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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为她染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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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拂过荷池,泛起涟漪,映照着池水四周忙碌的人群。
文风宴上,白袍郎君缓步而来,若无其事地走到杨徽身旁,淡然从容地撩袍,紧挨着他,席地而坐。
杨徽一转头,见此人端正地跪坐于他身旁,正欲发作,却见这人斟满一杯清酒,恭敬地递了过来。
“ 杨公子,方才一事,在下有眼无珠 ”,宗政溪歉然说着,低伏赔罪。
“ 公子气度不凡,一表人才,听闻京都杨府的嫡公子正是如此,故而在下才将您错认为您的嫡兄 ”,宗政溪低声地,惋惜感叹道:
“ 如今看来,公子之姿,略胜一筹 ”
杨徽听完此番赞颂,脸色稍霁,自得地冷哼。
“ 还算你有些眼力,我那嫡兄的名声,不过是人云亦云,本公子怎会比他差? ”
宗政溪轻轻转动酒盏,浓黑眼眸中,晦色不明。
他悠然抬手,为杨徽那已然空了的酒盏中,再斟上一杯酒。
“ 杨公子 ”,宗政溪展开一张纸笺,谦逊地请问道:
“ 听闻此文是杨渡公子去岁游览潮州山林所作,其中描绘一处乃是天然水库,在下才疏学浅,倒是觉得惊奇”
“ 不知…您这般人才,能否告知在下此地在何处?”
平静,和缓的语气,让身旁的杨徽只觉亲切诚恳,并无多想。
“ 哼,什么天然水库!”,杨徽一饮而尽,嫉恨地怒骂道:
“ 我那嫡兄沽名钓誉,虚撰这些奇闻怪事,只为博取见识渊博的美名,其实… ”
杨徽俯身过来,在他耳畔小声地揭露:
“ 曾经是有过的,不过三年前,本公子去往潮州祭祖,那处水库早就莫名干涸了,就在潮州东南十里之地的山谷里,我那哥哥不过是满口胡诌罢了!”
宗政溪一字不落地听完,低垂眼帘,静默深思半晌。
复而抬首看着杨徽,肃然地轻声感谢道:
“ 原是如此,多谢杨公子指教 ”
柔和话音刚刚落地,他撩袍而起,默默离席而去。
无声地穿过嬉闹的宴会,宗政溪走到入口处,正欲走出,一只手熟稔地搭上肩头,强横挽留道:
“ 宗政大人怎么才来便要走?”
秦穆打量着他,热情相邀道:
“ 今日难得一聚,恰好本王身旁无人入席,大人能否给本王个面子 ”
宗政溪看了一眼肩头强硬扣住的大掌,淡淡说着:
“ 多谢厉王殿下,微臣惶恐 ”
“ 哈哈哈,大人何须多礼 ”,秦穆带着他走入上首贵席,躬身请他入席。
宗政溪未有拒绝,不紧不慢地跪坐下来。
席上诸人疑惑地看向厉王和他身旁那位面色从容的陌生郎君。
今日厉王摆宴,怎身旁坐着一个无名之辈?
不解之际,林外一辆华贵马车停下,侍卫立即跑向主位,对着秦穆郑重禀告:
“ 殿下,宸璧公主驾到 ”
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秦穆笑着起身,吩咐下去:
“ 快快迎接公主殿下的大驾,不得怠慢 ”
宴会顿时一片哗然,怎么那位颇得圣宠的高贵公主也来了?
王府侍卫齐整地排列在马车旁,一位通身璀璨华服的妙龄少女,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下车。
众人望去,不愧是皇室娇养的天家贵女,那女子逐步走来,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只是靓丽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潇儿鄙夷地扫视着四周,看着那位便宜哥哥,春风得意地笑迎她,不满地嘲讽道:
“ 秦仲敏,你找的什么破地方摆宴,竟就在这山野之地,故哥哥怎么不在? ”
秦穆负手走到她身旁,倾身调侃道:
“ 妹妹别急,山水之乐,难能可贵,妹婿晚些自然会来 ”
潇儿嫌弃地远离他,却突然发觉——
一位白袍郎君端坐厉王主位的侧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静坐如山,未曾如旁人那般好奇地朝她张望…
他只收敛着浓密的眼睫,掩盖着古井无波的黑眸,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攥着一枚纯白的瓷制酒盏…
仿佛她的到来,与他毫无干系…
潇儿震惊地眨眼,看看这位静默不语的冷漠郎君,又看看身旁不成正形的秦穆…
好哇,这二人还说不是狼狈为奸?都相约坐在一起了!
