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此情已自成追忆 ...

  •   四、此情已自成追忆

      天地伊始至今,神族创化万物,亦为功法修炼之宗,历来有元神道和丹鼎术两种道途。
      元神道主在肉身之外凝练而得永恒真存的精气,此种修法最为正统,缺点是为了达到真气和灵气合二为一,五体经脉势必要留出与外界交汇的关卡,此关卡脆弱异常,几乎一击致命,被称为“生死之脉”。
      丹鼎术的要穴为集周身真气凝结金丹,修行较易少得大成,优点在于金丹藏于虚谷,可以避免“生死之脉”这个死穴,即使金丹被毁也不过是修为丧失,一般不至丧命。
      魔族和妖族各择其一而效法,魔族大多脱身自凡人,可以修炼三魂生出元神,功力强大的时候也难逃生死之脉,加上生来背负伏羲的诅咒,历来难得善终;妖族因每千年必遭天劫,为了减少一击毙命的概率,多修丹鼎术,因此无法通过天劫的妖,大多只是丧失修为重归野兽而已。
      狴犴是神族和妖族结合的后代,生而可化身人形,体内亦存内丹,而且从前在小华山也学着母亲修炼过丹鼎术,他以为师父为了避免麻烦,也会指引他再修内丹。没想到师父一开始就用心法为他克服血脉限制,要手把手带他走上修炼元神的道路,此法注定漫长而艰难。
      在课业之余,狴犴也试图问清淮为何如此选择,彼时师父并未分他什么目光,只是一门心思在水云间上作画,随口解释:“伯庸的幼子出身妖族六界皆知,你这颗以神脉之血滋养的内丹难逃他人觊觎,若是一不小心被人挖走,岂不是白费为师一番功夫。”
      狴犴想起了自己的小舅舅,那个一头白毛的瘦高小青年,曾经就一脸贪婪地向母亲建议把狴犴的内丹剖出来,分而食之,不由一阵恶寒。他再次感到师父对自己谋虑深远,忙拱手致谢。
      “既为我徒,我必倾囊相授,有何言谢?”清淮抬起江山万物笔:“别站着了,过来研墨。”
      狴犴忙走上前,侍立在师父的桌案旁拿起墨锭,他发现师父并不是在给他画下次练剑的野兽,而是往一旁的河水里画一条条的小银鱼。狴犴心头一暖,下意识抬头,看着师父出神。

      师父所著史书在神族号称“青史绝笔”,以昆仑青竹所制的竹片为书简,称青史,以承影神剑所化的刻刀撰刻文字,一旦落笔绝不再改,称绝笔,或传诵六界,或藏之高阁。
      狴犴的字承袭自三哥嘲风,而嘲风自幼苦练的字帖,正是南极战神清淮亲手所刻的史书,所以因缘际会下,狴犴也算是学了一手和师父如出一辙的字体,后来才在极海之底吸引了师父的注意。他们的字一样的形销骨瘦,只不过狴犴更加锋芒毕露,师父偏向一种化归自然的和谐。
      三哥以前在龙宫里向狴犴讲述史书时,也说过他和清淮神君在瑶台仙宴上的一面之缘,三哥说那才是真正风华绝代的神仙,光是看着他,就能想到上古昆仑山众神归位的盛景。
      于是在年幼的狴犴心目中,南极战神的形象一直是光芒万丈不可直视,是他这辈子都没办法企及的尊贵大神,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做他的徒弟,和他朝夕相处。
      能这样静静的站在师父身边,看着他,其实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四海八荒史实繁多,师父深居简出笔耕不辍,无意于修饰边幅,在狴犴面前总是放松随意的姿态。
      就如此时便是他在阁中的惯常装束,素衣广袖,腰间系着淡淡清气的水木香囊,头发用碧蓝色的发簪简易半束,当他需要刻字写书时,便把这承影剑变化的发簪随手一拔,乌发散落满肩。
      如此清简自然不能减去师父的半分风华,但狴犴也会时常忆起多年以前,水晶宫的红珊瑚之下,一身淡蓝衣衫,银冠帛带腰系白玉,轻轻拂去落花而垂头望向他,浑身华光粲然的俊美神明。
      师父在临曦君的传记里,用了大量词藻描述其卓然风姿,但其实那些文字形容他自己更加合适。

