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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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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白月是那只兔妖?”琼楼没有忘记他拼死护住的兔儿精。
苏暮疼糊涂了,以为自己仍然身在梦中,他坐起身,背后不停流血,他却恍若未觉,连掉在身上的药瓶落地,都不曾去看一眼。
小狐狸向曾经的故人招手:“是呀,他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他说的没错。我的朋友都不在了,死在大火里……”
“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苏暮笑着喃喃。
琼楼走到他身边,鬼使神差地,在床边坐下,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实际上他应该立刻打断他的胡言乱语,但他并没有。
只是苏暮神神叨叨的时候,琼楼环顾他重新搭建的小屋子,这里的条件比人间的监狱还要差。
遮不住风,挡不住雨,巴掌大的地方,石头做的床,硬邦邦的,铺了草垛上去,垫一层粗布,就可以睡下了。
炉灶摧毁过一次,无法复原,只能用柴堆生火做饭,铁锅底部烧得漆黑,那锅子看来用过许久了,这里物资贫乏,恐怕也找不到第二只这样的铁锅。
苏暮说的时候,肚皮在咕咕作响,但他毫不在意,眉眼弯弯地笑着,即便脸上有灰尘,他笑起来依然是掩不住的漂亮。
“东边的苏玉,南边的苏慎,还有几个外姓族人,杨衣衣,你记得吗,你还说她长得很漂亮。”苏暮眼也不错地注视他:“琼楼,你喜欢她吗?”
天帝陛下怎么会记得那种无关紧要的小狐狸精,他只是皱起眉头道:“这就是你住的地方?住了五百年?”
那日来之后,直接将他的草屋摧毁,没有细看屋内,想不到竟是这番落魄模样,别说是挑剔的人,就是不挑剔的最低级的妖,恐怕也瞧不上。
但这些都不是他这个天帝应该关心的。
苏暮没有得到答案,对方似乎不愿意回答他,原来在梦里,天帝陛下也不屑与他有任何牵连。
一如五百年前,他恳求琼楼饶恕狐族,然而无济于事,天规难违,天道无情,更何况主宰三界的九重天帝君。
但是,真的不恨吗?
五百年前,让他别死,又要与他恩断义绝。那时候,没有忘记青丘之前,琼楼说了什么,可惜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因为没有听清楚,天帝陛下不想让他听见,即便那句话是对他说的。
“你不应直呼孤的名讳。”天帝陛下不悦地提醒他:“你僭越了,狐妖。”
苏暮一哆嗦,似乎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在梦里,他回头发现靠着的地方,蹭满了剑伤流出的血迹,这时候,疼痛才刺激他变得清醒。
“……”苏暮脸上的笑容僵住,笑意顿时烟消云散,目光淡漠起来,从回忆中清醒后,他整个人变得疏离而恭敬,他无法控制千秋留下的伤口,只能任由疼痛肆虐。
面白如纸的狐妖,大限将至,他是青丘苏氏狐族最后一只狐妖。往后没有他了,青丘狐族,也就彻底消亡了。
芸芸众生,少了一只狐狸,天照样转,神仙们的日子也照样过。
苏暮艰难地坐起来,他下床时,因为四肢疲软发力,再加上失血造成的头晕,眼前一黑就从床上摔了下去。
琼楼立刻伸手,但很快意识到不对,那手悬在半空,五指蜷了蜷,收回身后,脊背笔挺地、威严地伫立着,只拉低了视线觑视他。
“……小妖参见天帝陛下。”苏暮跪坐起来,他的动作十分缓慢,连说话都很慢,像行将就木的耄耋老翁。
“…不知陛下造访,有失远迎,陛下若想要我的心头血,拿剑刺心口就行了。”苏暮的语气平平静静的,他整个人都很淡然,似乎已经习惯了。
琼楼却略觉不适,他稍稍后退,垂眸望向他。
没想到大胆的狐妖竟敢抬头,然后面白如纸地冲他笑了一下,他伸手,实在是太瘦了,身形枯槁,五指如柴,苏暮指了下心脏的位置。
那里的皮肤上有无数道伤痕,五百年里,好了又伤,伤了又好。才开始,恢复得很快,后来,连相柳都无法频繁地治愈,新伤叠旧伤,胸前的皮肤斑驳难看。
因为他的动作,左臂的重明锁叮铃细响。
狐妖可能觉得有点难受,右手按住左手,不再轻易动弹了,他看出天帝陛下眼中的嫌恶,便惴惴地低下头,跪坐回去,一动不动地僵坐。
“起来。”琼楼不喜欢他这落魄的模样,总觉得狐妖在演什么苦肉计,而他冷硬如冰的心脏,恰好为此像被刺了一下,这令他百般不适。
苏暮撑住床,试图站起,然后千秋与重明锁这两样神器都加诸于身,换作别的精怪,没有相柳护持,恐怕当场就魂飞魄散了。
更何况是无法使出妖力的小小狐妖。
“陛下,我实在动不了,若陛下眼见心烦…请回灵山去吧,苍梧不是什么好地方,帝君天潢贵胄之躯,不应在此地久留。”苏暮低垂脑袋,或深或浅地呼吸。
这一番话实在体面,但琼楼总觉得他不应该是这样。
这样,说话体面,态度也温和,不会闹也不会求饶,情绪没什么起落,整个人哪怕大限将至,也四平八稳,仿佛坦然地接受施加于他身上的一切。
——“陛下,唯有解开心结,借助狐妖取得相柳血,方能救下紫微神君,陛下,请三思。”白胡子老医官们都这么说。
“……”倘若为此屈尊,情有可原,毕竟他不是因为同情妖怪,而是因为要救老师。
琼楼已经很久不弯身了,当他弯下身去抓苏暮的手腕时,某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掠过心头,他皱紧眉头,到底没有发作,一把将狐妖拽起来,扔回床里。
“孤若遣天宫的仙奴来服侍你,你的病能好吗?”琼楼略显焦躁地问,他不知道心里那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于是有些不耐烦。
苏暮垂眸浅笑,反问他:“请问陛下,我有病吗?我无碍啊。”
“陛下若要取心头血,尽管取出宝剑,当胸穿过便是。”他无所谓道。
琼楼狠狠盯住他,若千秋再扎一次,这狐妖的命,就是去了地府,阎王爷都保不住他!
