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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五月(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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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五月,东南之地,古湾村有些热闹。
古湾村隶属于广湾县,是县里最大的一个村子,此县无镇,县官府就设立在古湾村的东面。
村子更东面有河,河港修了个码头,耗时大半年,村中适龄农户基本都被征召去劳役,从去年干到了今年。
州衙事先承诺了本地县衙,以这番劳役减轻古湾村今年的征税,谁知上个月码头建造完毕了,州衙却卡了这道减税令,那边的官府老爷赖了账,没有答应减税。
这可逼急了村中百姓,大半年的苦力白干了不说,因为这劳役还误了不少的农活,如果不减税,今年地里能有什么余粮去上交?
因此村民群聚去县衙官府门口声讨,寄希望于县衙向上禀,还有另一批人动身去州衙讨说法,村民们已经热火朝天地讨了一个月。
人声鼎沸,与夏日的蝉鸣重叠共振。
此时村中的年轻女医师白兰汐向西走。
她人长得高挑,戴着斗笠背着小医箱,帽檐下浓眉凤眼,高鼻菱唇,生得英气。
她今年二十三,自记事起就和同为医师的双亲学医,学医多年,行医良久,熏陶得气质持重,面有威严。
白兰汐远离了村东,去村西的一些农家里给人治些病痛,正是盛夏,体弱的人易生病,她因此忙些。
她忙了一下午,到最后一户农家给病患诊治,进了屋,只见家中的农妇和小儿都中暑,八岁的大女儿在照顾母弟时不知怎的用力过度,手骨脱臼了。
“白大夫,你看、你看——”
“我看,您别急。”
白兰汐把这家里着急的老婆婆扶到矮凳上坐好,放下小木箱擦过手,依次看诊过母子三人。
小儿身热少汗、舌苔薄黄且脉数。农妇高热昏迷、舌干无汗、脉数无力。
白兰汐仔细洗过双手,一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茧,是做惯了活的。
她擦干手,轻打开针卷,给母子二人先行针灸,行针时手背青筋若隐若现,这双手有力,知轻重。
不一会母醒儿叫,精神好转。
白兰汐眉眼舒展,脸上浮现了笑意。她放下挽起的袖口,卷好银针看向守在一旁的小女孩。
小女孩右手无力地耷拉着,正不知所措地扶着自己胳膊,眼泪汪汪,但并无吵闹,只是巴巴地看着她。
白兰汐记得小女孩名叫香稻,她从小木箱里拿出一小包枇杷糖,那糖裹在油纸包里,是四十里外的小镇的糖铺独卖,古湾村里少有。
是她新婚不久的夫君前天买给她吃的。
白兰汐打开层层叠叠的油纸,取出一块,小女孩香稻的眼睛就亮了,小眼泪没了,倒像是眼里能馋出口水来。
“来,香稻,白姐姐给你糖吃,你伸手来拿。”
“哇……好!谢谢姐姐!”
小女孩伸出左手来接,白兰汐把手抬高,笑道:“右手来拿。”
“哦!”小女孩眼里只瞧着糖,忘了右手脱臼,下意识就抬起手来。
白兰汐看她动作,很快看出了症候来,一手把糖往香稻嘴里送,一手掌住她手肘,趁着香稻砸吧砸吧糖,她把她的小胳膊轻巧地一拧一揉,这脱臼就治好了。
她轻拍香稻脑袋,又捻了一颗糖:“香稻,来,再试试用右手来拿糖。”
香稻听话地抬胳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右手好了。
一时间,老老少少都高兴,感谢的话说个不停。
白兰汐含笑摆摆手,列了农妇母子后续该喝的草药单子,殷殷嘱咐了一番休养事项,老婆婆付了看诊的铜板,临走时还想给她塞一篮子新鲜鸭蛋。
夏季鸡鸭蛋不经放,她也没客气,谢了好意,大大方方地从篮子中收了六个裹好放进木箱里。
走出农户的小院,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她背好小木箱,沿着田路快步往北走。
古湾村东边沿河,北边靠山,山不高,但颇广,从远处看像笑佛的大肚子,是故名叫大腹山。
白兰汐的家就在大腹山的山脚下,父母也皆是民间医师,二老感情甚笃,志同道合,身子骨都硬朗着,七天前老两口结伴去外面云游兼行医了,说定冬季再回来。
走前老两口还打趣白兰汐:“汐儿,初六,待到我们回来,不会就能做外祖父祖母了吧?”