      ——皎皎兮如轻云拂月,澹澹兮若清波逐影。风神玉骨,蔚然深秀。

      从他入凌烟阁拜师至今,恍然已一千八百年了。
      狴犴在慢慢成长,已经不需要每日吃大量的小鱼干,元神道和剑法都渐成规模,不需要来回变幻原身,只用一把竹剑就能把一圈猛兽打得落花流水。而从前他身量只到师父的腰间,费力仰头才能看到师父眼睛,现在已经只需要微微抬头了,或许长到成年,他会比师父还高。
      师父遍查万卷经典,苦心琢磨,给狴犴设计出最适合他的心法,在他和凶兽斗剑时坚持在一旁看着,及时入画帮他疗伤,还在水云间里给他养了一茬又一茬的小鱼,这些难得的温柔总是让狴犴触动。当然师父的关切稍纵即逝,他更多的时候对狴犴非常严苛,动辄训斥责罚不断,通宵练功更是常有的事,为此青雀神使委婉劝告多次,却并没有什么效果。
      而且除了法术武功之外,连琴棋书画狴犴都得样样精通,师父某日去独苏山看望人中战神之时,发现对方的徒弟凌泽在跟着大地战神练琴,他就觉得在这一点上狴犴也不能落后。
      师父的修为登峰造极,自然也希望狴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他本不是什么温情脉脉的神仙,传道受业确实不包括照顾一个敏感脆弱的孩童。狴犴知道清淮这个师父非常重要,能被他挑中是自己出人头地的最好机会,他必须让师父对他满意,于是努力学艺,提升神力,用嘲风言笑晏晏的好少年形象包装自己,对师父恭顺有礼,在青雀白雀两位神使面前也非常听话省心,得到了凌烟阁上下的一致夸赞。
      狴犴很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是母亲和三哥,父王完全不值得,师父对他好,但不够好,他希望师父能对他再好一点。起码得比泰山君要好。