一股无名之火闷在心头,潇儿跺着脚,气鼓鼓地冲到那人身前——
众目睽睽之下,发泄似地,用力朝着他面前一碟高脚果盘踹了过去!
霎时,满场皆惊,盘里的果子,哗啦啦散了一地…
也不知那位郎君哪里惹到了千娇百宠的公主,直让他出丑,众人看戏似地瞧着这幕…
此刻,那人才舍得抬头,轻飘飘地看向她。
目光交汇之际,潇儿对他坦荡不惊的黯淡眸色,更为气恼。
“ 哟,原来是宗政大人啊 ”,潇儿弯腰笑对他,凉凉说道:
“ 本宫还以为,坐在这里的,是厉王殿下的新宠呢 ”
宗政溪拿出砸进衣兜里的果子,恭敬有礼地拱手拜道:
“ 微臣,参见公主殿下,方才果盘里…卧着一只毒虫,谢公主殿下慷慨解围 ”
“ 你…… ”,什么毒虫!荒谬狡辩!看着他面不改色的化解尴尬,潇儿梗住的话不知怎么接,只得哑口无言。
“ 哈哈哈哈 ”,秦穆被逗乐了,揽着她的肩头,肆意大笑:
“ 妹妹怎么了?醋了?怪为兄没把主位旁的席位留给你?无妨,左席是留给妹妹的 ”
潇儿甩开他的手臂,高傲地走向那白袍郎君的身旁,撩开繁复的纱裙,端庄得体,席地跪坐。
“ 不必,本宫就想坐在这儿 ”,潇儿冷笑着瞥向身旁紧挨的白袍郎君。
她状似无意地撩拨着裙摆,将那飘扬纱衣,霸道地覆盖在他的长袍之上。
敛目看向她过界的衣裳,宗政溪暗自伸手,将那推叠在他腿上的衣裙,缓缓地推远。
一只嫩滑柔软的素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背,身旁女郎向他歪斜身子,低声威胁:
“ 宗政大人可别轻举妄动,本宫的金缕衣,贵重无比,若是被你的粗手损坏,本宫可不会饶恕你 ”
她得意地咧唇挑眉,并肩而坐虽矮他一截,却气势不减地昂首嗤笑他。
肌肤相融,手背上的温热渐渐传开,宗政溪默然地抽回手。
潇儿得逞般偷笑,更肆无忌惮地挪过裙摆,挤占他的席位,只觉心中解气不少。
此刻宴上,倒有不少人吟诗作对,侃侃而谈,不过潇儿知道,这些无所事事的草包公子,皆是为了巴结厉王罢了。
好生无趣…潇儿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面前的果盘,转头看向这位一直挺坐的镇定郎君…
她灵机一动,终是找到了新的乐趣。
“ 宗政大人,本宫想吃橘子 ”,潇儿率先开口,伸出十指,纤长的指甲上,涂满了鲜红的丹蔻。
“ 可是本宫的指甲是新染的,剥不得那果皮 ”,潇儿娇声嘟囔着,眼波流转,眼巴巴地盯着他。
“ 看来,只能劳烦宗政大人为本宫剥橘子 ”
宗政溪侧过身来,静静地俯视着她渴望的眼神…
半晌后,顺从地挑出一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
“ 公主殿下,请 ”,宗政溪轻声应道,递过一枚剥得完好无损的新鲜橘子。
潇儿不接,轻蔑地低哼一声,执拗地命令道:
“ 哎呀,这汁水溅到本宫手上如何是好,宗政大人…你喂本宫吃吧 ”
她步步紧逼,红唇悄然凑近他,魅惑而不自知的话音,吹拂到他的耳畔…
宗政溪抬眸看着她掩藏不住的坏笑,淡然地掰下一枚橘瓣,妥帖地,送往她的唇边…
潇儿满足地欣赏着他被迫服侍她的模样,这人哪还有平日的傲骨,使唤得还真顺手。
她张开唇,咬住了那一枚橘瓣。
只是那又酸又涩的果肉,让她立即吐了出来,恰好吐到他的掌心…
“ 你…你想酸死本宫吗? ”,潇儿气愤龇牙,绵软的拳头,不断捶打着他的手臂。
宗政溪拿出绢帕,默默收拾着掌心湿润的果瓣,那上面,沾着少女艳丽的口脂…
“ 公主殿下,有人 ”,他压低声音提醒,并不在意她的胡闹,低眉继续擦拭手掌。
潇儿突然反应过来,环顾四方,才后知后觉——
宴上众人竟全部看向她们二人,神色满是震惊猜疑…
秦穆杵着脸颊,目光在侧席的两人身上来回打转儿,暧昧地调笑道:
“ 本王竟不知,妹妹和宗政大人,关系如此要好 ”
“……”,潇儿瞬间坐正身子,僵硬地解释道:
“ 只是缺个奴婢,本宫看宗政大人,资质不错,倒是能担任此职 ”
秦穆看在眼底,展扇轻揺,忽而兴致盎然,提议道:
“ 方才宴上,诸位贵客皆施展文采,我等看客,还未能领教宗政大人的本事,不知宗政大人,可否显露一二 ”
“ 微臣… ”,宗政溪缓声开口,却被身旁蠢蠢欲动的少女厉声打断——
“ 听闻近来京中,时兴一种新奇画法,负手而画,只一笔不离纸,画出形来,宗政大人为本宫演示一番可好? ”
潇儿倾身靠近他,朝着他轻眨眼睫,无辜地一笑。
宗政溪凝望着少女明亮的眼眸,淡声回应道 :“ 微臣领命 ”
笔墨纸砚摆上席前,白袍郎君缓缓抬掌,单手执笔,沾满浓黑墨水,下笔之际,被一旁冷淡的娇声叫停——
“ 宗政大人 ”,潇儿把玩着一缕发丝,故意刁难道:
“ 本宫命你,以本宫的仪容作画,若是画不出本宫的风华,你便去领罚,如何?”
