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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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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苍袇留在苍梧,幸好这地方虽然偏僻荒凉、人迹罕见,好在药材丰富,什么样的草药都能找到。
自苏暮受伤那天起,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昏睡,即便清醒,也不过短暂的一两个时辰。苍袇自然承担起照顾他的重任。
好端端的天官,此刻竟要来照顾一个身负相柳的小狐妖,苍袇每每想起,都颇觉好笑,索性医者慈悲为怀,他倒也尽心尽责。
千秋留下的剑伤无法痊愈,只能每日更换纱布,每次纱布取下来,内里都是浸红了的,全是血。
偶尔连苍袇这样经验老道的医者都会怀疑,妖体内真有这么多血吗?
与之相应的是,苏暮的身体状况也一天比一天差,他整个人江河日下,连白头发都有了。
他清醒时,苍袇在旁边清洗新摘回的草药,嘀嘀咕咕:“你这小妖,明明有相柳精魄护体,该是年纪轻轻才对,怎么也像我这活了上千年的白胡子老头,还长白发?”
苏暮赧然:“仙君不必为我费心,我命不久矣,药石罔效。”
苍袇手中动作顿停,他望向苏暮,吃笑道:“你明明是个妖怪,却如此温文懂礼,放到人间,该是哪家大户屋里头一个书生。”
苏暮笑着摇头:“我从不看书,也不爱看书,仙君实在抬举。”
苍袇把药草放进石臼里,用石棍碾磨舂碎,沉默许久,才叹息道:“小妖怪,你有心病,沉积上百年,即便治好了你的身体,恐怕你的心病也会将你拖垮。”
苏暮好奇:“那…仙君可知道,我的心病是什么?”
苍袇忽地探头盯住他:“你的心病,只有你自己知道。”
苏暮愣住,老仙君的视线,仿佛穿透他的皮囊,一直望进他心底,恍惚间,还以为面前的老神仙也知道了那些旧事,但青丘的事,早已随狐族湮灭,而无人知晓。
“……”苏暮笑了笑:“老仙君,医者慈悲为怀,你想救我?”
苍袇叹气:“不为你,为了紫微神君,也是要救你的。”
“可我有心病,你救不了我。”苏暮说出他心底所想。
苍袇沉思良久,直言不讳道:“狐妖,你比老仙想象中的聪明,你…叫什么名字?”
“青丘狐族…苏暮,”他轻笑,“仙君是神仙,自然记不得小妖的名姓,那日陛下来时,我告诉过他的。”
而苍袇就在旁边,也应该听到了,但一个妖怪的名字,他堂堂神仙自然不会费心思去记,此刻被点破,面生赧然,尴尬一笑:“哎呀,你这小狐妖,甭挖苦我这老人家啦。”
苏暮斜歪身子,靠在床头,有些困倦,他半闭眼睛呢喃:“老人家,快回天上去吧……何必在这里受苦,苍梧荒僻得很……这里,连只兔子都不来呢。”
苍袇和他相处这些天,老人家见多识广,岂能不明白苏暮是在劝他回灵山,既然他的身体没救了,也就别白费心思。
至于那句兔子都不来——
苍袇慈祥地笑道:“小狐妖,你当日那般吓唬兔儿精,为的是护他周全,莫使陛下迁怒于他,现在也知道,自己没朋友啦?”
苏暮掀开眼帘,盯着身下拥的粗布棉被,感觉很冷,就被杯子拥得更加紧,喃喃低语:“他是这五百年间,第三个和我说话的活物。”
“哦?第一个是谁?”苍袇一边制药,一边与他聊天。
苏暮蜷缩起来,咳嗽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菏泽,是度干的师父。”
苍袇想了想:“他啊,去镇守地府啦。”
苏暮笑了下:“总比守苍梧好。”
苍袇问:“第二个呢?”
“度干,”苏暮说,“带我上斩神台,说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那小子…”苍袇回忆道:“铁面无情得很。”
“毕竟是将军,慈不掌兵,日后他的前程,定然比他师父要好些。”苏暮并不怨恨,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奉命行事,更何况没有他们,恐怕他真要孤寂死了。
苍袇对此不置一词,他把药倒进石锅里煎熬,沉默良久,忽然说:“小狐妖,我帮你,让你见到陛下,你的心病,能好么?”
“……”苏暮总是温和带笑,轻言细语:“老人家,我只是个妖怪,您是神仙,不必将我挂在心上。我的心病…即便他来了,也无法医。能医我的人,早就不在了。”
“你是说,青丘狐族。”苍袇无意触及他伤疤,但青丘变故,在当年,绝对是震惊三界的大事件。
等了许久,苏暮没有回答,苍袇站起来一瞅,那小狐妖已经沉沉睡去了,而即便在梦中,他也冷汗不止,因做了噩梦而不停发抖。
至于锅里那碗药,连为他续命都谈不上,也只能止痛。
苍袇思虑良久,决定动身回一趟灵山,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苏暮就这样消沉下去,若心病不解,迟早狐妖是要死的,真有那一天,哪怕相柳都护不住他那颗死心。
*
灵山。
琼楼在蓬莱殿守着紫微神君,门口的侍卫回禀道:“陛下,医仙苍袇求见。”
琼楼记得他在苍梧想法子:“他回来做什么?”
