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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那是什么?大石头,摸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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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黯淡的天空,被墨蓝无垠的浮云笼罩着,远方视线所能及的尽头处,飘荡着几层绯红绚烂的云幕,朦胧地遮蔽住逐渐明亮的那一方天。
往日敢与皎月相争辉的绮丽繁星,也都一同消失在了那厚重的云雾之下,独留晦暗的残月一轮,在漫行的游云中时隐时现。
好在前几日那场来势汹汹、倾盖天地的大雪已悄然停歇,不过多时,闪耀的赤阳便会陡然东升,拨开迷眼的云雾,照暖整片玉京山,消融包裹万物的坚冰。
云无晏收回视线,与自远处东方向玉京疾驰而来的日光并肩而行,加快了步伐,往玉虚宫大殿的方向走去。
这一年来,阿晏积攒了许多话想对莫钦原说,他想告诉莫钦原自己这段时间在人间游历的所见、所闻、所感和所思,想把在人间遇见的人、经历的事,全都与莫钦原娓娓道来,只是有些话,到了真正相见的时刻,临到嘴边,都未想好如何措辞。
云无晏怀揣着忧虑,不知觉间就走到了大殿门前,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明晰起来。
天将明时,总是亮得很快。
这一路走来,不过花费半炷香的时间,一轮闪耀的红日便冉冉东升,高悬碧空,驱散了所有积压的流云和阴霾,为玉京带去久违的光亮和暖意。
云无晏顿了顿脚步,缓缓走上前去,推开了这扇半掩着、却又沉重冰冷的宫门。
偌大的宫殿内,只有莫钦原一人。
“师父,我回来了。”
霞光映照着云无晏稚嫩的面庞,他眉宇间展露出的坚定又决绝的神情,总是让人很难发觉他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懵懂少年。
莫钦原此时正倚靠着木椅昏昏欲睡,直到云无晏的一声呼唤,他才恍然睁眼,面露惊色,看着眼前被柔和晨光包裹照耀的云无晏,清醒了许多。
似乎越是临近寒冬,他就越是懒散昏聩,仿若沉郁秋暮里的残叶枯木,满身都是遮挡不住的朽迈苍老之气。
“阿晏,到这儿来。”
莫钦原说话的声音很轻,倒是与屋内昏黄摇曳的烛火格外相衬。
我的师父啊,大白天点蜡烛还不如开窗嘞。
云无晏心里暗暗想着,无奈地摇摇头,走向前去,吹灭了红烛,推开封闭许久的窗户,与莫钦原对坐着,而在此刻,面对云无晏,莫钦原的眼里,难得的流露出了些许欣喜的神色。
两人被正暖的日光照耀着,相顾无言许久。
云无晏深吸了一口气,攥紧衣角,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开口直截了当地对莫钦原说道:
“师父,这次渡灵……我失败了……苏裕自戕而亡,他的魂魄和灵识我没能带得回来,不过幸好,苏裕还留了红尾鸾鸟一命,只是……”
云无晏顿了顿,用余光轻扫莫钦原一眼,见他的神色还算平静,甚至还捏着瓷杯饮茶,于是便继续说了下去。
“只是红尾鸾鸟的伤势过重,魂魄和灵识都在消散,情急之下我只能用自己的命脉强行为它续命,也许是红尾鸾鸟的求生意志并不强烈,它的法力全失,魂魄也消散了大半,如今变回了幼鸟形态。即便如此,若是不及时救治,红尾鸾鸟也会不日消殒,所以我只得提前启程返回玉京,请求师父相助。”
云无晏话音一落,便颔首不言,像是等着莫钦原发怒一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局促不安。可话已至此,莫钦原只是眉头微蹙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像是早已猜透一般无奈叹息,如今事成定局,再去责怪云无晏也毫无意义,眼下最重要的,是医治红尾鸾鸟的伤势和修补阿晏残缺的命脉。
他前几日在救治红尾鸾鸟时便心生怪异,鸾鸟体内游荡着一股细若浮丝的力量,将它还未完全散落的魂魄和灵识重新聚了起来,可惜这股力量实在太过微弱,只能将鸾鸟的命吊得久些,并不能一直维持,除非使用聚魂之术将鸾鸟的魂魄和灵识重新聚集修补,方可保住鸾鸟一命。
莫钦原方才间才恍然大悟,明白那股孱弱的力量,居然是云无晏的凡人命脉,只好满是心疼地扶额问道:
“阿晏,你可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我知道。”
“你只是凡人,命脉微薄,若是为仙兽强行续命,不仅会损伤心门,还会折寿短命,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十年,可人的寿命,至多不过百年。”
“我那时只是想救活红尾鸾鸟,所以从未考虑过任何后果。”
云无晏总是如此,用着最坚定的神情说着最淡然的话语,明明对于大多数凡人来说,追求长生是终其一生所求之事,可到了他这里,折寿短命却什么都算不得,甚至如同饮水吃食般稀松平常。
在云无晏时不时说出的话语和表露出的神情里,莫钦原总能看见故人的影子,他们都是那样不顾一切地救赎他人,不求任何回报也不在乎自身性命。
即便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有关故人的一切依旧在莫钦原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时隐时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从未褪色,每每回想都空余只影泪满衫。
莫钦原有些恍惚,怔怔地看着云无晏,像是透过他的身影,看着另外一人一般。
“师父?”
