。他不愿伤了海棠树上挂着的果子,对黑影喊道:“娘。开阔处打。”
燕拂一脚点在他枪尖:“小臭鱼儿,你与刺客也如此有商有量?”
小鱼儿牵了牵嘴角:“若伤了果树,娘对姑姑交代。”说着看向祁清霜:“师父可做好见证。”祁清霜笑着点头,小鱼儿便故意将枪扎向树上的小青果子,燕拂只得腾身上树,推开树枝令他刺不上。小鱼儿见此招奏效,更是玩得兴起,燕拂被他脸上的坏笑气得心烦,几脚踢上他的手臂手腕,缴下他的枪,往泥土地里一抛,枪头没入泥土之中。
小鱼儿这才停手,擦了擦汗:“娘去见过姑姑了吗,她今天早上刚刚回来。”
燕拂跳在地上,将他挂在树上的衣服披在他身上:“当然见过了。我见她,比你见她还早一些。”
小鱼儿裹紧外衣,笑着:“妹妹近来可有进益吗?”
燕拂被提到女儿,只觉头痛,连连摆手:“快别提了。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三天摸鱼两天晒网,没有一天能老实。她有你一半的勤奋,我也烧高香念阿弥陀佛。”
小鱼儿想起妹妹撒泼打滚装傻充愣的样子,无奈地笑了:“我有她一半的资质,我也烧高香,念阿弥陀佛了。”
燕拂掐了掐他的脸:“你是我生的,资质好着呢。不许说丧气话,丢你娘的人。”
小鱼儿从小听这话听到大,无奈地笑了笑,不置可否。燕拂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这个姑姑。把好好的小鱼儿,教得像耕地的老黄牛,笨嘴拙舌的,没一点年轻人的狂气。”
小鱼儿仍是笑而不语。燕拂恨恨地说道:“果真是跟着她姓岳。脾气这么艮。”
小鱼儿诧异地挑眉。娘对于爹的去世从未释怀,如今却能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他随了爹的姓氏。他从小到大,已经问过姑姑无数次,爹是什么长相,什么性格,什么喜好。每每他问起,姑姑就会带着他去爹的房间,一样一样地给他看爹的遗物,说起爹的模样来,把爹的往事从小说到大。他向许多人都问过爹的样子,他发现,每个人口中的爹,都有细微的区别。爹是姑姑的兄弟,是祖母的儿子,是镜师父从小跟到大的少爷,却只做过他一年的父亲。他终于按捺不住对爹的种种好奇,他想听听娘的丈夫是什么样子。
他眼神连连闪烁,扭头不看燕拂:“娘。我有什么地方长得和爹像吗。”
燕拂被问得一愣,她怔怔地盯着面前这孩子。他是这样的健康高大,笑容明朗温和。她看着看着,又从这相似的眉眼轮廓中,看到那个面容苍白,身材瘦弱,却带着一模一样的温和笑意的男子。她眼眶一红,扭头不敢再看:“像那短命鬼做什么。”
小鱼儿这才意识到,娘刚刚说的姓氏,或许是姑姑的姓氏,他不敢再说话。燕拂被提起亡夫,心中如火煎油烹,翻江倒海,不能自已,只匆匆扔下一句:“我找你姑姑有事。”便鸿飞冥冥。
祁清霜看出小鱼儿眼神中的失落,轻声说道:“少爷。阁主一向这个脾气。”
“是我不好,提起娘的伤心事来。”
祁清霜又想起那个他平生见过的最温和的人。他连连摇头:“不怪少爷。当年。当年,老爷是在阁主怀中咽气的。其实,经过阁主的精心医治和江湖朋友的帮助,老爷的病本来有大的起色。简直是无妄之灾。阁主一直觉得是她的错,保护不了老爷,害他英年早逝。因此耿耿于怀这许多年。”
小鱼儿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我知道。我猜。如果爹活着,绝不是这么想的,也绝不希望娘这么想。”
“是。老爷是我见过最豁达随和的人。”
“大家好像都这么说。”小鱼儿伤感地眺望天际,“可惜我不是这样的人。也做不到。”
祁清霜愣了愣:“少爷何出此言。天下已经有过老爷这样的人,再有少爷这样的人,都不一样,才有意思。”
小鱼儿惊讶地扭头凝视着他,咧嘴一笑。祁清霜也浅浅地笑了:“少爷不要误了时辰。一会要随庄主去割麦。想必庄主已经洗漱完毕。”
小鱼儿应了一声:“我先去辞过祖母。”
羽竹轩。
大门紧掩,院内竹林密密匝匝,几乎遮天蔽日。
敲门。
开门。
老妪行礼:“小少爷。”
小鱼儿点头回礼:“如絮婆婆。今日姑姑带我去田间,和庄户们一同收麦。特来辞行。”
如絮说道:“老夫人叫奴婢转达。今日庄主和少庄主去割麦,不是去做什么表率。庄户世代种田,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必膏粱子弟教人家割麦。庄主和少庄主,应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庄里看似是靠商队走货,富甲一方。实则是靠庄里的良田和庄户。如今天下不太平,有个好收成,是上天眷顾。”
