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不登门已久》素盏呜

2、第 2 章

　　2.

　　据说当今的天帝有一位十分敬重，视之如至亲的老师，这位帝师是上古神仙。

　　三界秩序建立这万年来，连天帝都更替了三位，唯独那些个上古遗下的神衹，要么子嗣相传，要么精魄重生，世世享有万众无匹的崇高地位，连见了天帝都可以直呼其名。

　　上古神明是天地诞生、鸿蒙之初时就存在了的，相传在天地昏暗、日月无光的洪荒时期，上古众神为缔造和维护天地秩序，联手镇压妖邪，诸多上古凶神如相柳、饕餮，便封印于那时。

　　天帝一脉也是上古神，不过新继任的这位天帝陛下尚且年轻，继位不过五百多年，论年岁，更是远少于从前那两位三界主宰。

　　今上年少时，受教于紫微山，得上古神君紫微君庇佑教导。

　　奈何天帝继位后不久，紫微君因痼疾复发，从此昏迷不醒，靠天帝千方百计搜集来的灵药续命，这灵药中有一味，便是相柳血。

　　*

　　苏暮不是第一次来斩神台了。

　　方脸天将名叫度干，三百年前接替了师父的职位，负责往来灵山与苍梧，镇守苍梧囚神地。

　　度干寡言冷语，三百年来，苏暮没有听他开口说过一句话，只头一回见面时，这位天将将他推到台子上，以对待重刑罪犯冷酷无情的态度，指挥天兵在他心口插了一刀。

　　往后三百年，度干只消一招手，天兵立刻领命上前，将附着灵力的催血刃插进狐妖的身体里，取心头血。

　　而取这心头血，也有讲究。

　　相柳精魄非寻常可见，必得千钧一发、情势危急时，方才现身一观。

　　为此，天界想了个极损阴德的法子，将狐妖投进轮回镜里，让他置身当年青丘狐族灭族那一场天火中，狐妖受激倒地的瞬间，以催血刃刺穿心头，如此可得相柳心头血。

　　*

　　似乎身后那致命一剑，出自于尊贵无匹的天帝陛下。

　　苏暮倒在大火中，他竭力睁大双眼，却只看见葬身火海的亲朋故旧，他们的哀嚎、惨叫不绝于耳，这五百年来，从未止息。

　　苏暮伸出手，想要抓住着火的阿娘，他的眼眶早已干涩，无法流下眼泪。

　　身后，琼楼半蹲下身，抓住他的肩膀：“孤不会杀你，但也不会放你，苏暮，此生你都无法摆脱。”

　　摆脱…什么？

　　*

　　苏暮骤然掀开眼帘，他按住心口，那把剑已经不在了，唯余刺穿心脏时尖锐的疼痛，经久不散，他躺在草席上，汗流如瀑，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每次取血结束，天兵们会将他送回苍梧，扔到他院门口的草席上，然后飘然离去。

　　对待身负凶兽精魄的妖族，他们从来不吝各种残酷手段。

　　苏暮躺了一会儿，撑着地面，自草席间坐起，这时候，苍梧的天已经黑了。

　　白月那只小兔子也不在了。

　　苏暮忽然觉出一丝孤独。

　　从前白月这位小友隔三差五窜进山里来找他，或是帮他劈柴生火，或是抱着他的大腿求他讲故事，或是要草编的蚂蚱，吵吵嚷嚷，喧闹不已。

　　他突然也不在了，苏暮感到的却不是清静，而是孤独。

　　然而实际上，他在苍梧深山里，除了天兵天将，也没见过别的人，他就习惯孤独了。

　　黑夜，漫天繁星。

　　苏暮抬头望天，想起从前在青丘时，他若在外胡闹，回家晚了，阿爷阿娘会为他留一盏长明灯，指引他回青丘的路。

　　可现在……苏暮低头握了握自己的手，有些冷，指头都冻僵了。

　　他再也找不到青丘了。

　　苏暮坐了很久，一直到深夜里。

　　山林孤寂冷清到连一丝虫鸣都听不见，没有任何活物的苍梧囚神地。

　　苏暮起身，佝偻着腰背，如同耄耋老人，拖着自己残破单薄的身体，走进他住了五百年的破草屋中。

　　这是最后一年了。

　　苏暮钻木取火，把烧药的炉子点燃，锅里还有些残渣，他把锅子从铁架上取下来，放到旁边，自己拥着被褥在炉边烤火取暖。

　　锅子里飘来药气，是毒药，气味甚苦，一闻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苏暮熬了五百年，从第一次取心头血时，他就开始循着记忆，熬制青丘的慢性毒药，原本是药汤，喝着难受，苦得很，就制成了药丸。

　　每次取血前，都服用一粒。

　　这药杀不死他体内的相柳精魄，却可以让他这具肉身日复一日的脆弱下去，直到毒性深重，积重难返。

　　青丘的药师说，虽则是日积月累的慢性药，但服用者哪怕只是每年一用，也活不过五百年。

　　苏暮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的流逝，才过了五百年，对一只狐妖来说，其实并不漫长，但苏暮的身体，就像从前族里那些活了几千年的老翁，行路蹒跚，目光迟钝。

