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繁华如烟

5、夭夭（三）

　　最终的人选由我决定，落在了薛绍身上，母后也痛快地同意了。近来父皇和太子哥哥的病越来越重，太医也没什么用，母后请宫外有名的神医进宫侍候了一段时间，暂时压制了风疾。所有重担都落在了母后身上。我的婚事也是母后亲自拍板，才定下来的。

　　只是我有个条件，要薛顗休妻，我不可能叫一个寒门出身的女人嫂嫂。母后点头答允，但看她的样子，似有些话想和我说，却没说，还是时机不到吧。母后也许觉得在赐婚上亏欠了我，此时我任何无理的要求，她都会答应。而我也享受着“恃宠而骄”的权利，我喜欢她对我的偏爱，也喜欢她的严厉，雷霆雨露具是君恩，我甘之如饴。其实她不喜欢给我讲道理，父皇喜欢讲道理，可那些“之乎者也”我一句都听不进去，一时觉得有理听进去了，过两日也彻底忘了。母后喜欢言传身教，记得《道德经》中有一句“行不言之教”，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出嫁当天，自然是选好的黄道吉日。

　　母后知道我喜欢她为我打扮，于是赶走了所有婢女，亲自上手。我出嫁的所有服装首饰都是她挑选的，一件青绿色的花钗大袖襦裙，配着许多钗环首饰，其中我最喜欢的是母后封后时用过的金翠花钿，她一向只送我最好的。

　　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母后打量着自己的作品，似乎很满意，拉着我到镜子前一起看。在镜子里，我用自己的妆容对比着母后的容貌，像极了画像中母后年轻时的样子，果然还是要母后才行。我喜极而泣，用力地抱了母后一下。母后还嘱咐了男女之事，我羞红了脸，还被她打趣道，早知道不用涂胭脂了。

　　父皇见到我时也是一脸惊讶，他说，好似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母后的场景。母后不喜欢回忆过去，她只是笑了笑，弯腰为我理好耳鬓的碎发。车马随从已经准备好了，二人一同送我离开皇宫。而薛绍早已在外等候，远远地看过去，他的模样没有大的改变，一身绯红色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是个英姿飒爽的男儿。

　　出嫁的途中，有连天的火把照亮的前路，将夜色尽数驱逐。后来听兰心说，长安城的百姓还以为着大火了，许多人家都没睡好。唯一的差子是万年县府衙的门太窄，而我车轿太宽。他们赶紧找来工匠全部拆去，好让车轿入内。我坐在轿子上，看着众人手忙脚乱的样子，却不由得有些开心。不知道第二日在此办公的官员，看到这被拆的院墙作何感想。

　　我下了车，脚踏在金丝毯上，用团扇掩住红妆，众婢女掩住了我的身形。跨过马鞍之后，我站定了只待薛绍进来，看着他在我身边跪下。

　　他抬起头看向我，正是却扇诗一首，“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他始终眉目含笑，我知道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高兴。兰心拿走了扇子，我与他四目相对，在众人面前一起喝下了合卺酒，又剪去少许头发，放入荷包，算作礼成。众宾客在外继续摆宴，我让人嘱咐三哥少喝些酒后，被薛绍带着进入洞房。

　　薛绍，我们之前是见过面，他皮相确实不错，几年不见个头又高了。在皇室宗族之中，他算是一个异类，不喜宴会，也从不去攀附权贵。我才不信他是什么不慕荣利之人，他一定是胆小。不过这次他娶了权势滔天的武皇后的女儿，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再置身事外了。我让兰心为我脱去沉重的头冠和首饰后退下，然后自顾自地吃起了桌上的果子。

　　婚礼时人太多，我没仔细打量他。现在洞房内只留下我和他二人，看得出他有些紧张，可笑，难道他从未经历过人事？我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子，想女人怕是想疯了，心中不由得冷笑，哥哥眼中高洁傲岸的薛绍，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只是嫁了他，这也是我做妻子的义务。我不耐烦的开始脱礼服，只希望早点开始，早点结束。