小鱼儿每每要跟随姑姑去收麦,向祖母辞行,便会听到这番例行公事的话,并不新鲜。从小到大,祖母的脾气都是阴晴不定,有时候和他说着说着话,便会突然暴怒起来,赶他出门。更多的时候,是不会单独见他的,要与他说话,只通过如絮转达。大家都说,是父亲的过世导致祖母如此喜怒无常。而小鱼儿,总是能让人想起已故的父亲。他没见过,不知道,却也不愿意触怒祖母。听罢如絮的话,便行礼告退了。
麦田。毒辣的太阳。
小鱼儿被汗水蛰得脸疼,狼狈地用衣袖擦脸。他的衣服早已经被汗浸得湿软。草帽之上,毒辣辣的太阳。缓缓直腰,才知道腰酸腿疼。
岳棠眠仍是弯着腰,熟稔地一片一片割麦子,打成捆子,草帽在麦穗中浮动。她衣着朴素,挽着衣袖,壮实的小臂被晒得发红。这双手抓着锋利的镰刀和黄澄澄的麦子,也能拿起笔杆子写出铁钩银划,更是从小抱着他,呵护他长大。岳棠眠有些累了,挺身要直一直腰,正好对上小鱼儿的眼神:“累了去喝口水吧,歇一歇。前襟都汗透了。”
小鱼儿眼神一闪,摇头:“不累。”
岳棠眠看到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光,笑着问道:“怎么了这孩子。傻看什么呢。”
“我刚刚在想,爹小时候,也跟着祖母下地吗。”
岳棠眠被问起故去的兄弟,伤感渐渐漫上心头:“小时候,你祖母,都是带着我们姐弟两个一起。那时候我们不只是跟着收麦,还要跟着去碾谷场,给麦子脱粒。你祖母,这个老太太那时候心就狠,何曾当我是大小姐,只拿我当驴马用,让我自己拉着石滚子试试。我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哪里拉得动。回去一看,肩膀和手都被绳子勒坏了。小凇身体太弱,但凡累一点晒一点,人就昏过去了。所以,多数只是在一旁,支个阴凉看着。”
小鱼儿想起祖母的羽竹轩,祖母冷冰冰的传话,和祖母冷漠的表情,忍不住小声嘀咕:“祖母怎么对你也这样。”
岳棠眠抬起胳膊擦了一把汗:“你祖母就是这样的人。小凇从小有不足之症,她当我是少庄主培养,自然严厉。你现在是少庄主,她也一样那么待你。青峦庄是你祖母辛辛苦苦撑起来的,不想所托非人。”
小鱼儿只是点头,并不答话。他不愿意在姑姑面前提起祖母对他似有若无的厌恶。祖母的眼神,和姑姑的眼神,总是交叠在一起,让他每每想到,头晕目眩。
岳棠眠知道这样的答案并不能让他满意,却想不出一个能令他满意的答案,只好摸摸他的脸:“天底下的人,形形色色,想法都奇怪着。想不通也没什么。”
小鱼儿仍是点头,不置可否。
岳棠眠沉默地休息了一会,便重新拿起镰刀,唰唰唰割麦,打捆。小鱼儿跟在她身后,利落地割麦,扎出一个个捆子,摞在一起。
太阳西斜,回程的马车里。
小鱼儿不免有些困累,靠在马车的小窗边,撩着帘子向外看。一片一片的田野,庄户们还在劳作,没有回程的意思。
岳棠眠也顺着窗子看出去,轻叹一声。
“姑姑。”小鱼儿放下帘子,目光落在她身上,“我们割那么点麦子。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意义。所以,每茬麦子下来。咱们只去捣乱那么一天。”
“我是认真地问。”
“你说呢?”
小鱼儿想了想:“现在战乱频仍,没有庄里庇护,他们早已经活不下去了。姑姑是什么样的庄主,大家都看在眼里。众人自然齐心,不必再笼络。关于种地,精于此道的人,咱们也养了太多,不用我投身于此。庄户的辛苦,是有目共睹的。谁会坏到让他们活都活不下去。可是宝马香车,锦衣玉食,不是他们的。我也绝不拱手相让。”
岳棠眠微微点头:“嗯。看见肥肉,哪条狼都想咬,不咬怎么算是狼呢。”她说着,捏了捏他的胳膊:“你体格壮,牙口利,打猎御敌,都靠你当头领。你当然要抢好肉去吃。可是你吃饱了精肉,能心甘情愿把吃剩的给别人,让人家别饿死了。有事了,你往前冲。也算你没有狼心狗肺至极。”
小鱼儿想了一会这个答案,倒觉得痛快敞亮,不由得浅浅一笑。岳棠眠也跟着笑了笑,闭目养神。
有人坐在身边。肩膀的暖意。
小鱼儿像小时候那样,轻轻靠在她肩头:“姑姑。”
“怎么?”岳棠眠有些诧异。小鱼儿已经十九岁了,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大了,便许久许久都没再和她如此亲昵。
“没事。叫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