　　等了五百年，熬了五百年，终于到头了。

　　苏暮感到难以言喻的心安和愉悦，

　　他把木枝投进火中，橙黄的光亮倒映他那张属于狐妖的脸，形容憔悴，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初。

　　苏暮对着火光，就像看见五百年前，天火深处，按住他的琼楼，大火蔓延至青丘的每一处角落，却无法触及琼楼的衣鞋分毫。

　　“…琼楼…”苏暮有很久不叫他的名字了，即便叫了，那位主宰三界的天帝陛下也不会听见，只有苏暮自己听见了。

　　“我不想等了。”他抱住膝盖，脑袋埋进臂弯间，喃喃低语：“到此为止吧。”

　　这数百年的纠葛、爱恨、失望与痛苦，都该扔进大火中，然后付之一炬。

　　*

　　灵山，昊天宫。

　　九重天的最顶端，就是诸位神明的居所，谓之灵山。

　　灵山中心有一座屹立于山巅的宫殿，名叫昊天宫，便是天帝居住、务事的地方。

　　灵山没有春夏秋冬时序更替，这里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且风景如画，神仙住的地方，当然是美不胜收，奇境盛景繁多，远胜于人间。

　　然而灵山的主人却无心顾景，天帝繁复华美的衣袖曳过白玉石地砖，从来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帝陛下，此刻行色匆匆。

　　他身后跟着天家的一众衣冠，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着急忙慌地缀在天地身后，朝蓬莱殿奔去。

　　天帝手中有一枚锦盒，这是以相柳血为药引，历经七七四十九天熬制而成的珍贵丹药。

　　他身后专司炼丹的医仙也是松了口气：“帝君大喜，加上这一枚，紫微君便已连续服用相柳血丹五百年，若上古神籍记载无错，服下这一颗，神君就该醒了！”

　　天庭诸多医官们，也为沉睡不醒五百年之久的紫微君，费尽了心血。

　　年轻的天帝陛下颇为稳重，轻轻颔首。

　　踏入蓬莱殿，他便拂手让其他人退下。紫微君喜静，一醒来围着这么多人，定要叫他难堪。

　　琼楼紧紧捏着手里的锦盒，捏到手心发疼，指节泛白。

　　有许多年不曾这般紧张与激动。

　　五百年前，灵山与青丘次第发生变故，他与相柳鏖战，堪堪将其封印回狐妖体内，自己也受了极严重的伤。

　　幸好紫微君及时出现，将他带回灵山疗伤，保住了他的性命。

　　当然这些都是他醒来后，紫微神君告诉他的，至于青丘那场恶战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琼楼却一概不记得。

　　紫微君说他曾在青丘待过一段时间，寻找相柳下落，但那时候又发生了什么，琼楼却并无印象。

　　医官们说，他的记忆也被封印了，和相柳一起，都封印在狐妖的身体里。

　　那是青丘最后一只狐妖，琼楼并不认识他，但料想能让相柳附身的妖怪，必然不是善类。

　　所以，他也没有取回那段记忆的想法。

　　他留着相柳苟且五百年，无非是为紫微续命，换他醒来。

　　只要紫微神君醒了，琼楼就该下令斩神台，直接杀了狐妖，摧毁元神，使相柳无可附着，自此灰飞烟灭。

　　如此，天下大局方定。

　　这五百年来，留着相柳这么个摧残三界的祸害，琼楼已经是徇私了，不少仙官都对此颇有微词。

　　他们畏惧相柳出世，再度掀起灾祸。

　　琼楼坐回床榻边。

　　紫微神君涅槃后，又活了数千年，千年前与千年后，容色无改，一如从前，清俊儒雅，眉目如画。

　　琼楼取出丹药，小心翼翼塞进无知无觉之人的齿关里。

　　然后他低声道：“老师，冒犯了。”便将神君的身体抱起来，催动他咽下丹药。

　　做完这些，琼楼才发现自己额头有汗，他本是从不出汗的人，此刻果真是紧张到极致了。

　　倘若紫微醒来，要跟他说些什么呢？

　　这五百年来，琼楼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哪怕他长大了，做了三界的王，也依然是他膝下那个愚钝的学生？

　　还有…还有，他心中所念。

　　浓如乌羽的眼睫缓缓颤动，仿佛僵住了五百年的石像，第一次有了活人的气息，琼楼微微睁大眼睛，他下意识地握住了紫微的手，急迫地喊：“老师！”

　　沉睡五百年的神君，本是大限已至，元神将散，此刻却奇迹般地睁开双眼。

　　五百年，琼楼知道，这一刻，他等了五百年！

　　日日夜夜，年复一年。

　　“紫微——”他忍不住唤出对方名姓。

　　然而在紫微神君的意识彻底恢复前，变故骤生，他猝然推开激动的学生，一口暗红刺目的血液从嘴里喷出来，紧接着，七窍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