宗政溪只垂眸,凝神看着雪白宣纸,片刻后,淡然不迫地下笔画去。
那狼毫流利地划过纸面,晕染出一条飘逸墨痕…
一笔蹴就,一位灵动少女的小像,赫然跃于纸上…
“ 妙啊 ”,秦穆以扇拍掌,欣赏赞慰道:“ 妹妹,你看宗政大人,将你画得多美 ”
潇儿静静看着,却逐渐不甘地咬牙握拳,哼,她怎能让此人出尽风头!
瞥眼看他专注的模样,她心下一狠,扶着额头朝他握笔的臂膀,用力撞了过去。
白袍郎君的手,霎时被撞偏离,而笔下的画——
一道墨迹从少女脖颈处拉出,近乎毁坏此画。
“ 哎呀… ”,她揉着两额,矫揉地倚靠在他的肩头,晕乎乎地嗔道:
“ 本宫方才喝多了果酒,坐不稳了,这才撞到宗政大人 ”
狼毫仍未离纸,宗政溪轻瞟着她席上,一口未动的酒盏。
“ 噗…”,坐于上首的秦穆,掩在扇后的狂笑,几乎快要憋不住了…
宗政溪扫视着那斜出的突兀墨迹,泰然不惊地挥笔描改——
只零星几条细线,那横亘在少女脖颈的错笔,便成了一条精心勾勒的梅枝,几朵墨梅,绽放枝头…
“ 啧啧,宗政大人妙笔如神,此乃,化腐朽为神奇啊 ”,秦穆惊叹拊掌,大肆赞扬。
宴上众人看去,窃窃私语,皆是由衷感叹。
“ …… ”,潇儿看着那画儿竟被他救活了,恼怒更甚。
哼,装模作样!
无处泄愤的她,偷偷伸进他负在身后的宽袖中,耍赖般掐着他的掌心肉。
宗政溪执笔的手一顿,只觉少女软绵的小手,如一只尖嘴鸟儿,在他袖中肆意作乱…
他立即捉住袖中那只手,强硬地攥紧。
“ 喂,你放手!”,潇儿一颤,感受着这炽热的包裹,用力地想要挣脱禁锢。
她拼尽全力拖拽,竟将那人负在身后的手臂拽了出来!
二人紧牵着的双手,顿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席上诸位瞠目结舌,屏息看向这处闹大的动静。
“咳咳…”,秦穆望着二人相握的手,悠悠问来:“ 妹妹,这…是怎么回事? ”
“ 这个…”,潇儿只觉脑袋一热,无从开口说明,狠狠瞪了身旁之人一眼。
“ 厉王殿下 ”,宗政溪没有放开她的手,搁下狼毫,不紧不慢地正色道:
“ 微臣观公主殿下的丹蔻,雅致尚缺,故而公主殿下命微臣,新画一副 ”
“ 原来如此啊 ”,秦穆感叹,“ 本王还以为你们… ”
他意味深长地对着潇儿挑眉。
“ 厉王多虑了,宗政大人开始吧… ”,潇儿忍住驳斥,只好顺着这人的意思,默认此事。
“ 山岭,去拿白墨 ”,宗政溪吩咐席后的书童。
他轻轻握着少女葱玉的五指,执起崭新的纤细狼毫,只尖端沾上一点儿白墨,便往那鲜红的丹蔻上,细致地描画着。
他离得很近,潇儿甚至能数清楚,他低垂下来的,根根分明的眼睫。
硬朗的骨节,老成的茧,拂过她的掌心柔嫩的肌肤…
纤薄的唇,微微抿成直线,认真,肃穆,聚精会神。
手中的狼毫,如生花妙笔,在她小巧的指甲上,留下一枚枚,洁白的雪花…
“ 红墙白雪,赠予殿下 ”,宗政溪并未抬头,平静解释道。
潇儿痴迷地观赏着,倒是出人意料地,格外喜爱。
红艳丹蔻,白墨作雪,交相辉映,倒真是巧妙又深远的意境!
