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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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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只有在梦中,狐狸才会流露出那样迷恋又不舍的眼神。
而琼楼身为尊贵的三界主宰,从来不为情爱所动,唯一能牵绊他那颗铁石心的,唯有紫微神君而已。
他厌恶苏暮那样的眼神,就好像这狐妖有多喜欢他似的。
高高在上的神仙们,从来不将妖怪的爱慕放在眼里,甚至引以为侮辱。毕竟,妖就是妖,下界之物,难登大雅之堂。
连人间都分三六九等、长幼尊卑,更何况高居于灵山之上的众仙,只会比凡人们更重视身份和地位。
琼楼没有那样宽宥的心肠,会原谅一个胆敢对他动欲念的狐妖,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
刹那间,神威犹如千钧重担,从苏暮头顶压下来。
中毒已深的狐妖自然无法承受,霎时间,他整张脸都褪去血色,摔倒在床边,无力爬起。
神威渗入骨血,搅动皮肉,近乎撕心裂肺的疼痛,苏暮已经彻底清醒了,他撑住床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重明锁轻轻摇动,苏暮吐出一口血,趴在床边,一动不动。
琼楼收了神威,警告道:“不许再直呼孤的名讳。”
苏暮闭上眼睛,也不敢再直呼了,他撑住床沿,过了许久才缓过来,慢吞吞地爬起身,四肢不停发抖。
像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他哆哆嗦嗦地下了床,然后屈膝跪下,畏惧又敬重:“请陛下恕罪,小妖…再不敢了。”
琼楼下意识后退,最后半步硬生生止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后退,但似乎,无法再接受这只狐妖的跪拜了。
他伸手一拂,烦厌地说:“去床上。”
苏暮身体微僵,点了点头,又慢吞吞地爬回床上。
再抬头时,那样迷恋与爱慕的眼神全然不见,取而代之一种毫无情绪的冷漠,如同冰冷的无机质,淡淡地凝视着床面,像个没有魂魄的人。
如同刚才,琼楼让他不要僭越时,那样冰冷的眼神,一模一样。
这狐妖,一面阴阳怪气冷漠至极,一面又沉溺旧梦不肯醒来。
当初在青丘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真的认识他吗?他们之间又有什么交集?才让狐妖露出那样动容的神情。
琼楼微微蹙眉。
然而他的脑海里,并没有关于青丘的记忆,更没有苏暮这个人的存在,就说明,这狐妖也不是多么重要。
不过……
琼楼负手凝视他:“狐妖,你的心结是什么,与青丘事变有关?”
“我…并无心结。”苏暮低着头,走了个神,他想起一件事,这五百年来一直在幻想的事。
倘若再一次与琼楼重逢,他会有多激动,青丘那场大火与苍梧山的告别之后,苏暮就明白,爱也好,恨也罢,这天地间,能与他和青丘皆有牵连的,只有琼楼了。
他其实偶尔也会幻想,假如他问琼楼,他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青丘已经没了,他身负相柳,迟早也会成为三界众矢之的,受困于绝境,然后魂飞魄散。既然每一条可预见的路,都导向必死的结局,为什么在这之前,他不能好好的,向琼楼表达他的心意呢?
告诉琼楼,这五百年里,他有多恨他,又有多想他。
但是,当他们再次相遇,当初的琼楼大概就已预见今日,所以他宁肯将那段记忆掐灭,也不给苏暮半点机会去质问和羞辱他。
真是…料事如神、面面俱到的天帝陛下。
苏暮甚至笑了一下,那笑容十分凉薄,衬着他苍白的病容,显得尤为刺眼,他好笑地重复:“小妖没有心结,劳陛下挂心了。”
回应他的,是琼楼不耐烦的神威压制,他伸手,冰凉的指尖点在狐妖眉心:“孤本想好好盘问你,你实在不识抬举。”
一点金光自指间蒙生,旋即一晃眼,便钻进了苏暮的眉心。
琼楼闭上眼睛,苏暮瞪大双眼,无力抵抗,昏睡过去。
入梦术这样的手段,历来不大光明,要不是琼楼急着解开狐妖心结,也不会直接这样堂而皇之的入梦。
与狐妖待在一处,总觉得心里像是憋着了什么,叫人堵得慌,干脆快点把事情解决了,也好返回灵山照顾紫微。
琼楼从来没有入过别人的梦,神识刚进去时,还以为自己的术法弄错了。
四周一片漆黑,苏暮的梦里,什么也没有。
琼楼伸手,指尖冒出一窜火苗,照亮了方寸的距离,他皱紧眉头,在这样不着边际的黑暗中,快步寻找出路。
能施展入梦术的人,必然法力高强,琼楼自信神力深厚,应当不会出错,那么眼前的情况,就只能说明一点,苏暮没有梦。
或者,他已经万念俱灰。
面前忽然有橙红的光亮,扑面而来一股热浪,琼楼疾步上前。
黑夜笼罩的天地间,唯有一场滔天大火,那是青丘最后的时光!
琼楼熄灭指尖照明的火焰,他不自觉地加快步伐,结界阻挡了他前进的脚步,他无法靠近燃烧中的青丘。
这就是狐妖的心结?
是——早已消失的青丘!
