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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寻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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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岳渊举着灯坐在床边,燕潜坐在床里面,挽着衣袖。她的胳膊因为刚刚磕在桌子上,已经一片青紫。岳渊看得心疼,一低头:“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
“当然都怪你。”燕潜恶狠狠地拧了他腰间一把,又打了他一巴掌,落下衣袖,“疼死了,我受伤了本就不容易好。以后不许跟我动手。”
岳渊想了想,应道:“平时,都由着你。”
“要气死我是不是?你这莽夫!简直是蠢驴。”燕潜气得连连拧他。岳渊没心思和她打闹吵嘴,只站起身来,语气从未有的低落:“别闹了。你快走吧。我要好好想一想。”
燕潜往床上一躺,耍赖:“我走不了。受伤了不能动。”
岳渊看了看她,将灯轻轻放在床边:“那我走。”
燕潜连忙爬起来,跳在他背上不许他动:“你别乱跑。”
“你把这些利害都告诉我了。和谈是大事,我知道。”岳渊说着话,只觉得心里似水滚油烹,强压着怒意,语气冷漠,“我心烦,再闹真的生气了。下去。”
燕潜只好讪讪地自己站在地上。岳渊快步要出门去,却又被她跑过来轻轻挽住胳膊。她的眼睛贴在他的胳膊上,语气似乎带着哭腔:“哥哥不要走。”
岳渊扭头和她对视,两人眼中都噙着泪水。岳渊疲惫地关好门,跪坐在地上:“小狸,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燕潜犹豫着,终于说出这句一直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的。”
“即便我是这样的人吗?”
“你是姑姑,爹娘,诸位师父,捧在手心里,悉心教养长大的。是十里八乡都出名的,能文能武,宽厚随和的岳家公子。你流着姑姑的血,是姑姑的命。你自己说,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岳渊眼神茫然。从小到大,那些回忆渐渐流淌出来。姑姑那双温暖有力的手永远抱着他,扶着他,骄傲的眼神永远带着笑意落在他身上。有时,她也会担心地唠叨他,也会气得骂他打他。更多的时候,会耐心地用最俗的话给他讲最深刻的道理。回忆一点一点拼凑,竟然比身上流淌的血液还要真切。燕潜倚在他肩膀上,想了想,噗嗤笑起来:“我现在,可以给你讲一些有意思的事了,都是娘给我说的。憋得我好难受,不知道和谁一起笑。”
“讲。”
燕潜紧张地看着他侧脸的神情,说道:“姑姑和爹,姐弟情深。祖母对爹一向疏于照顾,爹把姑姑当作姐姐,也当作母亲。你刚出生的时候,爹肯定特别恨你,整天说要掐死你。但是,当着别人的面,还要照顾姑姑的面子,抱着你演父慈子孝。有一天,爹实在气得受不了,抱着你跑到河边,说是要把你扔进去淹死。可是他怎么扔,就是扔不出去。说是,看着这么个大胖小子,嘎嘎嘎地笑,怎么也舍不得。你饿了,哇哇地哭,爹抱着你,自己也在河边哭了一通,又灰溜溜地带你回来找奶喝。从此之后,爹就认了命了。娘说,你就是命好,小时候就机灵。看了别人都不笑,就看了爹笑。给爹哄得快上天去了。后来,爹每每抱着你,都宝贝儿宝贝儿地叫着,又逗又亲,喜欢得不得了。不信你可以问凝雾姨姨和镜影伯伯他们,全家的人都知道。”
岳渊听着听着,酸楚地笑了笑。燕潜小声说道:“说起来,能有我也要多谢你。娘看了姑姑生孩子,一直嚷着怕疼,说不要生孩子。爹身体孱弱,恐怕不好生育。可是你渐渐长大,又壮实又乖巧,从来不闹人。把爹娘喜欢坏了,才想自己要孩子。费了很多周折,才有了我。”
岳渊终于轻笑出声,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多谢你,挖空心思哄我。我明白了。让我再想想。”
燕潜急得直晃他:“还要想什么?你怎么还不明白呀!”
岳渊抓住她的肩膀让她停下来:“小狸,我没你那么聪明。我现在,脑袋疼的要命,一时什么也想不通。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吧。”
燕潜轻叹一声:“好吧,我不说话,你自己想。可是天这么晚了,我要睡觉。在你这里。”
“小狸,你长大了,不能再跟我睡在一起。”
“想的美。你睡地上我睡床,我得看着你。”燕潜说着,扁着嘴撒娇,“我不是客人,没有帖子,没有住处。天这么晚了,你让我上哪去。去找姑姑,姑姑一定打死我。她说了不让我乱跑瞎混的。”
岳渊轻叹一声,刚要答话,燕潜已经将两床被子扔给他,正砸在他脸上,而后将床帏放下来:“我要睡了。”
岳渊将褥子在地上铺好,将被子裹在身上。脑袋理已经乱作一团,想理一个头绪,却怎么也理不出来。
什么乐声随风飘来,若隐若现,听不真切。
燕潜的声音:“谁吹的这么悲的箫声。许乐师吗?”