白兰汐自小就性情稳重,理智克制,彼时闻言,面不改色地摇头道:“不会,不急。”
她淡定,一旁刚成婚两个月的夫君初六不淡定,原本耳朵通红,听了她的回答后默默无言,是夜使了一膀子力气。
他一贯有力气。
***
白兰汐是在一年前的春季遇到的他。
那天是二月初六,她进山去采草药,发现有个伤患倒在野草中,一脸血,一身伤,刀剑箭矢造成的伤口都有,最严重的伤当属后脑遭受的重创,整个人进气少出气多。
她赶忙上前察看,以为这人怕是要不行了,谁知刚去把他的手,就被他反手抓住手腕,留下了五道指印。
见他力健,白兰汐料想他身体底子好,便立即就地医治,而后下山呼来父亲,合力将他带到了家里。
他们的家就是古湾村的医馆,开春时刚进了一批药物,前前后后给他一个人用去了三成。
昏迷五天后,这个生命力顽强的年轻人睁开了眼睛,却因后脑的重创失去了记忆,不仅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还忘记了大半的生活技能。
因着遇到他的那天是初六,白兰汐就做主先以此为名称呼他。
初六就此留在了古湾村。
在白家这个小小的医馆里,主事的人多是白兰汐。
她的双亲性情洒脱恣意,都醉心医术与云游山河。
她父亲祖上曾是富户,但人丁稀少,一脉单传五代后成了小户,长辈离世时他年仅十五,遣散了仆从卖了祖宅,投至名医门下学医,后结识了身为孤女的同门师妹。
两人秉性相投,赤诚烂漫,相知相爱,相伴多年后结为夫妻,落脚在了古湾村,母亲年过而立再三年时生下了白兰汐。
父母擅岐黄之术,也擅调理,白兰汐自小身体好,又多上山采药,风里吹雨里蹚,日头下停停走走,锻炼得骨健气足,发黑浓密,明眸唇朱,身量高挑。
在性情上,她随了父母几分淡泊,没随他们的烂漫,也没随他们的开朗热情,她自小早慧稳重,处事要世俗些,但不经常笑。
救下初六,是源于善心,也是她瞧他美姿容,衣衫虽褴褛但布料难得,瞧着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他的筋骨又好,定是自小习武,或许是行伍将士,救了他,待他醒来也许能与他结个善缘。
世上最贵的账是人情账。他若以金钱回报,她便收下,他若以权势回馈,她估量几番也不会全部拒绝。
可他偏偏一醒就失忆了,脑子还不太好使。
只剩一张脸了。
白兰汐对此也没办法,只好安慰自己当他是个罕见的病患,若能将他彻底医治好,好到完全恢复记忆,也算是为行医增加些经验。
她的父母也愿意收留初六,不为别的,瞧他可怜。
他们预测初六的年纪在弱冠左右,应该比她小三岁以内,年纪轻轻却伤痕累累地流落至此,实在凄惨。
在初六休养半个月后,他们也曾想带他去官府报个走失案件,最好是把他的模样画下来,托官府找找他的家人。
然而初六跟着他们走到官府不远处时,就不肯进去了。
彼时他的脑子懵懵懂懂,对官府似乎有直觉上的抵触。
他握住白兰汐的手腕,像初见求救时一样用力,又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指印,不同的是他会叫她了:“兰汐,兰汐。”
“怎么了?”
他只会叫她,哀哀切切:“兰汐,兰汐。”
“不想进去?”
他便用力点头,快要哭了,又朝她讨好地笑,像处在恐惧中的弃犬。
“初六,你再看一下官府的门,脑袋里有想起什么吗?”
他听话地去看,目光在触及官府门口的石狮子就收回去了,又巴巴地看向她,说出了醒来后最顺畅的一句话:“我的脑袋里只有兰汐。”
白兰汐无言以对,那时候她心里短暂地一动,但很快便被理智拉回来,她怀疑初六的身份也许不是显贵,而是被官府通缉的要犯,不然他何以对官府这么抵触?
