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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虎,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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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又是几年?
……
眼前的少年昏睡数日,不曾有过苏醒的迹象。
他的眉头紧锁,嘴唇轻抿,鼻翼微微翕动,面容苍白消瘦,似是病重一般。
少年面颊两侧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正缓缓下淌,逐渐汇合成豆大的汗滴。汗滴顺着下颌滑落至耳骨发间,随后浸湿帛枕。
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他的双手突然间死死攥住盖在身上的被褥,整个人不安地颤抖着,神色亦是惊恐万分。
凌乱的几缕碎发紧贴着少年的额间鬓角,勾勒着如皎玉般洁白的面庞,只见他毫无血色的唇微启,有气无力地说着什么。
“师父……渴……喝水……”
少年身旁正倚着床沿打盹的男子,名叫莫钦原,一眼观来,约莫二十五六岁。
他的五官俊美绝伦,轮廓似是雕刻般分明,一袭墨色长发随意散落肩上,加之身着的靛蓝暗纹长袍,更是衬得面容白皙光洁。
莫钦原一连几日不眠不休地照顾着昏睡的云无晏,整个人憔悴消瘦不少,就连反应都变得有些迟钝,竟然楞了好一会才发觉云无晏已然苏醒。
“阿晏莫怕,师父在的,水来了。”
莫钦原看着云无晏微睁的双眼,自是又惊又喜,抬手拿出丝绢轻柔地擦去他额上和脖颈处的汗珠,而后慌忙站起身,快步走向远处的方桌,随手提起桌上的茶壶,连茶杯都没顾得上拿,又随即大步流星地回到云无晏的身侧。
莫钦原轻手扶起云无晏,将他的身子靠在自己肩头,一手捏住云无晏的双颊,一手握着茶壶,咕噜咕噜给他灌水。
云无晏气若游丝,艰难地别过头,而后抬起颤抖的右手,将面前的茶壶推开,过了好半会儿,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来:“师父,我喝不下了……”
云无晏被莫钦原喂的茶水呛了好几口,一时竟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就连心肺几乎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莫钦原轻手拍打着云无晏的后背,眼里尽是不忍和气恼。
他正想责怪云无晏怎么到了那副境地才肯求救,但又想着他这会儿难受得不行,定是听不进去自己的念叨,于是什么责难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许是咳得太难受,许是休息的时间足够,云无晏清醒了许多,待到呼吸平稳顺畅,他揉了揉眼,细细看去,屋内的景象才变得清晰了一些。
西北角的黛色冰纹玉瓶里养着几株不知名的蓝色小花;方桌上的茶具和碗盏都是素花青瓷的款式;床沿上挂着一个做工有些粗糙的布扎娃娃……
这些都是云无晏幼时最爱不释手的小玩意,只是没想到,这个平时看上去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师父,居然都记在了心里,还在他回山之际全部收拾整齐,摆放了出来。
阿晏望着房内如旧的陈设,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刹那间有些恍惚,像是回到儿时,想着如今又是第几年?
莫钦原环住云无晏的右肩,见他逐渐清醒,双眼有了些光亮,于是默默将茶壶藏在身侧,关切地问道:“阿晏,你还好吗?”
云无晏的思绪被耳旁的呢喃声恍然间拉了回来,扭头看向身侧扶着自己的莫钦原,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人相顾无言许久。
云无晏率先打破两人间的沉默,面无表情地问道。
“师父,下次能让我用茶杯喝水吗……”
“呃……这不是担心你几天没喝水,茶杯太小,喝不够嘛……”
“……”
莫钦原有些心虚,眉毛轻轻一挑,狡黠一笑,而后把头扭向一侧,不再看着阿晏,打算随便说些什么糊弄过去。
“师父这次怎么不先问问我,这一年在人间经历了什么?”
“等你好一些再说也不迟,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昏睡这么多时日,又水米未入,不如这会儿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吧。”
莫钦原没有接着云无晏的话说下去,而是将他的头轻轻从自己的肩头挪开,放置在帛枕上,而后替他盖上被褥,掖好被角,随后站起身,准备在桌上拿些糕点。
云无晏趁着莫钦原走动的这会儿,随手掀开被褥,左手撑着床榻边缘,双腿摸索着迈下床,艰难地直起身,想要下地走动走动。奈何卧床昏睡几日早已让他四肢无力、浑身酸痛,还没站起身来就腿脚一软,直愣愣地摔倒在地上。
莫钦原手里才刚拿上糕点,就被身后骤然传来的“扑通”声吓得一哆嗦,他不假思索地回过头,怒气冲冲朝着云无晏大吼了一句:“臭小子,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发脾气的师父才是正常的师父,云无晏暗暗想道。
莫钦原端着糕点,蹙着眉,心底怒火中烧,一个箭步便冲到了云无晏的身前,随手抓住他的衣领,轻松提溜起这个脸朝地摔倒的小屁孩,然后把他重新安置在床榻上。
“师父,我错了……”
