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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可通天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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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久轻阖双目,很快就感到浑身飘飘然般,犹如魂魄离体,再不为形骸所拘束。在静谧无害的黑暗之中飘荡片刻,便见到一线光亮自前方照耀而来,再度睁眼时便发现自己已身处于一座小院之中。
周围的环境既嘈杂又热闹,到处都是挤挤挨挨的人,全都围着一个小院看着些什么。戚久自己站在人群之外,很是显眼,但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他见周围探头的人大多都穿着粗布短衣,就也给自己变了一身类似的衣物,之后穿过人群,站在了最前方,朝这座小院中看去。
这些人只觉得自己身侧吹过了一阵清风,全然没有意识到竟然有人就这样抢到了最佳吃瓜地点。
戚久一眼便看见了院中脊背佝偻、身穿奇特服饰的巫祝,向身旁男子询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那农人打扮的男子看了他几眼,面上浮现出一丝怀疑,但很快就了然地笑了:“你是外地来的吧?也难怪不知道楚家的事。”
“楚家?”戚久这下能够确定自己没有找错梦境了,不过,这难道是楚云归幼时的记忆吗?
“对啊,楚家那对夫妻还真是不幸,生了个疯癫痴傻的孩童还不说,”男子用眼神示意屋内,戚久看见昏暗的屋中有一对年轻夫妇,正担忧地围着一个相貌很是精致、神色却有些恍惚的幼儿,“这孩子前几天还落水了,落水之后更是疯得厉害,”
“——倒是挺好玩的。”男子笑了笑,“要是楚氏夫妻不这么愚善就好说了,这孩子每天嘴里蹦出来的词都跟真的一样,别说我们乡亲猎奇了,就连贵人们也会感兴趣的,他们要是想卖,肯定会有人花大价钱买的。”
“把这小娃娃卖给城里的老爷当个逗趣的玩意儿多好,再不济也能找个过路的戏班子卖了,”另一个村里的闲汉也凑了过来,眼睛贼溜溜地转了两圈,看样子像是巴不得能把楚家的孩子拐走自己卖掉似的,“这两口子别说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了,就是也变成老爷夫人也是使得的,哪像现在这样,还要找巫医招魂。”
“招魂?”戚久看向巫祝,这巫祝身上确实有点灵力,不过管不了什么用,最多也只够招摇撞骗。
他有意让周围这几人多透露点信息,附和道:“确实不值当的。不知道这孩子醒来之后都说了些什么?”
“这可就好玩了!”这两人果然热切了起来,“以前这小孩还只是学学村里人说话,落水之后就变了,竟然开始学起戏文里的龙王,整日招呼些什么虾兵蟹将,对,还有鱼妖,让什么鱼妖侍女奉酒跳舞的!”
另一人接道:“前几年来过咱们这儿的老道士不是说吗,说玄水河里还真有龙!那老道说还是条作恶多端的孽龙,叫咱们都离河边远点!”
“去去去,那老家伙还说井里有龙呢!这你都信?”
