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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寒光照铁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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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大雨。
草地中一片泥泞。刘瑞蹲在地上,狼狈地抹了一把脸,岳渊仍是向他飞扑,似乎不摔过他便不肯罢休。刘瑞一滚身躲过他这飞扑,干脆扯开自己湿淋淋的衣裳,用衣裳兜住他的双臂,卸去力道,顺势要将他绞在地上。岳渊力压双腿,稳住下盘,竟然硬生生站住,挣扎了几下,“刺啦”一声扯开束缚双臂的衣裳,又将这衣服唰唰唰甩了几甩,要绞住刘瑞。刘瑞身形轻盈,起身连连后撤下腰,最后用双腿绞住岳渊的腿。岳渊早有防备,就势往地上一滚,两个人扭打了几圈,岳渊终于压在刘瑞身上,用腿锁住他的腿,手臂锁住他的手臂。刘瑞能感觉到他气力强硬如铁索,禁锢着令他难以呼吸,连忙拍了拍他的胳膊:“输了,我认输。”
岳渊这才放开他。刘瑞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上,岳渊坐在他身边。两人扭头对视,雨中赫然两只狼狈的泥猴,两人都笑了起来。岳渊看他没穿上衣,干脆也脱下自己的衣服。刘瑞被雨淋得睁不开眼睛,拉着他站起来,雨声哗啦哗啦响个不住,刘瑞大声问道:“干嘛这么拼命!”
“师父用心教,我当然用心学。”
“少来。”刘瑞扯过他湿淋淋的衣服,遮在二人头顶,急匆匆往岳渊的芳草汀去,“难道我以前教的不用心?”
岳渊不再答话。刘瑞轻叹一声:“我知道你长大了,不想家里人受欺负。可是也不用这么折磨自己。还折磨我。”
“那以后不折磨你了。”
“还是折磨我吧。你别把自己练伤了。”
岳渊浅浅地笑了笑,胳膊搭上他的肩膀。刘瑞有些不好意思,推开他的胳膊:“别腻歪了,快走。”
两个人打打闹闹,淋着雨跑回芳草汀,一进院,却见水池边,瑶枝正撑着伞,岳棠眠一身浅秋香色,微弱灯光下衣料柔和。她弯着腰,捧起地上扑扑腾腾的银白小鱼扔回池子里,又在池子里洗了把手。听见脚步声,站直了扭头看他们。刘瑞不好意思地用衣服遮住自己,也遮了一下岳渊:“姐怎么在这里?”
岳棠眠无奈地笑了,扭头不看他们:“遮什么,你俩什么我没见过。快去换衣服,有话和你们说。”
岳渊和刘瑞跑进卧室里,草草换过衣服,再到外厅,岳棠眠已经坐在桌前,端着热茶,悠然地吹了吹。桌边又摆了两只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水。刘瑞坐下,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甜甜的,微微有一些辣。岳渊闷头喝姜水,并不说话。
岳棠眠打量了刘瑞一会,又打量岳渊:“你们两个,从燕地回来我就想看看,是一个人影也抓不到,只好来这里等你们了。真去打仗了,什么感觉?小鱼儿?”
岳渊应了一声:“还好。”
岳棠眠见他仍是闷闷地低头,便抬高了语调:“费那么大劲,就换了少爷这两个字?不是从小就想去吗。害怕了?”
岳渊暗暗咬牙,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着她:“我有胆子去打孟钧。我早晚打过他。”
岳棠眠听到他直呼孟钧的名字,还是别扭了一下:“这孩子,越大了越没礼貌。孟钧毕竟是你的长辈。背后叫惯了,见了面叫走了嘴,别人会说你没有家教。”
“大敌当前,和我谈家教?”岳渊诧异地盯着她,“你对他,还没有深恶痛绝?……姑姑?”
岳棠眠被问得心烦:“行了,别每个人都来问我一遭。我因为恨他,就毫无顾忌地喊打喊杀。那我把你们,把武师的命当成什么了?你们的命我另有他用。瑞儿,你父母兄长的旧部?”
刘瑞本来在暗暗观察,此时被点到名,应了一声:“姐放心。他们其实,早当自己是庄里的人,只是人吃马嚼,一直拿接济都觉得不好意思,怎敢好端端地吃白饭,叫姐再添负担。都随时待命,只等着姐开口,但凡有用得上的地方。”
岳棠眠早想到是如此,连连点头:“等他们到洛城,我必定厚待,回来了就再不必走了。你看,郑将军?”
“郑将军还在摇摆不定,但凡有什么分量重的人倒过来,他也就倒过来了。毕竟熟悉咱们,很有好感,只是畏惧孟钧。”
岳棠眠点头沉思。岳渊看了看他们,试探着问道:“姑姑这是?”