      师父和父王以及冥王是至交好友,三人时常在凌烟阁八楼的浮生小舍欢聚畅谈,不过父王杂务繁忙,每次待的时间不会太久,真正能耗费漫长光阴陪伴师父的,只有冥王泰山君。
      伯庸不想看到狴犴,狴犴自然也无意维系父子亲情,见父王施施然离开凌烟阁,直接往仙子聚集的风月同天“议事”去了,狴犴才拎着师父一早吩咐的甘果酒,往浮生小舍走去。
      走到门口听到里面说话声,似乎提及狴犴,狴犴停住了脚步,那个低沉的声音是泰山君长幽,他说:“我看伯庸和你那小徒弟,父不爱子,子不肖父,何苦要有这么段亲缘牵绊。”
      “凡俗之人才被这天理伦常束缚不休,他们是神仙,自然无所谓什么君臣父子。”师父话语间带着醉意,他笑了声:“如果我是伯庸,你信不信,我能过得比他还快活……”
      “哦?”泰山君似乎饶有兴味:“伯庸是神族世家之一的家主,受封为极海帝君时,便已屈服于天帝所制的天道纲常,他不在乎狴犴仅仅是因为不喜欢这个孩子罢了。而你清淮脱身于天地造化,修炼于自然灵气,在昆仑的时候就行止自由,我就不信,还有什么伦常道规能束缚得了你?”
      里面安静了片刻,然后狴犴听到师父笑了两声,“朝别昆山暮九霄,竹清剑寒远无边……”
      师父的语气不难听出惘然之感,狴犴不由愣在原地,师徒相称一千多年,师父在他面前总是淡然自若又拒人千里,是狴犴认知里那种强大的上古尊神,他从来没见过师父失落的一面。
      青雀嘱咐过狴犴不要在师父面前提到昆仑,狴犴谨记于心,而泰山君却这么直接宣之于口。
      狴犴不想偷听了,他提着酒坛直接走了进去,看到师父伏在桌上昏昏欲睡,泰山君坐在一边,手中是一个尚未完作的扇面,但此酆都之主的心思明显不在绘画或者题字上。
      泰山君一手酒杯,一手执笔悬空未决,他正侧着头,把温柔又怜惜的目光落在师父身上——师父身为战神,威镇六界众生敬仰,是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哪里需要这样的目光?
      狴犴眉目微凝,心里不舒服极了,他放下美酒,拱手一拜,高声道:“晚辈极海狴犴,拜见泰山君。”
      泰山君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故作镇定地看着面前的扇面,师父则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狴犴,懒洋洋道:“正好长幽你给秋水扇题词缺少灵感,不如让我家小老虎琴曲助兴。”
      师父伸手一挥,狴犴面前多出了一方幽绿木琴,正是师父从凡世费心寻觅的古琴“绿猗”。
      狴犴不讨厌弹琴,也说不上喜欢,总之师父让他学他就认真学了,而师父自己不弹琴,所教狴犴不过是照本宣科,让他对着古琴乐谱自己摸索,于是狴犴的琴艺也算是自成一道。
      从前照着琴谱千百遍尝试时,狴犴也没有比现在更加烦躁,他感觉自己就是供人取乐的玩物。他努力心平气和,让自己忽略泰山君的存在,拨动琴弦时,抬头却看到师父眼神悠远,似乎沉浸于他的琴声之中。狴犴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所有的情绪都一扫而空。
      这首曲子在那卷琴谱的第一页,曲风自然,颇有古意,叫做《玉素》。
      泰山君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师父的神色,然后信手下笔,三两下便做好了一副扇面。
      狴犴看到师父把那白纸扇拿在手中,仔细看上面的画和题诗,清冷眉眼中淡染笑意,他抬手和泰山君对酒一杯,再次一饮而尽。这是一种相互平等而充满欣赏的姿态。
      泰山君趁机问道:“酆都历代冥王的纪实由专人所录,奉贡于四明长生台,然而洪荒乱世之中记载多有错漏,我想请你亲临酆都,帮我理一理那些宗卷,如何?”
      得了罢,这么麻烦的事还想劳烦我师父出阁,要知道天帝的传召他都爱去不去的。
      狴犴不置可否。
      然后下一刻,他看到师父随意点了点头:“好啊,我即刻就随你下去。”
      狴犴手上一用力,琴弦“啪”的一声,断了。
      师父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真去了酆都,凭这泰山君如此巧言令色,说不定就哄骗得师父忘了九霄天,忘了凌烟阁,忘了他这个徒弟!
      不行,他一定得跟着去。
      “绿猗古琴千金不换,就这么被你弄断了一根弦,真是可惜。”师父折扇轻摇,朝他抬了下下巴,“少年人心思难安,这样,去把探月书斋的书整了,整不完不许休息。”
      探月书斋,那几百个书架排布诡谲,师父从来不许青雀白雀帮他整理,理由是把书换了位置他就找不到了,数万年来堆积如山,可以说要多乱有多乱……为了把他支开,师父还真是煞费苦心!
      师父眼中的戏谑让狴犴有点难堪,他看着师父把那把扇子视如珍宝捧在掌心,不由愤而起身离去。
      那秋水纸扇师父后来也常拿在手中,狴犴看到过那扇面上的书画,雕栏玉砌的凌烟阁,还有绕着楼阁飞舞的青雀白雀,旁边题了两句诗——平生自有餐霞志,孤影凌烟水云间。
      竹清剑寒,孤影凌烟,或许在九霄天上做这个史官,从来都不是师父心之所向。
      所以在师父眼中,泰山君长幽俨然是六界中唯一理解他之人,是可以无话不谈的挚友,那狴犴算什么呢?什么小七,什么小老虎,他才不喜欢这种被当做宠物召之即来的感觉!