这人挂着让戚久看着极不舒服的笑容,继续说道:“昨天夜里这小娃娃惊叫不止,一开始是挑衅道‘你这道士能耐本王何?’,后来又连喊三声‘吾命休矣’,最后晕厥了过去,楚氏夫妻这才迫不得已,找来了大仙招魂。”
玄水河中肯定有什么能称霸一方的水怪,不可能是龙,应当是巨蛇或蛟类;作孽与否倒不一定,不过肯定是在昨夜被路过的修士斩了。
门开了,神色憔悴的楚家夫妇带着小小的楚云归走了出来,将脸上带着无尽迷惘之色的幼童安置好,对巫祝点了点头,可以开始招魂了。
巫祝于是且行且舞,且歌且念,一身广袖宽衣在狭小的院落中舒展开来。日头正盛,将景物照成了一种明亮到不真实的白来。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①
巫祝的声音很是缥缈,舞姿古朴,院中焚烧的香草冒出浓浓的烟雾来,一时之间竟真的为之镀上了高人的色彩,戚久却听得直想笑。
唱得倒是好听,不过怎么唱的是招死者魂魄的词?哪怕已料到这巫祝没什么真才实学,见对方如此招魂,戚久也不禁有些无奈。
好在,这场闹剧不需要再持续多久了。
招魂仍在继续,原本挤在院外的众人却忽然不受控制地向两侧分开,给来人让开了一条路。戚久隐藏在人群之中,望向迎面走来的修士。
来人的容貌极其年轻,双目锐利冰冷,周身气质更是犹如经年寒彻的冰川,让人看一眼都觉得从头到脚都冻透了似的。更引人注意的是他手中被寒气所笼罩的长剑,一层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深红色的冰霜覆盖在剑身之上,给这把霜白的剑增添了一层妖异的色彩。
招魂之曲戛然而止,楚家夫妇的视线迎上此人冰冷的目光,也惶然后退了几步,只有乖巧坐在院落中间的一把椅子上的幼童不受影响,抬头朝他望去,接着,又滑落到他手中的剑上。
“你喜欢这把剑?”来人蹲了下来,洁白的衣摆堆叠在了满是尘土的地上,平视着幼童,问道。
“它叫枕霜。”小小的楚云归开口说道,却不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而只是在重复面前这位修仙者的心声。幼儿稚嫩的声音竟与来人的语调一样平静无波,令周围本来在围观好戏的人心底生出了莫名的寒意来。
“没错,它是枕霜。”来人声线冷淡,“你喜欢剑?”
他又问了一遍,幼童却迟迟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枕霜剑。
戚久看着这一幕,听见身边的人嘟囔了一句:“问这有啥用?都知道楚家这小子是个傻子,连自己饿没饿疼不疼都不知道!”
戚久本想动手,但不确定他的行为是会破坏这个梦境,不过,身边这人的嘴很快就被封住了。他看着旁边一脸惊慌的人,又看向不远处周身气息又冷了几分的剑修,清楚是这人出手了。
这就是太玄剑派的掌门吗?
也是,无论是性格气质还是此时收徒的事实,都只能与楚云归的那位师父对应上了吧?
居然就这么提着剑过来收徒了。戚久腹诽道。也不怕把人吓到了。
看来玄水河中的妖物就是他斩杀的了。
借着梦境的便利,他打量起闻鹤言,不过大概也是因为这里只是梦境的缘故,除了趁机将对方容貌记下以外,他也没能看出些更深层的东西来。
闻鹤言耐心等待了许久,见身前幼儿许久都没有回答,也不急恼,将掌心覆上楚云归的额头,输入一丝灵气,暂时阻隔了旁人的心声。
“你喜欢剑吗?”
闻鹤言再次问道。
楚云归见他将手伸过来,也没想到躲闪,只是定定地盯着他,唯有这只手触碰到他的额头时才眨了眨眼睛。
……是暖的。他心想。
那剑也是暖的吗?