　　他似乎是被我的动作惊到，迅速按住了我正在解亵衣的手，遮掩住即将露出的雪白肌骨。我没耐心地瞥了他一眼，却好像伤到了他。他脸上洋溢的热情似霜打一般萎顿，我冷下脸，猛得抽出了自己的手：“我这么配合，你又耍什么性子。”

　　“娶妻生子都是人生大事，希望公主见谅。”

　　“既然驸马没准备好，就搬出去住好了。”我心想，不过是个欲擒故纵的家伙，想必是情场老手。可惜我不喜欢这样的，贺兰敏之自然风流的真性情，才更为和我的心意。可惜，他在流放的路上死了，不知毁了多少京城女子的春梦。

　　“好。”

　　没想到这一声“好”之后，他就真的半个月都没入我房门，兰心也觉得奇怪。他没在外养着别的女人，每晚只有孤灯相伴，依旧是读书写字，过着没娶我之前的日子。我和他表面上相敬如宾，拜见公公时他都没给过我难堪。但实际上，这半个月里我们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难道他是个真君子？我偷偷吩咐兰心去试探他，接连无果。他还是整日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我却已经坐不住了。

　　入夜时分，我等到他房里灯熄灭后，偷偷地溜了进去。他果然已经上床就寝，我掀起床帘和他的被子，硬和他挤在一张床上，一言不发。他是有眼色的，腾了些位置给我，自己侧过身贴着墙，只将后背留给我。我能屈尊降贵做的这个地步，他本该感激涕零，可…真是恼人，我就好像是和他较上劲了一样，继续沉默着躺在那里拼命向里挤，看他能忍到什么地步。他却一再退让，不与我对抗，我恶毒的想，若是他被我挤死了就好了。

　　在较了半天劲后，我也累了，终于忍不住讽刺他一句，“你倒真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公主既然不打算视我为夫君，夫妻之亲也大可不必。”

　　“你薛家传宗接代也不要紧？你将如何和你父亲交代。”

　　“这种事情本身就没什么意义，父亲只是上了年纪，我并不执着于此。”

　　我愣了半晌，这种男人我到是第一次见，如同奇珍异兽一样罕见，没想到被我碰上了。

　　“公主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他见我久久不说话，忽然问道。

　　这倒一下子问住了我，什么样的男子，只要我想要，从没有得不到的，但我却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你想听实话，我只能说不知道，但这世间的婚姻，未必都是因为喜欢。”我先是突然想起了母后，接着又想起母后责打我那日的情景，竟然说出了句颇有道理的话，连我自己都很满意。

　　“可活着的日子这么长又这么苦，不对着一个喜欢的人，如何能过得下去。”他好像在自说自话，又好像在对我说。

　　“那你呢，你喜欢谁？”我挖了个坑，等着他往陷阱里跳。

　　“我喜欢的那个人，不知道自己喜欢谁，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去做。我知道她需要我，可我却总觉得无能为力。”

　　我的心好像突然被人戳了一下，除了母后，我从未因一个人有过这么大的情绪波动。我没来由的感到愤怒，想呵斥他，然后立马就走。可我没这么做，我知道让我生气的不该是他，而是我自己。

　　突然他转过身来，握住了我的手。周遭漆黑一片，但已经适应黑暗的我，还是能看清楚他的脸，而他也应该能看清楚我的。

　　心脏砰砰直跳，这真奇怪，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想抽出自己的手，立刻逃走，可他这次却用了些力气阻止了我。

　　“太平你爱我吗？”

　　“你们这些文人真奇怪，读的都是圣贤书，整日将情爱挂在嘴边像什么样子。”

　　我忽然卫道士上身，说完这话，我觉得我比他可虚伪多了。

　　“太平，为什么你可以将男女之事挂在嘴边，却不愿我提到爱？爱不是占有，不是强迫，不是难以满足的欲望，而是忍耐，而是包容，是真正的快乐。”

　　我不想再听他说下去，直接吻住他的嘴唇，堵住了他所有想说的话。我突然觉得那些酸文人真有些本事，我也是真的说不过他。可我也不想听他说，也许是因为我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我害怕改变，害怕置疑我以前的生活，我怕到最后发现它们都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