岳渊轻叹一声,爬起来:“你好好睡觉吧。我去看看他。”
“你别乱跑!”
“你说的我都听进去了。就放过我吧。我吩咐了不用这里的仆人,但是你明天也早点起,赶快往家去。除非你真的皮痒了欠收拾。”
燕潜听出他语气中的疲惫,翻了个身:“要你啰嗦?”
岳渊想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打开门,这乐声似乎清楚了些,月光洒落,满地银光。岳渊木然循着若隐若现的箫声,映着月光,不知走了多久。树林掩映,孤灯,坐在石墩子上的人影,灯火边是飞舞的小虫。一个侍卫拿着刀正坐在旁边,见了岳渊,快步过来行礼。岳渊点头示意免礼,低声说道:“小顺哥,你回去睡吧。我来盯着许乐师。”
小顺知道自己武功并不比他好,得了吩咐便行礼离开。箫声激越,如泣如诉,吹奏的人很是忘情。岳渊不敢上前打扰,只站在一边听。终于,这一曲渐渐收束,隐匿在风中,不留半点痕迹。
岳渊愣了一会,轻声喊道:“师父?”
带着斗笠的人猛地回头:“少爷?”
岳渊这才跑过去,跪在他身边:“师父叫我小鱼儿。”
许恒没想到突然被他跪这么一道,正要起身扶他,却被他一把抱住腿。他声音颤抖,哽咽着:“师父,你叫我小鱼儿吧。”
许恒听到他的哽咽声,似万箭穿心,连忙问道:“小鱼儿怎么了?”
岳渊被这么一问,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是扑在他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掉。许恒被他这么一哭,又是心疼又是着急:“这孩子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做了什么错事?”
岳渊哭了半晌,这才抬头看了许恒一眼,又不好意思面对他,低下头:“师父。我只是,心里委屈。”
“怎么了?”
“有件事,我从头到尾就是错的。可是,这错我永远也不能改……其实这错也不怪我。可是……”
许恒听出他低落又遮遮掩掩的语气,便不再细问,只说道:“如果你改不了,还不是你主动招惹的,我想,那不能算是你的错。”
“可是……如果没有我。或许结果会很好。”
许恒皱了皱眉,想仔细想想他这些颠三倒四又郑重其事的话,却被他的抽噎推着没空细想,只好就话论话:“小鱼儿,这世间的事本来就有很多的缺憾,有的缺憾是上天造就,命中注定的。有你没你,都是天意。哪有事事遂心的?”
“师父这样说,是认命了吗。”
许恒拿出手帕,为他擦去鼻涕眼泪:“人力不可改的事,不认怎么办。”说着,又苦笑一声:“说起来,谁比我错得厉害呢。难道我为了别人觉得我不对,就不活了?”
岳渊心里一紧,急急地说道:“从前的事不是师父的错。谁会想……”
“正是这道理。怎么劝我你就明白,劝自己就不明白呢。”许恒突然又想起,自己从舞台上跌下去的那个瞬间,剧痛席卷全身。想起大夫说自己再跳舞就会落下终生残疾时,鸨母的冷漠眼神。想起自己发着高烧,被扔在小房间里自生自灭,瘫在黑暗里,不见光亮,昏昏沉沉竟不知是哪几个好心的兄弟姐妹来看顾。想起几乎是弥留之际,门打开,似乎有昏暗的灯火,灯火中是男装的燕拂,她的手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脸:“醒醒!有的救。我要了。”
许恒想着,慢慢闭上眼睛,手轻轻搭在岳渊的肩膀上:“柳暗花明,炎凉冷暖。我这样的残废尚有苟且偷生的缝子。小鱼儿,说句不要脸的话。你是师父的希望。虽然你琴技平平,箫也逊色,笛子更是难听。可是师父看见你,总是兴高采烈地鼓捣这个动静那个响的,师父就高兴。你身上,大概压了很多你决定不了还甩不掉的事。师父没用,帮不上忙。你长大了,只好自己扛起来。难只是一时的,我看,你有这个本事。无论如何,小鱼儿,是师父心里最好的孩子。”
岳渊听了这话,更是泪流不止。许恒一边搂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一边茫然地往天上看。隔着面纱,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好像也没什么可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