      凌烟阁顶层,探月书斋。
      原来书架的排布并非随意散乱,似乎是遵循了某种上古阵法,类似于现下神族流行的奇门遁甲机关术,要穿过一座座的书架,须得按照一定的步法,不然就会迷失其中,无法脱出。
      要他来整理所有的书架,或许是要考他前段时间阵法学得如何,但这可难不倒狴犴。
      狴犴脚下腾挪飞转,随手施法把四处散落的书简归回原处,须臾之间,已经整理了大半的书架。
      师父不只是书画双绝、剑术无双,他还博闻强记,是阵法之道的始祖。上古之时他曾经结合了五极战神的功法特点,编写了精妙绝伦的五极剑阵,大败沧流于南荒缗渊,立下了不世之功。但是出于谦虚,或者是要在天帝面前掩藏锋芒,师父在史书中仅用了寥寥数语。
      盖有五方玄尊,执兵列阵,败之于缗渊。天用大成,至于今不乱。
      当年红珊瑚下初见,狴犴讽刺师父的史书是“歌功颂德的一家之言”,彼时他确实是年幼无知,但现在的狴犴也无法理解,师父神通广大,有情同兄弟的四位战神,再加上一个极海龙族的帝君、一个执掌酆都的冥王做挚友,还有上古神祇的同袍情谊在,怎么会对天帝忌惮妥协至此呢?
      狴犴想起方才师父微醉之时,在泰山君面前流露的失落之态,还有泰山君看师父的目光,心里非常烦躁,连本来不算难的阵法都解不开了,被困在了两个书架之间。
      “甲逆而戊亦逆,甲顺而戊亦顺……这都是什么东西!”
      小老虎尝试数十次都没法解开,头痛极了,他双手一转聚起蓝色法光,准备把这些书架直接劈开拉倒,反正他可以用法术修复,下手之前,忽然想起师父曾经的教导——
      “控制你的脾气,狴犴,败亦何忧胜何喜呢。”
      狴犴双眸一凛,他环顾四周,发现这两座书架之间还别有洞天,不远处的地上铺着轻羽软垫,还有一架梨木雕刻的矮桌,上面同样杂乱,毛笔都没有好好的挂起来。
      看来师父在这书斋随坐而安,这里是他看书作画的一方小天地,不过也太邋遢了点罢,狴犴叹口气,认命地走上前,手上的法光变成了一块小小的抹布。

      矮桌上的书都是青玉竹简,上面雕刻的字迹清晰明秀,凌厉苍劲,正是师父亲手所作的神族史书,狴犴收拾的时候瞄了一眼,年代还挺久远,是《昆仑纪事·临曦本纪》,临曦自诞生到执政昆仑,再到身陨沉睡,历时三万载,在史书之中总共不过是数百文字而已。
      而这为数不多的文字中,大半用来描述临曦的外貌气质,另一大半,则都在讲述临曦和司月之神濯月、掌管东荒的太阳神羲和之间的纠葛情事,说是羲和痴恋临曦,以青丘为礼要嫁入六合神宫,做临曦的神后,临曦不为所动,反而心系彼时还是他座下掌案仙官的濯月。
      羲和数度纠缠胁迫,毫无尊神气度,临曦为了让她断情,一直态度冷漠。羲和传信曰东荒大难求临曦相助,临曦不理不睬,无助之际,羲和以身殉道护佑东荒,血脉化做日出之地,称为甘渊,自此青丘灵族与神族彻底割裂。而后来临曦身陨之前,出于愧疚之心,为青丘让出了三箭之地。
      至于濯月,她和临曦的过往被一笔带过,大概是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的戏码。濯月本是女娲法杖上的灵珠所化,生来就要献祭昆仑稳固天柱,临曦不忍,于是以身相替,最终元神尽散沉睡不醒。
      但临曦修为深厚,一个献祭的法阵原本不至身陨神销,史书的解释是,临曦此前曾替濯月抵挡飞升的雷劫,元神早就受了极重的创伤,根本承受不住法阵的反噬。
      而濯月飞升之后,隐居在昆仑山炎火峰的弱水之畔,再不过问六界诸事。
      天帝登基之后,敕封临曦为西方太极天皇大帝,执掌南北,统御众星,当然临曦早已陨灭,此神位不过是笼络众神的虚号,又为濯月上神尊号曰太华西真万炁祖母元君,众神呼其为“西王母”。
      昆仑旧事年代久远,直到南极战神的史书问世,临曦的形象才在新神族的心目中渐渐清晰,于是大家发现那个传说中风华绝代的昆仑少主,也不过是个为私情不顾大业的俗物。临曦为一人而舍众生,留下众神在洪荒混战十几万年,几乎生灵涂炭,直到天帝太昊登基,才为四海八荒换来了真正的和平。
      于是这份正统史书就达到了目的,众神开始信奉天帝才是真正的天地之主。

