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眠客》得观曦月

18、散席

　　屋里一片寂静，众人的眼睛都看向岳棠眠，有轻蔑，有好奇。岳渊看得心里火起，刚要说话，却被岳棠眠拉住，还揪了一个葡萄给他:“尝尝这个。”岳渊挑了挑眉，岳棠眠笑着，抬眼看向孟钧，眼神中却没有一丝笑意，语气缓慢:“你家三郎，还是小时候那模样。想来，我在贵府上的六个月，只有这么一个姓孟的人，和我还算亲近。自然记忆犹新。”孟钧被她这眼神刺痛了，突然想起那桶血水，想起在他怀中无力地耷拉着脑袋，紧闭双眼的女子。他一时竟哽住了，不知该如何答话。

　　岳棠眠扭头看向坐在末位的孟继宗，提了一个音量，接着说道:“况且，孟家三少爷，十五岁随孟将军挂帅出征，做舍生忘死的先锋官，几乎是战无不胜，早已名扬天下。我常常想，倘若我手下有这么一员虎将，洛城必定更加固若金汤。”

　　岳渊明知自己从来不会被拿着和别家孩子比较，仍是暗中拉了拉她的衣袖，被她握住手。孟继宗应道:“岳庄主过誉了。听说刘将军一直寄养在府上，晚辈即便远在南方，也知他战功赫赫。您家这位岳少爷，看起来也是龙精虎猛。岳庄主盘踞洛城百年，手下人才济济。晚辈不过是个跛子，上不得台面。”

　　岳棠眠端起酒杯:“猛将未必要临阵厮杀，也可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敬孟小将军。”

　　孟继宗端着酒杯离席，看了一眼孟钧，一饮而尽。岳棠眠以袖掩面，杯中酒本来就只是浅浅倒了一点，自然一饮而尽。

　　孟钧说道:“岳庄主果真豪气。在场的诸位，也大多久经沙场。来赏光赴宴，是看重我孟某人还有逐鹿之力。孟某人备了一舞，为诸位助兴。来呀。”

　　孟钧话音一落，赵飞骥已经带着一群男子进屋来。这些青年男子体型高大精壮，披着铠甲，手持剑和盾牌，站成四四方方的阵。沉凝的鼓声一响，剑击盾牌轰隆隆如雷，一声“杀”整整齐齐喊出，杀气几乎震彻凌霄。有些宾客并不习武，只是商贾或谋士，被吓了一跳。孟钧看向岳棠眠，岳棠眠坐得稳稳当当，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这些兵丁的一招一式。这些人个个孔武有力，眼神锐利如锋，动作沉凝简洁，整齐划一，每次顿足落地，都是山崩地裂的气势，几乎震塌宴会厅。岳渊看得心潮澎湃，一时竟有些恍惚。

　　一舞毕，孟钧微凉的眼神盯着鸦雀无声的众人，只有岳棠眠仍是浅浅笑着，一脸不以为然，好像只是欣赏了一出美妙的歌舞。众人都在看她，孟钧看了看众人，问道:“岳庄主，是很喜欢这出兵舞了？”

　　岳棠眠笑着应道:“当然。天下之精兵汇集于此，岂不要横扫六合，鞭笞天下，稳固万世基业。”

　　孟钧眼神更加寒冷:“岳庄主是会错我的意思了。孟某人，从不是为了自己的什么基业。如今狼烟四起，民不聊生。危者望安，乱者卬治。难道岳庄主，不向往太平盛世？”

　　岳棠眠仍是笑着，笑容却多了几分嘲讽和伤感:“在下不过是有几亩薄田，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兴亡更替，万千宫阙化为土灰。我看，倒没有吃一口饭来得实在。”

　　在场的宾客无不久经离乱，岳棠眠这番话，倒是激起众人的感慨。邓建仁早已有些醉意，轻叹一声，应和道:“岳庄主说得不错。吃饭喝酒，是天下第一要事。孟大王今日备下如此的盛宴歌舞，良辰美景岂可辜负。我敬孟大王。也敬岳庄主。”

　　孟钧端起酒杯，应道:“邓大人说得不错。那就请诸位，及时行乐，开怀畅饮吧。”

　　众人都举杯饮酒。孟钧自斟自饮，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有些商贾早已经醉了，兴致很高，开始对战局和生意侃侃而谈。他们大多和岳棠眠早就熟识或者有意结交，自然是一番吹捧敬酒。一谈起话来，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有些武将之间也早就熟识，又喝高了酒，在热烈的气氛下，不顾礼仪，离席饮酒畅谈。顿时，整个宴会厅乱作一团。有些人碰杯斟酒，有些人携手搭肩，有些人相拥而泣。岳棠眠被请着离席，被围在一群人中间，相谈甚欢。

　　岳渊看这热闹场面，自己好像根本插不上话，终于尝了一口被塞进手里的葡萄。这葡萄小小的，皮很厚，酸中微甜，却有浓郁的葡萄香气。岳渊本来被酸了一下，却被这浓郁的香气给抓住了，自己又揪下一颗来放进嘴里。正偷懒躲闲，吃得不亦乐乎，突然，一个侍卫端着一盘子荔枝到他身边:“公子请品尝。”

　　岳渊看了看桌子，说道:“多谢，桌上已有。”这侍卫仍是端着:“此为主上另赠。”岳渊这才看向孟钧，孟钧对他招了招手。岳渊只好起身走过去。孟钧刚刚被人敬过酒，此时正在酒兴上，自己拿了杯子斟酒，放在岳渊手里:“岳少爷请吧。”

　　岳渊也不客气，致谢之后痛快地喝下。孟钧笑了两声:“不怕我下毒？”岳渊将酒杯轻轻放在桌上，应道:“孟将军不屑于此。”孟钧勾起嘴角，连连点头:“好好好。看来，你娘没有胡说我的坏话。”