琼楼停下步伐,身边忽然多了一道身影,他回头望去。
少年时的狐妖,唇红齿白,容貌尚显青涩,但他的面孔却一片惨白,他踉踉跄跄地奔向青丘。
琼楼下意识抓住他,低沉地提醒:“着火了,不要靠近。”
苏暮全然不觉,他一个劲地跑向天火蔓延的青丘,琼楼攥不住他,松开手,苏暮的身影没入大火中。
紧接着,火势瞬间熄灭,四周又复归一片黑暗。
琼楼听见有人在哭泣,那哭声自身后传来,撕心裂肺,嚎啕怒吼。
他回过身来,苏暮跪在他身前,四肢着地,伏首跪拜,再直起身,再伏首跪拜,哭着恳求:“求陛下宽恕我族!”他的额头磕出了血。
琼楼有一丝恍惚,他让开身去,苏暮朝着青丘的方向,不停地跪拜恳求。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时候,没有奇迹发生。
琼楼心神俱震,他疾步后退,再睁眼,竟然在仓皇之下,退出了苏暮的梦境。
破败的草屋里,唯有一根烛火照明,光芒低微,渺无希望。
当初,为什么要降下天火灭了青丘?仅仅是因为,相柳精魄?
重明锁轻响,琼楼骤然清醒过来。
苏暮还在昏睡中,眉头紧紧地拧着。
这只狐妖,五百年间,一直活在这样不得解脱的梦里吗?
琼楼伸手,再次点在他眉心。
苏暮从噩梦中惊醒,醒来的瞬间,双眼瞪大,瞳孔骤然缩紧,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不在梦里,而琼楼刚才入了他的梦,他按住心口,心脏跳得太快,仿佛下一秒就会骤停。
“你的心结是青丘。”笃定的语气。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脑海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怎么还没走。
苏暮缓缓转动眼珠,他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躺在冰冷的草垛铺成的床上,无数次幻想的相逢,在现实面前支离破碎。
而除了一声叹息,他竟然什么都做不到。
苏暮望向天帝,缓慢而冷静:“陛下,我没有心结。”
琼楼忽然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探向他额头,拂开遮挡额首的碎发,检视那里有没有伤口。
苏暮吓了一跳,下意识躲避。
琼楼瞥了他一眼,放开他道:“孤要你解开心结。”
“……”苏暮只觉得好笑:“陛下贵为三界至尊,通天彻地无所不能。可陛下有没有听说过,心是最难测的。即便是天帝,也不能随意掌管他人的心结吧。”
琼楼负手,高傲道:“既然孤已知晓你的心,自然有办法让你心结舒展。到时候,你要保住这条命,救回紫微神君。”
“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那是你的荣幸,狐妖。”
“为什么?”
“他是上古神,而你只是妖。”
“三六九等,神仙人妖……”苏暮笑起来:“所以你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降下天火,杀了我所有的亲人朋友……呵。”
琼楼脸色有些挂不住,他负手而立,面色铁青:“青丘犯了错,当罚则罚,与神妖之别无关。”
苏暮漠然道:“我的心结不是青丘。”
“何必嘴硬。”琼楼拂袖,他在苏暮的梦里,都看见了,那场经久不息的天火,那些无声无息的消亡。
苏暮垂低眼帘,只觉得冷,琼楼在这里,反而更冷了。
身上的被褥并不怎么厚,还是上次白月给他带来的,说是里边塞了许多兔毛,然而草屋重建后,被褥破了,兔毛也散了,一点都不暖和。
苏暮嫣然一笑,那笑半真半假,似敷衍又似认真:“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他躺回去,闭上眼睛:“我要好好休息,才能养好病,为陛下的老师放血疗伤,陛下若无要事,请自便吧。”
这样无趣,这样无礼,琼楼应该是拂袖而去。
苏暮几乎能想象到,他在一个小妖怪手上吃了瘪,难看的表情和眼底的愠色,那可是高傲无匹、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天帝陛下。
没想到,他们的重逢是这样的。苏暮有些想笑,早知道是今日这般光景,这五百年间还幻想些什么,真是…不知羞。
时间一点点过去,身体也在一点点变冷,唯一的一根蜡烛燃到尽头,也熄灭了,四周沉入黑暗,苏暮半梦半醒。
有人在床边坐下,苏暮昏昏沉沉地,醒不过来,只觉得那个人握住了他的手,温暖、干燥,大拇指拂拭他的脉搏,似乎在确认他还活着。
很熟悉的气息,狐狸总是能轻易地分别出气味,他张了张嘴。
嘴唇太干,以至于双唇像结住了,无力地翕动,那人俯下身来,温柔低沉的嗓音:“苏暮…苏暮…”
苏暮被他握着,既悲又喜,一定是做梦了,他微微撇开唇角:“琼楼哥哥。”
“你心里有我。”他说。
苏暮咬紧下唇,不说话了。
对方没有得到回应,不依不饶地弯下身,贴近他,几乎将他削瘦的身体整个笼罩在自己怀中,那么温柔和缓、温暖贴心:“告诉孤…你心里…是不是…肖想着……”
天帝。
苏暮骤然掀开眼帘,浑身被冷汗打湿,他呼吸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不…是…”
琼楼松开他,面上挂着嘲哂的冷笑,他环抱双臂,倨傲地揭穿:“狐妖,你的心思,可太好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