      南极战神曾经在临曦座下为将,形影相随,他必定是对其最为了解之人,所以临曦的传记才被认为极度可信。所以如果师父想维护临曦声名,大可在史书工笔之中为其美言一二。
      但是他没有。他任凭临曦君被人评说,也任凭西王母背上了无数后世的揣测。
      所以狴犴一度认为师父并不喜欢这位旧主,或者是有些厌恶,毕竟他年少而执政昆仑,凭借的不过是伏羲之子的身份,而那个时候师父已经镇守南荒功盖四海,却只能臣服座下。
      狴犴把史书仔细卷好,放回旁边对应的格子里,他发现旁边的格子全放的满满当当,都是画轴,然后矮桌上被刚刚的竹简压住的,也是一幅已经装好卷轴的彩绘图画。
      狴犴小心翼翼把毛笔拿起来,放到一边的清洗桶里,同时伸手用术法抹去画纸上污染的墨迹。
      这是一幅风景人物图,梨花若雪,草木幽深,然后是一个白衣青年的背影,他在树下盘腿而坐,膝盖上横着一方乌木古琴,因为学过琴,狴犴只凭一角就认出这是伏羲古制的七弦琴。
      人中战神少旸最喜白衣素绫,曾经被魔尊沧流感叹“千军万马避白衣”,莫不是这位师伯的肖像?但狴犴很快判断出来并不是,三师伯也不会弹琴,否则就不会让凌泽师兄跟着二师伯大地战神学琴了。
      还有一处不对劲,狴犴仔细看,发现这种白花并非梨花,花朵要更大更稀疏,或许是长白山曾经盛产的雪色玉兰,但远处的宫殿古朴恢宏,又不太像传说中晶莹剔透的露台神宫。
      如此便剩下一种可能,昆仑山,六合神宫,玉素花,伏羲琴,这就是那位英年早逝的天地之主。
      而旁边的格子里那千百幅画,通过墨水在画布背面的印迹,可以判断出来皆是同一图景,雪山,神宫,梨花,草木,还有同一个人抚琴的背影。无一例外。
      二十多万年前,师父和临曦的距离止步于此,咫尺天涯,二十多万年后,师父也只能在画中苦苦追忆,他没有画出临曦的面容,究竟是忘记了他的容貌,还是根本就不敢落笔?
      只有千百幅吗?对他的思念就只有这些吗?这种思念,和狴犴对母亲的那种一样吗?
      绝不可能。
      师父为什么坚持让狴犴学琴,那本古琴谱、《玉素》一曲又是何人所作?
      他让狴犴弹奏那以《凤求凰》闻名的绿猗古琴,听着狴犴的琴声,为此沉湎不已之时,脑海中想到的又是什么场景呢?
      一种无名的恐惧袭上心头,狴犴站在永远也走不出去的书架里,看着那幅画,看着那个亘古不移的孤独背影,呼吸越来越艰难,血气神脉都开始发冷。