他有些分不清闻鹤言与枕霜剑的区别,伸手抓向了剑。闻鹤言本来还将剑拿在手中,见楚云归这么动作,立刻就抖落剑上恶蛟鲜血凝结成的霜花,将其插回剑鞘之中。
“剑插进胸口,之后,说,吾命休矣。”楚云归抬头看向他,脸上没有惧怕,也没有愤怒怨恨,就像只是在分享一个故事一般。
戚久见身旁这人面色扭曲,像是又忍不住想要说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却被缄言术法所制一个词都说不出来,笑了笑,用只有这人能听见的声音威胁了他,这人果然安分了不少。
闻鹤言耐心地听着旁人眼中痴傻的幼儿说出的话,等待他说完,放柔声音说道:“那并不是你的记忆。”
虽然他的声音实际上没有多少变化,依旧冻得人身上发冷。
楚云归仍不懂他所说的话,闻鹤言将剑平举在他面前:“将手放上来。”
楚云归照做,几乎是触碰到剑鞘的同时,他脸上的迷惘恍惚神色尽数散去,犹如浓雾骤然被拨开、天光乍现般,一双大大的眼中也出现了异常明亮的光彩。
见此,闻鹤言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极浅的笑意,他说道:“你喜欢剑,剑也喜欢你。”
“我……喜欢剑。”楚云归重复道,只不过这一次却不是在复述他人的心声了。于是,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没错,我喜欢剑。”
戚久还想看完这场收徒过程,不由得惋惜起自己这会儿没法将年纪尚小的楚云归捉过来逗逗,只好盯着看起来很好捏的脸颊发酸,脚下却是分毫没有移动。
也许是闻鹤言的出场太过骇人,他与楚氏夫妻没交谈几句,说明了自己修道之人的身份和收楚云归为徒的意愿之后,就顺利地得到了一只随身挂件。
“有起名字吗?”闻鹤言对面前这对夫妻并无恶意,只不过气势过盛,只是简单的问询依旧让两人战战兢兢。
“没有没有,只有小名!”两人连连摇头,心中惊惧,生怕这位要收下自家孩子的仙师因此恼怒。
好在闻鹤言并未为难他们,点了点头,就姿势别扭地抱着楚云归上了飞剑,抛下一句话:
“不必担心,回到我派之后自有前辈为之赐名。”
说得还挺高深的,戚久望向闻鹤言的背影,突然与楚云归的师父隔空生出了一些互相理解的情绪来——说白了就是不会起名,想找别人代劳呗,这种事他也熟得很。
戚久并未跟着离开,只是等候在原地,果然,在“闻鹤言”带着楚云归飞远之后,这处院落顿时像被水晕开的墨迹一般模糊下来,之后消失不见,转眼间变作了另一副景象——
壁立千仞,群峰如剑直插云霄,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在日光朗照之下犹如白玉砌成似的;天色极其奇异,群峰之外与外界无异,湛蓝的天空之上仅挂着几抹淡云,群峰化作的天堑之内却黑暗压抑,一道道不祥的赤红雷霆犹如群蛇般出没密布的浓云之中;山脚之下,天然形成的迷障阻隔了外人的脚步,险峻的地势令徒步来此变得几乎不可能,傲立峰顶的山门更是唯有御剑才能抵达。
闻鹤言已经抱着楚云归跃下飞剑,戚久望见银钩铁画的“太玄剑派”字样,眼见两人就要走入山门,突然挑起一道白芒朝闻鹤言袭去。
“还要再往前走吗?”
他并不管闻鹤言,笑吟吟地对着楚云归说道。
不等幼年版楚云归作出什么反应,他就直接把人从正牌师父那里抢了过来,将柔软的脸颊捏得变形。
“还不醒来吗?”他瞥了毫无动作的“闻鹤言”和太玄剑派的巍峨山门一眼,原本真实无比的人与物骤然间褪色,双臂之间忽然一重,再看向楚云归,果然变回了他所熟悉的样子。
“你已经明白了?”楚云归将脸颊从他的手中解救出来,立刻落到了地上,暗自想着戚久是不是为了报曾经的仇,不然为什么非要捏他的脸。
“差不多吧。”戚久牵住了楚云归的手,还好他动作足够迅速,否则真要被人群冲散,“看周围。”
“这是误入了别人的梦境?”楚云归猜测。
“或许也不算是误入,至少我们现在还算清醒,没有真被困在这里。”几辆马车迎面驶来,戚久被他拉着跃上了屋顶,终于躲了个清净。
他看向人群中几张熟悉的面孔:“你知道吗,据说梦境也可以成为两界的通道,甚至有些时候能成为上界与下界的通道。不过极不稳定,所以下界中人甚少会选择通过梦境往来两界,但上界之中的存在就未必了。”
“有人在溟墟之中制造梦境,就是为了切断某个连通上下界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