侍卫说:“仙君只说有要事相商,看上去十分着急。”
琼楼起身,负手而立:“让他进来。”
苍袇进来后,先作揖行礼:“帝君,老臣有一事恳求。”
天帝盯着他,威严肃穆,神威将老仙君环绕,那是在警告他不要胡言乱语。
苍袇叹气:“老仙恳请帝君,哪怕是为紫微神君着想,也去见一见苍梧山那只青丘狐妖。”
神威骤至,苍袇不受控制地弯了膝盖,跪倒在地,然而坚决不改自己的恳求,义正言辞道:“狐妖患的是心病。恕臣直言,这病与青丘、与陛下必有相关。老仙听闻,五百年前,陛下为克魔尊,受重伤失落于青丘,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兴许狐妖的心病,与那时有关。”
“青丘私藏凶兽,早就在天火中灭了,他的心病,与我何干?”
“那是因为陛下忘记了!”苍袇据理力争:“陛下或许不记得,我与老医仙裘仁那时为陛下疗伤,陛下昏迷中所念的名字,并非紫微神君。”
“可惜当时我与老医仙皆未在意,因为那个名字,在九重天上从未听说过。”苍袇苦笑:“这也是臣回来求陛下的原因……那个名字,老仙近日,终于知道是谁了。”
琼楼若有所觉,愈发严厉地注视苍袇:“是谁。”
“…苏暮。”
仿佛晴天霹雳,又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琼楼站得笔直的身体,竟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动摇。
是的,那狐妖的名字,在那天下午,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时,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但他是主宰三界的天帝,不该为一个妖怪动摇。
所以理所当然地忽视了,千秋刺入狐妖身体时,握剑的手竟然因此而微微颤抖。
“当年的事,陛下刻意忘记了,难道连陛下不好奇么,为什么狐妖念念不忘,而陛下…要将那段往事封印?”苍袇叹气。
琼楼回头望向昏迷不醒的紫微,沉默不言,侧颜线条绷紧,看来正在沉思。
苍袇趁热打铁道:“陛下若去见那狐妖,一来说不定能捡回从前记忆,二来解了狐妖心结,保住他的性命,救活紫微神君,一石二鸟。”
“当年那件事,我为何封印?”琼楼低声呢喃,像是在对着昏睡的紫微说的,可惜似乎永远都得不到答案了。
苍袇只能站在旁观者角度,猜测当年虚实:“陛下从青丘回来后,一病不起,是紫微神君做主,将陛下带回的狐妖以重明锁扣押在苍梧,然后神君损耗神力为陛下疗伤,陛下醒了,他却倒下了。”
“嗣后不久,陛下去了一趟苍梧,回来就封印了自己的记忆,一直到如今。”
“我去过苍梧?”
“去过。”苍袇苦笑:“不过那时陛下来去匆匆,众仙家也只道陛下是去看那里关押的犯事小仙。如今想来,陛下或许,去见过那只狐妖。”
琼楼负手,陷入沉思。
苍袇深深作揖,沉默不言,他在等待答案。
过去了很久,久到这样的时间,放在人间,或许已经过去了个把月,琼楼才嗓音沙哑地开口:“你说,只有解开狐妖心结,才能借助他的相柳血,救活老师。”
苍袇没有否认:“这的确是最快的方法。”
“区区下界妖精,救活紫微神君后,孤绝不饶他。”天帝做出了决断。
苍袇拱手:“帝君英明。”
老医仙心里松口气,都这样说了,想来他应该是劝动这位孤傲的陛下了。
希望那狐妖……老神仙心里竟默默地为妖怪祝祷起来……希望苏暮,如愿以偿见到想见的人,会开心一些。
那小狐狸看上去,已经五百年没有真正地笑过了。
*
这天晚上,苏暮醒来,没有看见苍袇,老医仙果然如他所劝,弃暗投明,离开苍梧囚神地,大抵是回灵山去了。
白月走了,琼楼走了,苍袇也走了。
他们走之后没多久,无人添火的柴堆熄灭,架子上的铁锅也凉下来。
苍袇走之前熬了粥,这会儿都放冷了,苏暮肚子饿,但并不想爬起来吃。
吃不吃饭,对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他更惊讶的是,他已服用青丘毒药五百年,却还是没死。
果然要杀死自己,比他想象中更加困难。
本以为千秋刺这一剑,这次一睡,决计醒不过来,想不到,还是醒了。
苍梧深山里,连虫鸣都听不见。
苏暮闭上眼睛,想象小时候阿娘哄他睡觉,蚊蚋细语,阿娘的掌心温和,轻轻拍他后背,可是后背,是千秋留下的剑伤,疼痛难忍,奇痒无比。
苏暮睁开眼睛,一瓶药投进他怀里。
“白月?”苏暮惊喜地望去。
尊贵的天帝陛下即便身穿常服,也无法掩盖他的天人之姿,俊美无俦,举世无双,玉冠、浓眉、桃花眼与薄唇。
“…原来是做梦。”苏暮有些失望,不过仍是笑着的:“琼楼,阿娘不在,你来哄我睡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