云无晏见莫钦原许久不语,于是抬头看向他,轻轻呼唤了一句。
而莫钦原忽地站起身,开口冷声说道:
“你昏睡的这几日,我已使用聚魂之术,召唤来了部分红尾鸾鸟消散的魂魄和灵识,许是它求死之心太盛,其余的魂魄和灵识都已坠入了灵河,再也无法寻回。现今它保住一命,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只能从幼鸟形态重新生长,且再不能修炼成人形。”
莫钦原话里话外都满是惋惜之意,毕竟在这玉京山上,千万只鸾鸟都难诞生出一只能在人间肆意呼风唤雨的红尾鸾鸟。得它一支翎羽,保人间十年的风调雨顺不成问题,而得它镇守庇佑的王城,终世可保安宁祥和,民生顺遂。可如今,它却被伤得如此之重,几乎奄奄一息,在今后的时日里,能否安稳存活都是很大的问题。
“也许,什么都不记得,对红尾鸾鸟来说,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云无晏喃喃道。
“随我来吧。”
莫钦原领着云无晏,往寒清池的方向走去,师徒二人同行却始终无话,只是默默走着。
一路上,云无晏经过许多儿时常常和连泽莲生嬉闹玩耍的处所,回望往日那满是他们欢声笑语萦绕的山野旧林,在如今看来,却是无比冷清陌生。
许是受损后初愈,云无晏的身体过于虚弱,竟然有些跟不上莫钦原的脚步,而莫钦原似在暗自生气云无晏以命脉为鸾鸟续命之事,想让云无晏吃吃苦头,也不愿放缓脚步等上他半刻。
师徒二人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从宽阔大路走到了山间小路,而山路弯弯曲曲,似是永远走不到尽头。一路上除了杂草就是野花,还有望不到边的茂密丛林,哪里有见到半分寒清池的影子。
又行进了片刻,云无晏明显有些体力不支,不禁累得气喘吁吁,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双手扶着腰,佝偻着背,偶然抬眼一观,忽觉眼前豁然开朗,远远地看见了一块被摇曳竹林遮蔽住的石碑。
这是,到了吗?
石碑正中,刻写着娟秀规整的“寒清池”三字,而石碑右下角,似乎还题有几行小字,可惜相隔太远,又被几枝竹叶遮蔽,并不能看得真切。
以往竟然从未来过这里,还真是偏僻啊。
云无晏心里喃喃道,缓缓往石碑的方向走去。
莫钦原已先行一步进入寒清池门内,而云无晏却伫立在了石碑前方,仔细观摩着。
石碑立在寒清池门口左侧不远处,背靠竹海一片,所用石材是玉京山最为普通的青灰山石。
此类山石石质古朴粗糙,色泽苍老黯淡,极少被用作碑刻底石,倒常被用作修葺屋舍的基石。眼前这块青灰山石的表面光滑细腻,定是被细心雕琢打磨过的。石上刻写有隽雅的小字,想来雕琢碑刻之人,必定心思柔软婉转、手法高超精细。
碑刻表面一尘不染,而描字的朱砂也红得十分艳丽,看来在此僻静之地,有人时常擦拭清扫石碑和为石碑的刻字描红。
只是不知此人是谁?会是师父吗?
想到这里,云无晏伸手轻拂石碑表面,在指尖触及的刹那,他的心中生出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那种感觉跨越了所能及的一切时空,超脱五感之外,道不明也说不清。
电光火石间,寒冷刺骨的石碑像是有了生命,隐隐闪耀着如月光般清凉的微芒,似是想要与云无晏诉说些什么。
可还未等云无晏回味过来,心下正分析着,又不自觉地走近了几步,准备俯身拨开遮蔽右下角题字的竹叶,想看得更加清晰一些时,莫钦原悠远随性的声音从深邃的门内传来:
“阿晏,还不赶快过来。”
“来了,师父!”
云无晏应了莫钦原一声,也不再管那行小字究竟写了些什么,只好立即转身快步走进门内。
片刻后,云无晏眼前的场景被弥漫的雾气笼罩着,什么都看不清,他一路上都在摸索中前行,偶尔只能隐隐约约地瞧见前方莫钦原淹没在烟云中的轮廓。
他的身形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愈发的清瘦孤单,恍若遗世独立的谪仙,不日后便会飘然飞升。
在云无晏的记忆中,师父总是那样的淡然与清寂,似乎世间与他毫不相关,而他亦与世事毫无牵绊。
在这一刻,云无晏真的无比害怕失去莫钦原,失去这个悉心抚育教养自己十余年的师父。
莫钦原看着不远处走得格外艰难、表情极为严肃的云无晏,心中居然有些发笑,突然间想起了五六岁的阿晏。
那时,阿晏老是嘴馋,经常趁自己小憩时蹑手蹑脚溜进屋内准备偷吃糖糕,而他总是装作没看见,等阿晏浑水摸鱼偷了几块去,再起身重新添上新的糖糕。
不知不觉间,竟已过了这么多年,阿晏也成长为翩翩少年,而他,却再也没有来偷过糖糕了。
现在想来,阿晏儿时偷吃的姿态和今天艰难前行的姿态几乎如出一辙,简直是笨拙得可爱。
莫钦原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心中十分愉悦。似乎就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他便不再生阿晏的气了。
待云无晏缓步走上前来,只见莫钦原右手二指三指并拢平伸朝上,其余三指微向掌心内弯曲,拇指掐着四指和五指指尖,嘴里念叨着什么咒语,随后发功配以右手施法捏了个手决。莫钦原的食指中指指尖突然迸发出一点荧光,他伸手在云无晏的额头上轻轻一划,云无晏眼前的迷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