　　岳渊想起娘亲提起孟钧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娘她，常年隐匿蜀地，性情乖戾，快人快语，不可用常理揣度。孟将军，不要介意。”

　　“哼哼。不敢。我有几条命去惹她？”孟钧无奈地摇头，轻轻地拍了拍岳渊的后背，“来赴宴，真就闷头吃上了。都去认识认识。”

　　岳渊没想到这番话能从他嘴里说出来，愣了愣，低头应道:“是。多谢孟将军提点。”

　　“快去吧。”孟钧说着，低头为自己斟酒。已经又有宾客凑过来要向孟钧敬酒，孟钧起身回敬。

　　黄昏时分。

　　肴核既尽，杯盘狼籍。醉酒的人东倒西歪，吵吵嚷嚷，哪有平日的体面威风。

　　岳棠眠也已经醉了，迷迷糊糊地被人扶在一个座位上。她只觉得脚下发软，地转天旋，昏昏沉沉地抬不起头，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

　　一只碗被递在面前。

　　“岳庄主，请用解酒汤。”

　　岳棠眠努力抬抬眼皮看面前的人，竟然是孟钧。他正微微弯着腰，将汤碗轻轻放在桌子上，甚至将勺子放在她手边。岳棠眠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应道:“不必了，多谢。”

　　孟钧拿起勺子，自己喝了一口解酒汤:“岳庄主请吧。”

　　岳棠眠嗤笑一声，这才端起汤碗，拿出勺子放在一边，衣袖挡脸，将这碗汤一饮而尽。孟钧不远不近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细细端详着她。她的发丝之间已经有了些许银光，整齐地挽着，因为醉酒，已经满脸通红，正闭着眼睛，垂着头，眉头紧锁，在急促地喘息，显然是难受至极。孟钧的语气不自觉的柔和:“既然喝不得酒，何必这样为难自己。”

　　岳棠眠勉强笑了笑:“今日在座的人，都久经离乱，托孟将军的福，才有这么一场盛宴，自然要尽兴。邀我共饮是看得起我，难道我还推三阻四吗。”

　　孟钧低笑:“不必装腔作势了。屋里只有咱们两个。”

　　岳棠眠这才睁开眼睛看周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下去，屋里一片狼藉，果然只有他们两个。而她，正坐在主位上。她霎那间冷汗直流，问道:“小鱼儿在哪里？”

　　“谁？你儿子么。”

　　“小凇和燕拂的儿子，当然是我的儿子。他人呢？”

　　孟钧冷笑:“你不说出他的身世，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岳棠眠一惊，酒醒了大半:“你把他怎么样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此时，门外通传:“岳少爷求见。”

　　孟钧应道:“请吧。”

　　却见岳渊跑着进屋来，急切地凑到岳棠眠身边:“姑姑。”

　　岳棠眠不知道自己是醉了还是醒着，连忙摸了摸岳渊的脸和胳膊，这触感很是真实，岳棠眠松了口气。岳渊一脸担忧，对孟钧行礼说道:“姑姑不胜酒力，要去客房休息，请孟将军恕罪。”

　　岳棠眠不等孟钧答话，被岳渊搀扶着，慢慢站起身来，低声问道:“小鱼儿，你怎么样？”

　　岳渊不明白她在担心什么，想了想，应道:“刚刚我去换药，没什么。”

　　岳棠眠放下心来，也向孟钧行了一礼:“多谢孟将军款待。和谈的事，明天有我的部下和您详谈。”

　　孟钧嘲讽的声音:“岳庄主打着这么大的阵仗来和我谈判。酒足饭饱，怎么顾左右而言他？”

　　岳棠眠深呼了一下，似乎要呼出胸腔积攒的酒气，应道:“谈判是洛城的事，不能因为我一个醉酒的婆子，做了错误的决策，害了一城人。我的部下，个个精明强干，熟悉城里的具体情况，他们脑子清楚，比我这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庄主，要英明得多。我想，孟将军，雄才大略，也愿意和这些聪明爽利的人打交道。”

　　孟钧突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要哪里去？”岳渊皱眉:“请孟将军注意言行。”

　　孟钧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小子，你管不上这档子事。她是我的妻子。”

　　岳棠眠终于忍不住了，呵斥道:“说什么疯话！嫁给你六个月是永生永世卖给你了吗？和离书还在，你的誓言呢？”

　　孟钧被提到誓言，冷笑着放开手:“和离书是前朝的官府承认的。你倒说说，前朝现在在哪里？”

　　岳棠眠被他逗笑了，无奈地摇头:“你向我求亲，聘书，合婚庚帖也是前朝官府的样式。你也说说，前朝在哪里？”

　　孟钧压低声音，盯着岳渊:“是我的东西，终究是我的。”

　　岳棠眠一时站不住，扶着岳渊勉强站住:“孟将军，风华正茂，还怕生不出一个好儿子么？何必天马行空地，惦记我弟弟唯一的儿子。”岳棠眠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突然难受得说不出话来，缓了缓，借着酒劲厉喝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窝窝囊囊地生下一个孩子，苦心呵护十九年，再叫你一把抢走！”

　　岳渊惊地看看岳棠眠，又看看孟钧，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孟钧突然不敢面对这眼神，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只得一扭身:“你醉了。”

　　岳棠眠被岳渊搀着要走，却腿脚发软，怎么也走不动，差点跌在地上。这屋里没了宾客和阳光以后，空阔幽暗得令人后背发凉，岳渊只想赶紧走，便将岳棠眠背在背上，几乎是跑出门去。

　　孟钧望着岳渊的背影，默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