      最终是泰山君帮他解开了阵法,狴犴从书架中走出来时姿态有些狼狈。
      泰山君一身黑衣身姿修长,斜身倚在不远处的柱子边,他打量着狴犴:“干活累坏了罢。”
      泰山君长幽的原身是泰山山顶的一块青石,上古之时南极战神在东荒一场恶战之后,落脚泰山清泉濯浴,在青石上以承影剑刻下诗句“长幽泉水上,此地有清凉。为我无时去,相期在过乡”,而后潇洒离去,此后青石吸收日月灵气,终得化身为神,以“长幽”为名,自封为泰山山神。
      长幽既是清淮的挚友,也是他最忠实的追随者,洪荒乱世中众神争权夺利,酆都大帝这一神位无以为继,临曦创立的轮回秩序岌岌可危,为了让清淮安心,长幽毅然身入酆都,闯过九十九级天道神劫,接下了冥王的位置,连任至今十万余年。
      或许泰山君的无私付出中还掺杂了别的什么。狴犴并不很想跟他说话,他只是淡淡行礼道谢。
      “清淮的剑术仙法造诣深厚,如今收你入座下,必然以毕生所得倾囊而授,你这小老虎倒是幸运极了。”泰山君淡笑着道:“自从做了史官,或者缗渊之战后他就再未真正开怀,始终拒人千里,而你倒像是个例外,或许本座应该早点劝他收徒。总之好好陪伴他罢!”
      狴犴心头火起,他昂起头,和这位位高权重的酆都之主对视,眼睛里冷光湛然。
      “泰山君阁下,既然决意与师父以挚友相交,那就拜托您藏得更好一点,更不要试图把这种不见光的感情托付给我,您当我是什么人?我可只是他的徒弟!”
      泰山君垂眸注视着他,用一种大人看小孩子的姿态,叹道:“你和你父君还真毫不相像。”
      狴犴干巴巴道:“我从来不像任何人。”

      “我明白了。”白江河干脆果断道:“南极战神或许钟情于临曦,和羲和一样求之不得,临曦为西王母而死,清淮忌恨于此,于是在史书中直言不讳,任由西王母被六界唾骂至今。而他最难忘的记忆一定是站在树下偷偷听临曦弹琴,于是一直重复画这幅场景,但是图画没有声音,于是他用你聊以替代。”
      狴犴盯着自己衣袖上的花纹出神,他低声道:“师父没有这么不堪。”
      白江河一摊手:“这是最符合事实的真相。”
      “我口误了。”狴犴坐直身体,肃然道:“青史绝笔只为道出事实,师父并无过错,至于对临曦君本身竭尽努力的追念,这种忠忱或是深情,也不能称之为不堪。”
      “至于这样么?”白江河悠悠地说:“堂堂龙七殿下,莫不是甘愿被当做替身?”
      “我何德何能,怎么配当伏羲之子的替身?”狴犴语气有点自嘲:“很久之后我才理解泰山君说的话,父王对我不好,不是因为他不在乎父子亲缘,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我。而师父地位尊崇,从不受天理伦常的限制,世间之物皆可信手拈来,他不选择,也只是因为他不喜欢罢了。”
      也就是说,狴犴觉得南极战神不跟他在一起,不是因为顾及师徒之间的天理伦常,只是因为他不喜欢狴犴,那他觉得他师父喜欢谁呢?那个一逝不归的伏羲之子吗?
      作为一个旁观者,白江河有种直觉,事实并非如此。南极战神浮于三清之上,从未有过任何私心情愫,在这种一视同仁的淡薄中,狴犴是唯一独特的一个,而这种独特也不是因为所谓的师徒情分。
      但曾经的狴犴双目不明,加上心绪敏感,或许这段感情的悲剧,还是他自己造成的。
      白江河叹了一声,拍一拍消沉的小外甥:“何苦呢,阿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