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夏五月(2) ...
-
陆知川说的事,白兰汐觉得荒诞,但不得不信。
按照他说的,他这个夏天刚好弱冠了,他出生在国都城洛京的应忠侯陆家,既是长子也是世子,十五岁便在东宫任职,失忆前已是正四品太子左卫率。
一年半前他奉东宫旨意南下秘密查验某些要事,结果途中遭人暗算,一路负伤逃亡到古湾村。
而后他失忆,成了被白兰汐救下的初六。
陆知川说他忘记了这一年多的记忆时,满眼冷漠,语气冰冷,整个人高高在上,傲慢疏离。
白兰汐仰视他良久,彻彻底底找不出初六的影子,她不得不相信他的说辞。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她伸出手对他说:“也许是你脑中淤血未清,不如让我一探你的脉象,看看能否为你诊治……”
陆知川负手道:“不必。”
她的手固执地停在他面前,声音发起抖来:“初……陆世子,我虽出生在乡野,但医术并不差,脑中淤血未清之事说大可大,最好不要延误最佳诊治的时机。”
陆知川还是说:“不必,多谢。”
白兰汐抬头看他,仰得脖颈发酸:“你不想记起待在这村子里的光阴,是吗?”
陆知川坦然又冷漠:“是。”
她眼里涌起了泪:“你也不想记起我,是吗?”
陆知川沉默了片刻:“我下午已从其他村民口中,打听到了你和我的事迹。抱歉,白医师,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我此身先付与了朝廷庙堂,无法对你以身相许。我能回报你的,只有身外之物,也只能是身外之物。”
白兰汐含着泪笑起来:“你觉得一个下午,就能够将我们这一年多来的事情打听完吗?”
陆知川眉目越发冷厉:“足够了,个中全貌,我都知道了。”
“包括我们两个月前设宴成婚的事吗?”
他更冷冽了,语气斩钉截铁:“和你成婚的是那个初六,不是我陆知川。”
月上树梢,白兰汐的眼泪一行行掉落,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肺腑痛得异位,一颗心几乎要呕出来。
陆知川却没有停下话语:“白医师,我认你救助我的大恩,我能还你金银珠宝,但我无法回馈你的私情。我离开洛京已经太久,我必须尽快启程回去。”
“洛京离古湾村逾两千里,白医师,两千里,不仅是两地之间的距离,也是我和你之间的天堑。”
“这座村里的人都赞你医术高超,为人稳重可靠,我想你定然是聪明人,有些事不需要我说得更清楚,你一定能明白。”
“我走之后,如无意外,此生不会再踏进这里。白医师风华正茂,大可早日寻得其他佳婿,切莫因为那个已经消失的初六耽误了姻缘。村中人如果问起初六,你可以说,初六外出失足掉下山崖尸骨无存,人已经死透了。”
他冰冷刺骨地说了一箩筐话,说罢,翻身上马,要和其他骑兵离开。
白兰汐在马下看着他,凄然又喊了他一声初六。
他在马上回了头,却寒声问她:“你应该没有身孕吧?”
她被震得愣住。
陆知川垂眸审视了她片刻:“看来没有,甚好,告辞。”
而后他策马离去,不再回头。
他就这般残酷地,避之不及地,头也不回地抛下她。
他说他忘记了作为初六的一切,却留下她在原地,独自记得清清楚楚。
***
去年,初六刚醒来第一个月时,笨口拙舌,叫得最顺畅的就是她的名字。他还笨手笨脚,许多日常小事都忘记怎么料理了,做什么事之前都要念一声“兰汐”,仿佛不叫就没有主心骨。
他叫得特别频繁,特别密集,密得白兰汐那时候都有点烦他了。
第二个月时,他学会了许多琐事,身体恢复了六七成,会跟着白兰汐做些简单的活,嘴上不再频频唤她,但眼神总跟在她身上,一双眼睛亮得像点了火炬。
第三个月时,来到初夏,他跟着白兰汐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地陪护,像只忠实的护卫犬。
他磕磕巴巴地对她说:“兰汐,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你不要赶我,我要跟着你干活,我什么活都能做的,有不熟悉的你教我,我一定会的。”
来到第四个月,也就是去年盛夏时,他的身体已然大好,伤痛一扫而空,脑子也跟着突飞猛进。
他捡回了自己的语言和情理,先前的呆状一扫而空,做事利落了,说话也明快了。
在一个盛夏日里,他在她面前红着耳朵低着头,说了情,表了爱:“兰汐,我心悦你,特别特别心悦你,你能接受我吗?”