岳棠眠轻叹一声:“其实,我是主战。但要拉拢人手,看看胜算如何,谈判不过是缓兵之计。让你跟着你二叔出门一趟,也是让我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胆子。小鱼儿。”岳棠眠说着,一手拉住刘瑞,一手拉住岳渊,低着头不敢再看他们:“你们是真的要临阵厮杀的人,比我更知道战场的残酷。可如果你们畏缩不前,庄里没有人再会奋勇向前了。”
岳渊一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就像你以前和我说的,我出身膏粱,吃着庄户的血汗,自然以血报偿。”
岳棠眠听到这句以血报偿,眼泪终于冲出眼眶,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刘瑞说道:“姐,你放心。只要有我,就有小鱼儿。”
岳渊本来泫然欲泣,却被刘瑞这一句郑重其事的保证给逗笑了,一推他:“谁要你救。不一定谁救谁呢。”
刘瑞也笑了,撞了他一下:“到时候可不要求我救你。”
岳渊对着他做了个鬼脸:“你快求着我求你吧。”
岳棠眠被逗得破涕为笑,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是我不好。你们都是有豪气,有血性的男儿汉。大丈夫,本当建功立业,逐鹿群雄,岂可偏安一隅。你们今天说出这话,天地都听见了,可不要食言。”
“嗯。”刘瑞和岳渊坚定地应道。
岳棠眠轻叹一声,恋恋不舍地又看了看他们:“你们,我打算你们带人去一次东海附近。那里实在是凶险,但是,我看也许可谈。除了你们,我找不出别人,有这个分量,能替我去劝降那位卢靖潮将军。不知你们愿不愿意。”
“卢将军?是那位三声喝断海潮的女将?”刘瑞勾起嘴角,“我曾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八成会给我几分薄面。大概可以一试。”
岳渊好奇地问道:“这位将军是?”
岳棠眠愁得连连摇头:“不要想得太简单。这位女将军,出身低微,从小被卢将军收养,在军中帮厨的,和卢将军学了一身的好武艺。后来,卢将军率领部下剿倭,几乎全军覆没。这位女将,本身没有跟着下海,见众人不归就急了,带着人,划着船要去支援。适逢涨潮,潮水推着不叫她下海。她在岸边大喝三声,惊动天地,海风倒吹,海水倒流,送着她到海上。只救回了卢老将军的尸首,还有一些伤残的部下。众人见她虽然是个女子,却有如此神力,便奉她为新的将军。她本来没有姓名,以前只叫做小狗儿小狗儿的,此后自名为卢靖潮。这人是有些神迹,只要是她出海临水,都风平浪静。我前阵子去东海,路上被她拦截。她说是,对我这人有几分钦佩,对我这龟缩的姿态却极为不屑,打我如同猫抓老鼠,抢了我大半的钱粮。但是,就像瑞儿说的,人都是靠钱养,我看她缺钱缺的紧,战袍都打着补丁。喝了燕拂送我的茶,美得跟什么似的。倘若能把她招致麾下,天下英雄必定归心。”
岳渊被岳棠眠的描述逗笑了,扭头看刘瑞:“我还真好奇了。见了老鼠怕成什么样子,实在是想见见这猫有多凶。”
岳棠眠被调侃,又好气又好笑,打了一把岳渊的脑袋瓜:“我是小老鼠,你们是胆子比猫还大的大老鼠。二位鼠兄,可愿意一试?”
“愿意。”刘瑞一口应下,“姐其实不必担心。如你所说,这位卢将军,并非穷凶极恶之徒,谈不成也不会怎么样。”
岳棠眠严肃地摇头:“这里到东海,一路上灾荒疫病不断,匪寇横行。那卢将军,性情极其凶悍,我不敢说她的脾气。说不定,因为我是妇人才格外留情。”
刘瑞见她满面愁容,轻笑一声,掐细了嗓子:“那我扮作女子,和她套一套近乎。”
岳棠眠被逗笑了,扶额应道:“瑞儿若是有这志向……我备的礼物只好再加一套胭脂水粉了。”
“什么礼物?”
瑶枝这才引他们去侧殿。殿中摆着两个木制立人,身披两套一模一样的铠甲。这铠甲古朴精美,有繁复的花纹,凝着寒光,帽子上的红缨鲜红如血。岳渊看得呆了,几乎是迷醉地摸上这套铠甲。刘瑞掂了掂这头盔,笑着:“不轻呀。”
岳棠眠拍了拍他的后背:“瑞儿多吃一些,更撑得起。这两套铠甲,是我和燕拂,一起想了纹样,由燕拂打造出来。针线是我缝的,算是尽一尽心意。又放到庙里,开光护持。你们,无论去哪里,做什么,一定要平平安安。”
岳渊听出她声音颤抖,一扭头,看到她正努力笑着,试图掩去泪意。岳渊心如刀绞,不由自主地跪在她面前。岳棠眠一把要掺起他:“这是干什么?咱们家里不兴跪来跪去的这一套。”
岳渊再次感受到被她双臂环抱的感觉,这是他的母亲,她的拥抱有熟悉的暖意。此时她正含着泪,那双从未变过的眼睛依旧关切地凝视着他,语气急切:“这孩子怎么了?见了孟钧一次就像掉了魂似的,这么奇怪。都多少天了还这样。吓着了还是生了病?”
她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试温度,又莫名其妙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掰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这是他的母亲。
岳渊强忍着喊出这声“娘”的冲动,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紧紧抱住她,埋在她怀里:“我一定,不辜负姑姑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