云无晏含泪眨眼,微抿着嘴,不再挣扎,委屈巴巴地望向莫钦原,谨慎小心地道着歉。
每次惹师父生气时,只要摆出这幅表情向他认错求饶,师父总是舍不得惩罚自己,百试百灵。
果不其然,这次也一样,莫钦原没有责怪阿晏,只是面目阴沉地坐在云无晏身侧,将糕点一块接着一块地塞进他的嘴里。
云无晏无力推脱,只能任由莫钦原撒气。
“西虎,咕了……”
云无晏含着满嘴的糕点,口齿不清地说道。
莫钦原把身侧的茶水递到阿晏手中,而后起身,手轻轻一挥,空碗盏竟稳稳当当地摆放在桌子上,方才还在闪烁的烛火也悄然熄灭。
“碗盏明日有人收拾,你不必自己动手。我且先行离去,待你休整好后,再来殿内寻我。”莫钦原走了几步,正要迈出门去,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步履一顿,回头说道:“你胸口锦袋里的鸾鸟还一息尚存,我已将它带入寒清池内疗伤,最迟明日,你便能再见着它。”
果然师父做事从来周全,云无晏这样想着。
可道谢之言还没酝酿出口,莫钦原便已推门离去。
刺眼的光亮随着前门“吱呀”一声合上,也缓缓在眼底消逝,幸好还有几缕黯淡的光线透过各处缝隙微弱地照进屋来,才不至于让人目不视物。
这样也挺好的,太亮的地方住着实在不习惯。
云无晏随手放下茶壶,阖眸凝神,屏息打坐。
屋外的暴雪与狂风一同翻覆,吹拂、捶打着玉京山上的一切,几天几夜都未曾停歇。纷飞的乱雪,偶尔还会穿过窗户的缝隙,闯进来几片,可还未落地,就被屋内温暖的气息融化为几缕细微的水滴。
云无晏闭目侧耳,细细聆听每一片落雪拍打屋檐的细微声响,心中不禁生出些无法言说的惆怅,这种惆怅不知从何而起,亦不知为何蔓延心间,只是如同迂回缠绕的烟雾,让身处其中的人既不能逃离,也无法驱散。
云无晏感到很是疲倦,只好顺势躺下,裹紧被褥,回想在人间走过的一年时光。
在这一瞬间,他有一些不知所措,此刻,玉京飘扬的飞雪与人间没有什么不同,他竟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这里到底是人间,还是玉京?
云无晏细细思索着。
人间有缭绕飘散的烟火气,有寻常阡陌交错的村落,有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市井,有高巍耸立奢华异常的楼阁……
人们在街市的各处穿行,他们神色各异、步履不停,即便怀揣着不同的目的和思绪,也能为了心中的美好愿景,共同筑造出一片恢宏的人间奇景。
而人间有的一切,都是玉京不曾有过的,至少在云无晏的记忆中总是如此。
除了常居的玉虚宫之外,玉京山只有年复一年的凄冷寂静,不管是天人还是仙兽,彼此间大多都相隔千里,冷淡疏远至极。
如今已是人间的腊月,离松鹤所说的“春节”也许不远了吧?还真想看看这个时节的人间到底是怎样一副景象,究竟是不是松鹤口中的“万家齐聚,举国同庆”。
云无晏这样想着,但思绪却渐渐模糊起来,再次枕着落雪声沉沉睡去。直至连泽和莲生在第二日天将明时敲开他的房门,叽叽喳喳地在屋里说着什么,他才算是彻底清醒。
“小晏,起床啦!快快洗漱收拾一下,宫主已经在大殿里等着你了!”
“对了小晏,宫主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你与他说话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千万别惹他发怒喔。”
自从连泽和莲生进屋后,屋子里的气氛都变得轻快愉悦起来,俩小妖点燃烛火,你一句我一句地叮嘱着云无晏,像是长辈一般慈爱,语气里满是关切。
还是和以前一样,连泽和莲生永远把云无晏当成小孩,每次在他闭关彻悟时,俩妖总会偷偷攒些玩物和吃食,待到云无晏出山后,再悄悄塞进他的衣兜里。
这次也是如此,云无晏瞥见桌上放着一个精美的漆色楠木圆盒,微微颔首一笑,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连泽和莲生带来的,里面装的多半是一些稀奇的吃食或是小玩物。
“多谢两位小叔叔的好意,东西我回来再好好看看!”
云无晏看向圆盒的方向,而后笑着对连泽和莲生说道。
说来也是有趣,云无晏十六年前还只是尚在襁褓中的凡人稚子,在某个无云无月的寒夜,莫名出现在了玉虚宫的门前。
彼时守门的树妖连泽和花妖莲生正在打盹,忽然间被孩童的哭啼声吵醒,从未见过幼子的俩妖还以为有恶鬼侵扰,只好又惊又惧地上报给了玉虚宫宫主莫钦原。
在莫钦原的授意下,玉虚宫决定抚育这个来得玄妙的幼子,并暗中隐去其凡人的身世,赐名“云无晏”,收归为门下弟子,由莫钦原亲自教授法术经文。
孤寂了几百年的连泽和莲生自然是万分欣喜,不由分说地照料起了云无晏的饮食起居,云无晏要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统统被他俩包揽下来,这一晃眼,就是十六年。
可十六年的光景,足以让只会啼哭呜咽、牙牙学语的幼子,成长为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而陪伴云无晏长大的连泽和莲生,却同十六年前没什么区别,他俩的身形和面目依旧是七八岁黄口小儿的模样,就连心性都与孩童相似。
云无晏从小喊到大的一句“小叔叔”,总让连泽和莲生觉得自己与那些修炼千万年的妖没什么区别,他们坚定地认为,他俩除了身形还未修炼完整,心性早已和成年的妖兽无异。
“那我们就先走了,小晏你也快来。”
“辛苦小叔叔了。”
莲生也笑着回答云无晏,还把一旁正欲问些什么的连泽一同拽走了。
莲生的一句提醒将沉在思绪中的阿晏拉了回来,他缓缓起身,忍着浑身的疼痛,在飘摇的烛火下,走向一旁的盥洗室,仔细地梳洗整理了一番,待一切准备妥当后,推开房门,向玉虚宫的大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