她情不自禁地勾唇笑了,却很快强压下笑意,冷淡评价道:
“ 哼,也就一般般吧,勉强可看 ”
微风拂过几缕发丝,勾到挺直的鼻梁之上,他仍心无旁骛,并未被外物干扰。
潇儿也不知道为何,不想再看那指甲了,只凝视着他冷静庄重的面容,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宴席之外,马车滚滚驶来,一位仍穿着翰林学士官袍的玉面郎君,下了马车,径直走进席间。
那女子太过突出,以至于苏故刚迈入宴席中,便一眼望见——
小公主高坐贵席,纤柔手指被一人握在掌中,她欣喜难掩地,任凭那人,在她指上涂画着什么…
苏故停了步伐,直到诸人惊呼他的到来,那位沉浸喜悦中的少女,才骤然转头看向他。
“ 哟,这不是公主殿下的驸马爷嘛 ”
“ 大名鼎鼎的京都第一贵公子,宏德候府苏世子,难得一见啊 ”
潇儿远望过去,那美貌的尊贵玉人,伫立于绿野之中,在他周围的平庸之辈,皆输他一筹。
眼前的万事万物,全都比不上他。
潇儿毫不犹豫地把手抽回,彻底无视身旁之人,提起裙摆,兴奋地朝他奔去。
狼毫上的白墨滴落,宗政溪目不斜视,悄然收回握空的手掌。
“ 故哥哥你来了 ”,潇儿跃至他面前,踮起脚尖,崇拜地仰望他。
可惜他的腰间,并未佩戴她送的香囊…
苏故看着她娇笑的面容,又转而看向她垂下的指尖,鲜红丹蔻,被画上片片飞雪。
他微抬眸,冷冷地看向贵席上,与小公主紧邻对坐的那个人影…
恰好,那人放下狼毫,也朝他看了过来,目光毫无波澜。
是他…这双淡泊无物的平静眼眸,苏故记得,是那位寡言的监察御史…
苏故皱眉瞥了一眼那花哨的指甲,转身道:
“ 公主殿下,玩物丧志,切莫沉迷,既然您有人相陪,微臣告退 ”
说罢,抬脚欲走,潇儿一惊,立即地抓住他的袖子。
“ 故哥哥,我不是…你要是不喜欢,我马上把它洗干净,以后再也不涂了!我回宫以后…会认真读书的… ”
秦穆负手而来,拦住苏故,展开扇子为他扇着,赔笑道:
“ 妹婿啊,妹妹不过是玩玩罢了,你别太较真 ”
苏故轻叹一声,扫过她眸中的渴求,一瞬的失神后,仍执意要走。
“ 诶,妹婿,你听本王说啊… ”,秦穆在他身后紧追着,走出了宴席。
潇儿望着他们远走的背影,只呆呆地愣在原地,嘈杂的私语声,在她身后响起。
“ 驸马爷怎么这般冷落公主殿下… ”
“ 你这就不懂了吧,驸马爷背靠苏氏,哪里需要倚仗旁人 ”
“ 嘘,不要命了,没看见公主殿下脸色很差么… ”
不绝于耳的议论,让她头疼不已,潇儿握紧拳头,冲到那位闲适喝茶的白袍郎君面前,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茶盏,摔碎在地上。
“ 都怪你!要不是你,故哥哥也不会失望离开! ”
潇儿红着眼眶看他,此刻,只想把所有的气,都撒在这个讨厌的人身上。
宗政溪一语不发,扫视着她眼眶中的泪花,轻轻拽过她的手腕,拿出一方干净的绢帕,擦拭着她指甲上的白墨。
潇儿微怔,任由他牵着她的手腕,哽咽着,无法再说些什么。
绢帕轻柔地拂过,脆弱的雪花从红墙上消失,她竟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宗政溪慢慢放开她,收起绢帕,起身告罪:
“ 罪臣惶恐,今日之事,望公主殿下海涵 ”
他平静说着,躬身行礼。
这人…真是难办!潇儿指尖微颤。
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潇儿恨恨地跺脚,不再看他,转身大步离去,跑回马车,再也不愿意留在这伤心之地…