她沉默地思量,并掰开他攥着她的手,初六高大的身形顿时局促了,低着头红着眼圈,又小心翼翼地叫她的名字,见她始终不回应,他急得掉了眼泪,并哽咽着说出了第二句顺畅流利的话:“兰汐别丢下初六。”
白兰汐的母亲瞧了瞧他们,说道:“汐儿,初六看着不像是怕官府,是怕和你分开呀。想必是他失忆前最后一眼见的是你,好比那雏鸟破壳后认定归巢一样,认定你是能让他安全的好人了。你看他,自醒来就不曾因为伤痛哭过,这会却哭得跟个落汤鸡似的,不如先带他回去,等他身体和精神再好转些,再带他来报案不迟呀。”
白兰汐见他确实眼泪越掉越多,只得把他带回医馆了。
一路上,初六紧紧跟随在她身边,想握她的手但她不让,他便伤心得抬不起头,默默掉了一路的眼泪。
她瞧见了他的眼泪,一路心乱如麻。
之后白兰汐也试过带初六再去官府,但初六还是抵触官府,哪怕身体和神智日渐好转,脑子好使起来,他对官府的印象也还是不好,远远瞧见了那地方便不肯前行。
白兰汐因他的身份辗转许久,最终在收留他的第三个月后,独自悄行到官府报了案,口述他的模样年纪,给了官府一块他最初衣物的布料。
月余后,衙门相熟的郑县尉告诉她,已和三个邻县通过气,方圆三百里内都不曾通缉过这么年轻且模样齐整的要犯。
郑县尉在暗中观察了初六好一阵子,他见过的贼人倒也不少了,据他目断,初六不像贼人,还是更有可能出于非富即贵的人家,离家路上遭横祸了。
白兰汐这才安心些,谢过郑县尉,取出积蓄打点,请官吏们继续上心。
为初六寻亲之事,便在暗中延续至今。
白兰汐真情实意地希望初六恢复记忆,找到自己的家人,或者被家人找到。时至今日,她这份心依然没有变。
她只是没料到自己的心竟然会沉沦,会在这一年的相处中,和他变成夫妻。
***
想到初六,白兰汐心里涌起的欢娱抵掉了一天的疲累,脚步快了些。
初六今天去邻县进药了,想必下午就回来了,此刻大约就在庭院里整理。
她背好背上的木箱,想着回去后和他吃什么晚饭,怎么烹饪,怎么料理日常的农活琐事,想得一路轻快如飞。
落日余晖下,她以为今天又将是寻常的一天,以为会照旧是平安喜乐的平凡一天——直到她看见医馆前有一队凛凛的骑兵。
骑兵前,站着身姿挺拔的初六。
他换了一身衣裳,之前穿的灰色布衣换成了一身质地上好的玄黑骑服。
他看起来很陌生。
白兰汐的脚步停下,太阳恰好彻底隐去。
一片灰茫茫中,她想,应该是初六的家人找到他了。
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短短几瞬,她让自己理智冷静下来。
她深吸又深呼,缓步走上前去,还没到他跟前时先和煦地唤他:“初六,我回来了,家门口怎么这么多人?若是相识的故人,便请家中一坐,我来煮茶待客。”
前方没有声音。
“初六?”
仍然没有回应。
白兰汐终于走近了,看清了他的模样。
她身量高挑,比村中一些男人都高些,但初六比她还要高一个头。往常只要到她面前,初六便低头笑盈盈地和她说话,她情淡他便情热,她说一句他便拿十句来应和,博她一笑他便欢喜雀跃。
此刻她走到他跟前了,他却没有低头,也没有笑。
他垂眸冷冷睥睨着她。
脸还是那张脸,气质却截然不同了,冷峻又凶厉。
白兰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张,她揪住木箱的系带,仰起脸柔声地再唤他一次:“初六,你怎么了?”
他终于开口了:“白医师,我本名叫陆知川,当朝应忠侯的长子。”
白兰汐对“应忠侯”三字略有耳闻,这一听便知道他恢复记忆了,但她被一声“白医师”弄得错愕了。
“初六……”
陆知川冷冷地打断她:“我不叫初六,也不是初六。”
白兰汐被他的态度刺得心口一阵阵抽痛:“你这是何意?”
陆知川冷静到近乎冷漠地说:“今日我遇到陆家中人,过去记忆尽数恢复了,多谢白医师你们一家对我的救助,救命之恩,当以珍宝回报,长东,把东西拿来。”
名叫长东的骑兵应声下马,双手托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上前来,一拨开,里面就露出华光珠彩,黄金白玉琳琅满目。
白兰汐只盯着眼前陌生的陆知川,盛夏夜里如坠冰窖。
陆知川显然是要拿钱财来抵恩,至于情,他似乎全部抹掉了,全当做不存在了,甚至是要和她一刀两断了。
她无法接受,这一年又三个月以来的相处,多少浓情蜜意,是他先如火如烬地焐热她,她实在不敢相信他一朝恢复记忆,就彻头彻尾地变了个样。
白兰汐唇齿间像是含着血,磨牙吮血般缓缓开口:“我很高兴你想起了过往,找回了亲族……但你眼下是何意,是要和我和离?”
陆知川沉默了。
她骨子里的刚烈被激了出来,厉喝道:“你说啊!”
陆知川看着她的眼睛里没有过去的情意,只有冰冷,疑惑,甚至是嫌恶:“白医师,今日,我在恢复过去记忆的同时,忘记了在这个村子里一年多的记忆。”
白兰汐满腔的怒火悲怆顿时被这一句话浇灭了。
“如今我只记得我是陆知川,不记得我是初六。”
“我不是你口中的初六。”
他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你就当做那名叫初六的男人死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