“你一心求死?”琼楼压低嗓音问道。
苏暮压根不明白他深夜出现在苍梧做什么,总之天帝陛下大抵瞧不上他,他要做的无非就是取心头血救心爱之人。
“…陛下请放心,我这两日因仙君守着,没有机会服用我族毒药…毒性稍减,只管取了血回去救人便是。”苏暮想一个人静静,便急着送客:“千秋扎不死我,下次陛下再来取血,我不会跑的。”
琼楼沉默,他伸手,神力催使掉落在地的药瓶回到他手上,他攒紧五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莫名其妙的情绪,莫名其妙的狐妖,来苍梧就是莫名其妙的错误。
“是啊,”帝君冷笑,“祸害遗千年。”
于是苏暮也笑了一下:“陛下,还是笑起来好看些。倘若对着心爱之人多笑笑,我想那人…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那时候,琼楼唯一一次对他透露真心,虽然不是给他的,但小狐妖还是祝福了他喜欢的人,他鼓励他:“你多笑一笑,他肯定会喜欢你。”
彼时尚未承袭天道的琼楼,远没有今日这般冷漠和高傲,他甚至略显忐忑地问:“真的吗?”
“真的。”苏暮拍拍他的肩膀,在心里对他说,因为你每次笑,我都很喜欢。
琼楼有种被戳穿心事的尴尬,恼羞成怒,千秋出现在他手中,挥剑一指,削断了狐妖散落的头发,剑尖抵住他喉头,轻轻一送,便能了解这祸害的性命。
但…就像那天一样,往前送的剑,硬生生止住,到底没有彻底扎进去。
苏暮说了这么多话,实在很累了,他无法再勉力支撑身体去应付琼楼,虽然心里千百个不情愿,让对方看到自己不堪又落拓的一面,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认命。
苏暮伸手,枯瘦如柴的手指,苍白无力,一直在颤抖,他拨开衣襟。
琼楼愕然收剑:“大胆狐妖,你要作甚?”
他可没忘了,传闻中的狐妖,都是会勾引人心的个中好手。
“…我没有妖力,不会蛊惑人心…”苏暮看穿他心底所想,这一点令高傲的天帝愈发懊恼,于是更加不悦地瞪着他。
苏暮解开单薄的衣襟后,稍稍往下一拂领口,就露出白皙的胸口,然而在心脏位置,那些皮肤就像碎成若干块又拼起来,伤痕累累如同蛛网。
琼楼惊住了,瞳孔骤然缩紧,心脏猛地一沉,千秋消散,他拧紧两道英挺的眉毛:“你这是…”
“取血留下的伤,陛下看够了吗?本就丑陋,我就是如此卑贱的妖怪,陛下若是厌恶,就尽早回灵山去。”苏暮将衣领收拢,嫣然一笑:“毕竟神仙,都该住在干净的、高高的、没有妖孽的九重天上。”
琼楼哽住,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狐妖看似温和柔弱,实则牙尖嘴利,很会些阴阳怪气,气人得很。
总之,能把天帝陛下气得脸面铁青。
然而出乎苏暮意料的是,琼楼反而没走,在他身旁坐下,神威骤至,便压得狐妖无法动弹。
紧接着,苏暮眼睁睁地看着,天帝陛下拨开他的衣领,把衣襟扯下来,露出了胸口斑驳破碎的皮肤,还有后背渗血的剑伤。
苍袇包扎用的纱布,已经一片血色。
琼楼取出苍袇交给他的灵药,是一些药粉,洒在胸前与后背的伤口上,然后重新给苏暮包扎。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但一刻也没有迟疑和停顿。
连他自己都惊讶,他从未如此照料过紫微,但只是一只小狐妖,他却纡尊降贵地做了这些事。
上药,换纱布,然后把衣带给他系回去。
琼楼抬头,苏暮有些恍惚地看着他,微微压低嗓音:“你回来了吗,琼楼哥哥?”
后知后觉的天帝终于发现,这只狐妖的心病,恐怕是永远活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