白兰汐对此有种惊慌失措又意料之中的怪滋味。
她不肯回应——不是不愿,是觉得不能。
初六是她救下的,倘若和他有了什么风月首尾,她觉得有趁人之危的嫌疑,有挟恩图报的负罪感。
她和他说此事此态,初六说:“我不管。”
翻来覆去就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把她堵到涵养尽散,又恼又无奈。
她故作横眉竖眼:“傻大个,你思虑过你如今的状态吗?你失忆了,也许你失忆前曾和别的好女郎定过婚约,甚至有枕边人,有心上人……”
初六急道:“我没有,肯定没有的,我去问过白叔了,他说我还是处子。”
她:“……”
初六又道:“兰汐汐,我不傻。”
他开始这样黏糊糊地唤她。
像是要把她唤得童趣些,暗戳戳表示他比她高大,比她有力,以此可以无视掉他在她面前其实是个弟弟的事实。
“我只是缺了以前的记忆,我不是没心肝。我一见你,心就恨不得跳出来,眼睛就舍不得眨,我经常看着你想,如果能把你装在身体里,永远不要跟你分开,那该多好啊……这样的滋味特别奇怪,我控制不住,我日思夜想,满脑子都是你。”
“我以前一定没体悟过,因为我感觉得到,你是我活到今朝以来,遇到的最想寸步不离、最想紧随左右的姑娘。”
“兰汐汐,我钟情你,一见就钟情,多见还是钟情。”
白兰汐回应不了他,便去询问自己的阿爹阿娘。
阿爹:“一早就瞧出来了!”
阿娘:“是呀,长了眼睛的都瞧得出来哩。村子里其实有不少婶子和大姑娘向我打听他,只是后来见多了他跟在你后面做事的样子,个个都瞧出来他喜欢你,便都歇了心。汐儿,他属意你,你呢,你是何种心呀?”
白兰汐被问得简直仓皇,强撑着理智答:“我不知初六出身在何处,不知他的深浅和根底,他从前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了解,那将来又从何谈起?”
阿爹听罢抚须,阿娘听罢抚掌:“汐儿一向有理,只是情之一事,有理恐怕也阻止不了。”
白兰汐未必不清楚。她面上缄默,心里团团转,乱了又乱。
最终她只是在心里长吁短叹,真是冤家。
***
从去年盛夏到晚秋,再到凛冬,初六一直跟随着她,像只忠实的家犬,又像只开屏的孔雀。
他显而易见地喜欢她,懵懂时有懵懂的喜欢,清醒时有清醒的喜欢,直白,热烈,非卿不可。
白兰汐性子静,气质沉,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热的傻瓜。
去年入冬时,村子里有户人家张罗了娶亲的喜事,白家也被邀请去喝了喜酒,初六回来后便开了大窍,锲而不舍地向白兰汐求嫁……也就是求赘,一直求到今年春末。
白兰汐嘴上虽一次次拒绝,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记下他的求嫁次数。
待他求到第一百次时,她沉默地整理了一下午的草药,整理到晚霞如火,她带着一身草木气息走向他,答应了他。
初六当即流眼泪了。
他道:“兰汐汐,我要和你白头到老。”
白兰汐的心陷在一片狂澜里。
她想,罢了,罢了,我就是也喜欢了他。
那便顺其心意,结为连理吧。
将来就是初六恢复了记忆,有这救命之恩,一年之情,想必他也不会亏待了我。
就是真亏待了,我也认了。
***
往事历历在目,白兰汐坐在空无一人的医馆中,视线一片模糊。
她不知道是该怨还是该怎样,她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想过初六会“消失”。
陆知川离去时,她想过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可是如果初六的灵魂已经消失了,那她就算追上了他,看到的也只是一副对她嫌恶、警惕的面孔,那除了徒增痛苦和悲哀,对她能有什么益处呢?
这一夜对白兰汐而言和翻天覆地无异,父母又远游不在,她无可倾诉,这一夜就在未眠的惶然和悲痛中捱到天亮。
待天亮了,白兰汐红肿的眼睛被光线刺痛,她打起精神,将陆知川留下的金银珠宝锁进柜子里,洗漱后和衣而眠,免得心神大伤生了病。
流着眼泪入睡前,她想起了八天前的夜里,父母刚远游出门的那个夜里,初六抱着她说的话。
“兰汐汐,爹娘走前说到娃娃,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考虑小娃娃才适合啊?”
“再过两年安安稳稳的日子吧,到那时再怀不迟。”
“好……好的!那我现在就想个名字,想个好听的,娃娃不分男女都能用。”
“这么着急想展现你肚子里的墨水?不急,你还有两年的时间慢慢想。”
那时他们在这张床上相拥而眠,盘算着怎么给还未到来的骨肉取名,幻想着将来的每一天、每一年。
如今那个熟悉的身体、陌生的灵魂对她说:你没有身孕,很好,省了一桩麻烦。
须臾之间,一切都成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